錢理群:《“新五四”:五一九文粹》序 |
送交者: 一片冰心 2014年04月05日08:15:15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新五四”:五一九文粹》序
錢理群
(一) 《“新五四”:五一九文粹》一書,在五四運動九十周年策劃出版以獻禮五四百年,自然是意義重大的。它提醒我們注意:發生在1957年的校園民主運動和1919年的五四運動之間的精神聯繫。 這是我多次談到的,1957年所發生的,實際有兩個運動,一個是毛澤東領導發動的自上而下的整風運動,與此同時,在以北京大學為中心的中國大學校園裡,還掀起了一個自下而上的民間思想、政治運動。這一運動以1957年5月19日北大學生自發開闢“民主牆”為起端,民主之火隨即蔓延到全國許多高校,形成了一個震驚中外的學生民主運動;因此,當時就被稱為“五一九民主運動”。但運動正方興未艾時,就被當局所發動的反右運動所殘酷鎮壓,以至這樣一個在1949年以後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和學生運動史、民主運動史上理應占有重要地位的民間運動,不但消失於歷史記載,而且逐漸為人們所遺忘。因此,我們今天編選《五一九文粹》本身就具有“拒絕遺忘”的意義。 我們說大陸校園民主運動當時就震驚中外,並非虛言。時僑居美國的胡適,就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運動。他在1958年北大校友會舉辦的北大六十周年校慶紀念會的演講中,談到了蔡元培校長所確立的“六項北大精神”:“(1)高尚純潔的精神,(2)兼容並包的精神,(3)合作互助的精神,(4)發揚蹈歷的精神,(5)獨立自由的精神,(6)實事求是的精神”。他接着就指出,1957年大陸北大學生所發動的“新五四運動”,就是這樣的“北大精神”的繼承和發揚。(轉引自台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七冊2775頁)儘管由於信息的不通,胡適演講中所提到的具體事實有出入,例如,他說運動是5月4日這天晚上數千學生聚會決定的,時間和發動方式都不對。他還談到北大學生辦了一個叫《接力棒》的刊物,實際這個刊物是收入本書的《廣場》;所謂“接力棒”,是當時北大學生為打破新聞封鎖,而提出的一個應對策略:發動學生用寫信的方式,把北大民主運動的信息傳播到全國,因此稱為“接力棒”,而並非真有這樣一個刊物。另外,他的一些具體論斷也有所誤。但他認定剛剛發生的學生運動是“新五四運動”,卻抓住了要害;尤其是他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動者之一,作出這樣的判斷,可以說是具有一種歷史意義的。 如前文所說,五一九民主運動很快就被鎮壓,從5月19日發動,到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提出開展反右運動,前後僅有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因此,1957年的校園民主運動不可能達到1919年五四運動,以及在此前後持續了幾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那樣的廣度和深度,對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發展的影響,自然受到很大限制:這都是我們必須正視的歷史事實。其付出代價的慘重(這是遠遠超過五四運動的),實際效果的有限,這正是讓我們深感惋惜,並為之扼腕長嘆的。 但就其內在精神而言,1957年的校園民主運動是五四運動的繼承和發展,這又是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 而且五一九民主運動的發動者和參與者中的骨幹,是完全自覺於此的。 在收入本書中的《〈廣場〉發刊詞》,即明白宣布—— “這個運動已遠遠超出了黨的整風運動的範圍,而且有了偉大的社會思想意識大變革的巨大意義!人與人之間關係要重新調整,一些過去習以為常的正面和反面的東西要重新進行肯定和否定,對於現代的一些論點與觀念要重新進行估計、評價和探索-----” “中國將到來-------社會主義時代的‘五四’新文化運動!” “北京大學是五四的故鄉,北大兒女是五四的後裔,我們的血管里(流)着五四的血液,在社會主義的五四時代,我們要學會五四先輩們的大膽提問、大膽創造的精神,去爭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文化”。 而在收入《廣場》的《北大民主運動紀事》裡,則明確提出了“五一九”民主運動的兩個內涵,一是“青年掙脫一切束縛,爭取思想解放的啟蒙運動,是東方文藝復興的序幕”,一是“自下而上地爭取擴大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運動”,也就是說,它同時提出了思想與政治兩個方面的訴求,既是思想運動,又是政治運動,而這兩方面,都是五四“啟蒙”與“民主”精神的自覺發揚。 因此,他們首先舉起的是五四“思想啟蒙”的大旗,要求“重新估定價值”,追求精神的獨立、自由和解放。他們因此而質疑“黨在任何時候都是正確”的“黨神話”,反對將馬克思主義絕對化,終極化和宗教化;同時呼喚“救救心靈”,要求從黨文化的精神禁錮和所造成的精神病害(如思想的僵化,對一切不懂的東西的無條件的仇恨的愚昧,表演人格,人與人關係的猜疑、冷酷和相互殘害等)中解放出來,爭取獨立思考、言說的權利。(參看收入本書的沈澤宜、張元勛:《是時候了》,譚天榮:《第一株毒草》,《第二株毒草》,《救救心靈》,王國鄉:《有頭腦的人,不要那樣想》,王存心:《利己主義原理》等) 他們同時舉起的是五四“民主”大旗,第一次在中國提出了“我們有了一個社會主義工業化,還應有個社會主義民主化”的現代化目標(參看龍英華:《“世界往何處去,中國往何處去,北大往何處去”》)。他們不但明確提出了要求政治民主的五大主張:“取消黨委負責制,取消政治必修課,取消秘密檔案制度,取消留學生內部選派制度,確保言論、集會、出版、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參看陳奉孝:《我所知道的北大整風反右運動》,文收《沒有情節的故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出版)而且旗幟鮮明地提出要“擴大社會主義民主,建立法制國家,依憲治國”的制度性訴求。他們特別突出“維護憲法的尊嚴,人權的尊嚴”,要求確認國家憲法的至高地位,“真正把憲法規定的人權還給人民,使六億人民自己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利”。(參看收入本書的陳愛文《關於社會主義制度》,曹國臣:《治標還是治本,怎樣根除官僚主義》,劉奇弟《胡風絕不是反革命》,岑超南:《鏟草要除根》,葉於《我看民主》,張錫琨《三害根源》,群言《論“個人崇拜”產生的歷史必然性》等) 當然,由於時代的不同,1957年重申1919年的觀念和口號,必然要有自己時代的新特點。1957年的前述訴求,如對人權、自由和法制、憲法的強調,不但具有新時代的特點,也可以視為對五四啟蒙、民主傳統的一個發展,所以稱之為“新五四”。 所謂“新五四”,更是因為1957年的中國校園民主運動,所要面對的,還有五四所沒有的新問題。這就說到了五一九民主運動的另一個方面:它不僅是中國五四傳統的繼承和發展,而且是由蘇共二十大引發的社會主義陣營的民主改革運動的有機組成部分,也就是說,它還面對着所謂“社會主義危機”的新問題。於是,就有了“真正的社會主義”命題的提出,和對“封建社會主義”的批判(參看收入本書的林希翎《在北大的第一次發言》,《在北大的第二次發言》,《我的思考》等)。而當時的批判,除了思想的僵化與控制之外,重點有二,一是“共產黨對國家政權的絕對控制,國家權力高度集中”的體制(參看收入本書的王書瑤:《從斯大林的錯誤中應得到的教訓》),二是在社會主義國家裡“特權階級的形成與發展”的問題。人們滿懷憂慮地指出:“隨着舊的階級的消滅,新的階級又起來了”,“生產資料的占有,主要掌握在軍政要人的手中”,“分配不合理”,社會地位“不平等”,“日常生活中各種待遇均論等級”,“已開始形成一個社會集團,他們互相支持、包庇,有共同的經濟、政治、社會地位等特殊的利益”,因而提出了在制度上防止特權階級的產生,維護社會平等、正義的要求。(參看收入本書的沈迪克《談談無階級社會中人的等級》,錢如平:《論階級發展》,周大覺:《論“階級”的發展》,《再論“階級”的發展》等) 我們今天重看1957年所提出的這些問題和訴求,自有許多感慨:因為這些問題實際上是延續到今天的,因此,當年的訴求今天依然沒有實現而必須重新提出。可以說,正是反右運動拒絕了這些忠告,才導致問題越演越重,以致今天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這樣,舊文新刊,就不僅是拒絕遺忘,還更有現實的意義。
(二) 五一九民主運動被反右運動所扼殺,而反右運動又培育了自己的掘墓人,審判者和五一九民主運動的接班人:這大概就是我們那一代人喜歡說的“歷史辯證法”吧。 這樣的掘墓人、審判者、接班人,就是林昭。 和所有的北大人一樣,林昭也是深受着五四精神的浸潤。 現存北大圖書館的《紅樓》第三期刊載着林昭1957年初所寫的一篇文章:《種籽——革命先烈李大釗殉難二十周年祭》,特意談到五四的先驅李大釗的一段話對她的衝擊,“使我的心激動地撞擊着胸膛—— “禁止思想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思想有超越一切的力量。監獄,刑罰,苦痛,貧困,乃至死殺,這些東西都不能鉗制思想,束縛思想,禁止思想。 “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網開三面’地把我們解放出來,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衝決,使他們不得不任我們自己解放自己。” 不難看出,正是這思想獨立、自由、解放的五四精神、北大精神的火種,深埋在她的忠貞的女兒——林昭的心裡,又為五一九的民主運動所點燃了。可以說,五一九民主運動與五四運動之間的血緣關係,在林昭這裡得到了完美的體現。 而且林昭自己,也是在五一九民主運動中逐漸成長、成熟的。本書所收錄的《廣場》中的一首詩《黨,我呼喚-----》就是林昭寫的,“任鋒”是她的筆名(在《紅樓》第二期就以“任鋒”的筆名發表過一首配照片詩)。今天重讀這首詩,在感受着林昭所特有的坦誠和真誠的同時,也能感覺到她尚未走出她所說的“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的陰影。正是反右運動打破了她的一切幻想,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決絕反抗之路,並且自覺地成為來自五四的五一九民主運動的精神堅守者,繼承者和發展者。她昂然宣稱:“‘五一九’的旗幟絕不容其顛倒!‘五一九’的傳統絕不容其中傷!‘五一九’的火種絕不容其熄滅!只要有一個人,戰鬥就將繼續下去,而且繼續到他最後一息!” 我曾經這樣談到林昭對我們每一個人,以及在1957年以後的中國的精神意義和價值:“當大多數人屈服於反右運動的淫威時,林昭反抗了!當我們低頭接受改造時,林昭昂首拒絕了!當我們沉默時,林昭發出了生命的絕唱!當我們放棄了對自由、民主、人權的追求時,林昭在中國更高地舉起了自由、民主、人權的旗幟!當我們屈辱為奴的時候。林昭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 而本書第一次收入的林昭在監獄裡寫的《給〈人民日報〉編輯部的信》,則使我們有機會了解林昭的理性思考所達到的深度,這是更具有思想史的意義和價值的。她根據自己對反右運動,以及反右運動以後的中國社會的獨特觀察與思考,獨立提出了“極權社會”的概念,從而實現了思想上的一個重大突破。她並且對中國式的極權社會的特點,作了六個方面的概括:即“極權統治的警察國家”;“以血和仇恨來維持統治”;“極權寡頭”;“唯我主義世界觀”;“愚民政策”;“對青年的欺騙和利用”。應該注意的是,林昭對極權體制的政治批判,同時引發了刻骨銘心的自我反省:自己的青春激情為什麼會被利用?如林昭所說:“在嚴肅而沉重的自我審判中,林昭對於自己的責備那是比別人之別有用心的提問更要尖銳而嚴厲得不知幾多”。於是,作為一個清醒的覺悟了的自由戰士,林昭在反右以後的萬馬齊喑中,發出了“還我自由與人權”的呼喚,這對五四和五一九的傳統,既是堅守,也是一個發展。 尤其是林昭對“自由”的理解,更是超前的。她提出了“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自由觀”:“只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整的自由”,“被奴役者不自由,那奴役他人者同樣不自由”,“自由的性質決定了它不能夠以暴力去建立”,不能“把自己鬥爭目的貶低到只是企望作另一種形式的奴隸主“。林昭在身受空前的暴力迫害,並以自己的柔弱之軀進行拼死反抗的情況下,提出要走出“以暴易暴”的怪圈,要根本改變“以一種奴役形式代替另一種奴役形式”的歷史的思想和信念,這實在令人服和敬佩。其在中國民間反抗運動和民主運動史上的意義是怎麼估計都不為過的,它代表着一個思想的新的深度和高度。 這樣,1957年的大學校園民主運動終於有了自己的傑出代表。如果林昭的意義,必須置於以五四為源頭,以1957年為開端的中國民間民主運動的大背景下,才得以彰顯;那麼,1957年的民主運動也因為有了林昭這樣的標誌性的代表人物,才可能在普通中國百姓的心中,樹立起永遠的豐碑。
2009年6月29日急就
鄧小平的“反右”情結(圖)
作者: 傅國涌 2013-09-21 00: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