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簡介:吳稼祥,男,1955年生於安徽省銅陵縣大通鎮河南咀江邊漁村。1982年2月畢業於北京大學經濟系,獲學士學位;1988年11月被中共中央辦公廳高級研究編輯職務評審委員會評為副研究員;2000年3月赴美客居坎布里奇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3年。
獨立知識分子應該根據政治信仰發表觀點
袁訓會:最近看吳老師在微博上有不少關於十八屆三中全會的評論,但大多是些碎片化表達,今天想聽聽您關於這個問題的一個系統想法。
吳稼祥:我覺得這個事情已經了結了,公報寫得不能再清楚了,有什麼不同的看法看公報就行了。前段時間爭論特別多,現在沒什麼可討論的。
因為,我認為,那些在這個時候仍舊提出不同意見的人,已經不是一個討論和說理的問題,就像兩黨制的美國,一個共和黨一個民主黨,民主黨在執政,共和黨肯定不高興,你想想看,奧巴馬提的任何政綱共和黨能同意嗎?反過來也一樣。
袁訓會:您說的這個所謂的“共和黨”在中國是指右翼的還是左翼的,或者兼而有之?
吳稼祥:左右都有。但中國現在的改革要用路線比喻來說,是不應該有左右的,這就好比瞎子走路,左邊點一下,右邊點一下,中間再點一下,看哪一點安全,中間一點是安全的。政治一定要走安全的那條線路,左右是在提供一個危險的邊界,你按左的走還是右的走?搞政治的人跟學者討論不是一回事,你可以提出你的看法,沒有問題,但是關鍵是現在中國很多看法並不是一個認知問題,而是權力問題。
袁訓會:您是說知識分子在討論政治的時候也存在一個權力的問題?
吳稼祥:肯定,美國的知識分子也有黨派。在我看來,政治上的觀點從來就不會是獨立的,一定是黨派的觀點,除非不是政治。在任何情況下,任何歷史階段,政治上的觀點都不可能獨立,你一定會偏向於一個利益集團或者一個黨派。在美國談政治,不是民主黨就是共和黨,要不然就是綠黨。因此,在我看來,真正的獨立知識分子應該是那種不是因為“受賄”才發表觀點,也就是說,不是別人給你提供經費你才發表觀點,而是完全根據自己的政治信仰發表觀點。假如不是有人給你提供經費讓你來發表這個觀點,那這個知識分子的觀點就跟利害沒有關係的,只跟你認為的是非有關係。
袁訓會:您認為當下的中國已經沒有所謂的獨立知識分子了?
吳稼祥:當然會有,我不是說沒有,肯定會有,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這樣一群人,但現在的問題是,你們要看到,在當下中國的輿論場上起主導作用的是哪些人。
利用新媒體進行權力鬥爭禍國殃民
邵龍豪:但不管怎麼樣,關於公報,大家還是有些不同看法。
吳稼祥:你這個“大家”是打引號的。現在的信息傳播有一種新的模式叫做病毒性傳播模式。什麼叫做病毒性傳播?就是SARS式傳播加上信息傳銷,繼而造成節奏性傳染。一個個在吃飯的時候、聚會的時候,傳播一個組織化的精神,組織化的情節。而原本這些信息是並不存在的,是任何人都不能驗證的情節,但它們卻以傳銷的方式,一傳十、十傳百、百傳萬,然後大家就認為這是共識了。
袁訓會:這其中,確實有些觀點是把問題簡單化了。
吳稼祥:我認為,這些人都是組織起來的。現在出現了這麼一個狀況,政府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人把它扭曲,做得好的,卻很少有人去說。
比如說,習李上台後,原來因為上訪被抓的人放了近七萬,沒有宣傳;西藏過去一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在那旅遊,老是要查你的證件,現在都沒有了,也沒有宣傳;這次廢除勞教制度,全國的勞改犯每天都在釋放,微博上有什么正面的激烈反映嗎?沒有!
這種組織化的手段混淆公眾視聽不說,它更大的害處在於把很多完全不相干的人都捲入政治生活中,甚至還有很多人把它當成職業。本來這些人是能夠去學一點謀生手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但最後卻被動或者主動地成為了政治鬥爭的工具。
袁訓會:但也有很多人認為新媒體的出現其實是在推進中國的民主進程。比如有一種觀點就說微博一定程度上實行了言論自由,而微信則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結社自由。而且,新媒體是很多發達國家在民主化過程中沒有遇到的新問題,那您怎麼看待新媒體對中國改革進程的影響?
吳稼祥:作用確實非常大。實事求是來說,大得令人害怕。因為它確實在民眾的公共空間裡對輿論有着強烈的放大作用。比如在美國,新媒體對奧巴馬的當選是起到很大作用的。因為通過新媒體,他動員90後等大批年輕人,把投票的參與度提高了,而現在大部分年輕人去投票,他投的不是政治家的票,是偶像的票。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新媒體對社會、經濟乃至政治生活都有很大的影響,執政者應該正視並重視新媒體所反映的民意。但是也不能因此,就把互聯網搞成一個派系鬥爭的工具。
邵龍豪:您這樣判斷的依據是什麼呢?會不會有過於強烈的主觀因素在裡面?
吳稼祥:我覺得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情境性的產物,在一種情境中他才可能有相匹配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我認為,互聯網在過去這幾年,起到的並不是一個正常的社交網絡應該起到的作用,它沒有真實的反應民意,因為其間充滿了組織化的信息。就像我前邊說的,組織化信息的背後更多的就是權力鬥爭,但是利用互聯網來進行政治權力的博弈是殃及老百姓的一件事情。
因為互聯網本身是老百姓表達自己心情、表達自己訴求的地方,如果都把它變成一個所謂大V相互引導下進行政治權力博弈的場所,甚至爭論和謾罵的上都是一撥人,只是為了把話題炒作出來吸引大家注意,這是一種很邪惡的誘導方式,而這樣的手段在商業上和政治上都是不能允許的,所以需要一定的管理。而在我看來,互聯網最好是還原它社交網絡的本來面目,成為網民們自娛自樂的場所,它可以讓大家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最好不要把它變成政治鬥爭的工具。
袁訓會:其實新媒體在在民主國家不可能被這樣利用。
吳稼祥:在民主國家它的政治作用比較小,為什麼?因為,拿它來做政治鬥爭,風險太大。一旦被揭露出來,這個政權就完了,而且這種伎倆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因為你要組織一個話題,不管是執政黨還是非執政黨,他總是可以根據這個話題來尋找這個風險源在哪裡。況且,他們也犯不着這樣做,因為可以光明磊落地用選舉來“奪權”。
邵龍豪:是不是可以這麼說,中國賦予互聯網更多的政治功能,其實也是一種扭曲和危險。
吳稼祥:這個做法是有傳統的。從1921年開始就是這樣,發動群眾、動員群眾,只不過現在出現了互聯網這樣一個現代化的工具罷了。
邵龍豪:但是人們更多地積聚在新媒體發表政治觀點,某種程度來說,不也正是因為現實里的參政、議政渠道過於狹窄了嗎?
吳稼祥:也有這個因素,但主要還是我剛才說的組織化操作的因素。如果真正是老百姓的訴求的話,他不會異口同聲地說這個改革是集權改革。因為普通老百姓是不會太關心這個改革機構本身的。他主要看你的改革措施,哪些對我們好哪些對我們不好,我們能得到什麼樣的利益。
成立兩大機構是不是集權 是“體外組閣”
邵龍豪:很多人認為“國安委”和“改革領導小組”的成立是一種集權表現。
吳稼祥:這兩個機構跟集權有什麼關係?美國有這個機構,是集權嗎?台灣也有,怎麼不叫集權呢?你可以說在民主條件下這兩個機構會受到限制,但是也不證明這個機構成立就是集權的,美國和台灣如果成立了這個機構就是集權,那這種行為不是破壞民主了嗎,肯定會遭到巨大反對的,但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嗎?
在我看來,成立這兩個機構只是共產黨內部的一種協調機制。都說是集權,那麼集權的概念究竟是什麼呢?我的定義是,社會、經濟、文化三種權力被政府所吸納,這叫第一層集權;第二,政府的權力被黨收了,地方的權力被中央收了,中央的權力被一個人收了,這也叫集權。而不是說產生一個機構就是集權。你看這次公告,我在微博里已經指出,在市場等方面有十四項都是在向社會放權,如果這樣子還被稱為是集權這不是笑話嗎?
袁訓會:那麼,這兩個機構的人事安排,會不會也是一些人認為的所謂“集權”的原因?
吳稼祥:這個用自己的人很正常。你們看,在民主國家,總統上台也要用自己的人,那叫組閣制,不叫集權。而且政治就是必須用“自己人”,全世界就是這個規則,不然組閣幹什麼?為什麼要組閣呢?他能夠用一個不執行自己命令和理念的人嗎?民主黨上台就是用執行自己理念的人在執政,即使在這個情況下他還要在這些人中間挑選更加能執行自己意志的人來重用,這就叫集權嗎?如果你們認為這個就是集權,那麼我也可以說,所有西方的組閣制都是集權。
邵龍豪:可能一些人會覺得,在美國等民主體制下還有反對黨制衡,但我們這兒如果都用自己的人,會有什麼力量去制衡呢?
吳稼祥:這個制衡就是人民制衡。人民不是消極地,而是會積極地反映和參與變革。他們會看你的改革是真的還是假的,是進一步深化還是走向反動,然後據此來進行配合或者是反對(改革)。一個組織機構本身是中性的,就像你出門坐車一樣,你不能說開車出去一定是要去自殺或者一定就要撞人。
袁訓會:還有人擔心這兩個機構一旦出現的話,會對現有的政治架構構成衝擊,比如說,有人就擔心,國務院會因此而架空。
吳稼祥:怎麼會把國務院架空呢?這都是莫名其妙,杞人憂天。架空也好,不架空也好,目的是為了改革,這是第一條。第二,我覺得不存在這個問題,改革領導小組就是李克強來當組長,怎麼會架空呢?第三,如果從事實上來講,在中國,國務院在某種意義上從來都是空的,哪有不空的?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架空與否,而是這種“污名”都是莫須有的。因為任何一個事物的誕生,都是有很多方面影響的,不能從一面來理解。
中國的改革跟改革機構的誕生是相輔相成的,像改革領導小組,那是改革派的機構,反改革派才應該害怕啊,改革派怎麼能嚇成這個樣子呢?就像1980年成立了體改辦,當時是一個部級單位,這是改革開放開始的時候;1982年這個改革機構就升級了,叫國務院體改委員會,這個體改委員會的主任就是趙紫陽,總理兼任,所以,我一直認為,這一年才算是真正開始改革的年頭。到了1998年的時候它又變成部級單位了,體改辦公室,2003年成了一個司級機構了,越來越低,後來就變成國家計委了,你能說那時候的改革進步了?這樣的話,你要說集權的話,那這種情況下算計劃委員會集權還是改革委員會集權?國家計委把改革辦給吞了,你說這是不是集權?所以說,是改革還是不改革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看你的改革機構是否有,級別是什麼,它的地位提高改革就開始了,它地位下降改革就停滯了,它沒有了,改革也就沒有了。
邵龍豪:但是有些觀點認為這是黨內集權。
吳稼祥:黨內是把“組合制”變成“組閣制”,因為他有自己的執行機構,沒有這些機構能幹什麼呢?他不就只能等着任人宰割嗎?原來的改革派為什麼都沒好下場,一方面是因為以前的改革派有些心急,不搞試點,一下全國推開,效益還沒產生,惡果就來了,另一方面不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執行機構才導致所謂的“政令不出中南海”的嗎?。
改革不是兒戲,實施起來很不容易。你看,歷史上的光緒皇帝還不是依然一敗塗地?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你成立一個新的軍機處,你說這是集權嗎?在我看來,這實際是體外組閣,當年胡耀邦也用過這種辦法。當時,鄧力群是兼了中宣部部長和書記處研究室主任,整天和胡耀邦對着幹,怎麼辦呢?反正你書記處研究室也用不上了,我就體外組一個閣,專門成立一個書記處辦公室,你能說這是集權?就像一個人一樣,一輛破車因為發動機壞了不能啟動,原來的發動機修不好了,他又增加了一個發動機,怎麼可能是集權呢?這是中央內部的權力博弈,我們把這個叫做統一政令,不叫做集權,民眾只要理解到這是一個組閣的行為就可以了。
再者,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成立國安委也是一種分權。怎麼說呢?軍隊在當今世界來講基本都是國防軍,沒有黨衛軍。中國現在卻基本是黨衛軍,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鄧小平當年做了一個安排,那就是讓總書記不僅是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也是國家的軍事委員會主席,但是因為國家的軍事委員會主席里沒有執行機構,所以實際上它就成了一個虛職。實際的政治運作中,就是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來領導軍隊,他以黨的名義來領導,因為國家軍委主席的身份是空洞的,但是成立國安會,不就是國家軍隊的一個執行機構嗎?這樣,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這個身份可能就會被另一個機構所支撐,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分了軍權呢?原來中央軍委的這些人大部分不在國家裡任職,都在黨內、軍隊內任職,現在你有了一個國家安委會的時候,當他願意用安委會來領導軍隊的時候就是國家軍隊了,就是軍隊要絕對服從國家安全這是底層意義上的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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