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普樂:遭遇“陽謀”的人 | |
送交者: 不平 2014年07月30日21:04:3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
(共識網)
“鳴放”持續了兩三個月。這期間我一直等待觀望,切盼有關上級領導或主持學習的負責同志對我的“鳴放”作出相應反應。然而他們一直是不冷不熱,不置可否,叫人琢磨不透。元旦一過,寒假在即,學校接到縣裡通知:寒假期間全縣中小學教師集中在城關參加“集訓班”,繼續深入開展整風運動。
集訓開始,一些人三天兩頭被召去開小會,進進出出,忙得很,神秘而隱蔽。不久,各組大字報紛紛上牆,《揭發xxx反動罪行》、《打倒xxx右派分子》,字裡行間充滿敵意,殺氣騰騰,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我預感到大禍就要臨頭了。
在這危急時刻,我還幻想領導找我個別談話,進行“面對面”幫助。這樣,我還有申辯理由的一線希望。然而,這都是我一廂情願,天真爛漫的囈語。揭發批判的大火迅猛地燒起來了。在我之前挨批鬥的幾個所謂有歷史問題的老教師,被直呼其名,責令他們站在人群中。他們戰戰兢兢,一聲不吭,垂頭哈腰,任憑大家呼號吼叫。好像早有思想準備,等待這一天到來。我在想:明明說“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怎麼就不要“大辯論”了?一旦輪到我頭上,就是拼死一搏也要堅持說理,不能含糊,一定要明辨出真理來。豈知厄運真的臨頭時,沒等我張口,幾個小丑似的人物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地掀掉我的黑呢帽,還逼我脫去大衣(當時正值隆冬)。說先要整整我的態度,壓倒我的氣焰。每當我正要說話時,一陣高喊打倒我的口號如潮水般湧來。即便我嘶破喉嚨說什麼,也會被嘈雜的咆哮聲、辱罵聲所湮沒。此時我才如夢初醒:我早就落入他們布下的陷阱,成了囚中困獸,只有挨整挨斗的份,沒有半點申辯的權力。天哪,我一個涉世不深、文化知識淺薄的懵懂青年,豈敢有顛覆共產黨領導的狂妄野心!
進入“反擊右派猖狂進攻”的猛烈階段,被呼作“右派分子”的難友們,歷經大會小會多次批鬥之後,被責令書面檢查,交代“犯罪言行”。儘管我的檢查已狠批深挖、自我作賤至極,並按批鬥會上眾口一詞的口徑認定“罪名”,仍嚴詞責令我通宵達旦地交代問題。這種疲勞戰術令我心力交瘁,精神崩潰,不得不以書面形式包攬了所有“罪行”:一、我說農民生活不如工人好,是挑撥工農關係,破壞工農聯盟,攻擊黨的政策,煽動農民與政府的對立情緒。二、我說教師收入低,沒有社會地位,被人看不起,是歪曲黨對知識分子“團結、利用、改造”的方針政策;是惡毒攻擊。三、我說蘇聯用滯銷的大花布占領我國市場,是污衊攻擊偉大的社會主義蘇聯,製造事端挑撥中蘇友好關係。四、我說民主黨派在基層沒有組織系統,長此下去得不到發展,純屬“黨天下”謬論的翻版,破壞黨的統一戰線政策;居心險惡,唯恐天下不亂……我以悔罪的語調讀完我的“認罪書”以後,他們面面相覷,暫告平息。主持人宣告我“聽候處理”。從此,這頂“右派帽子”壓彎我的頸脖,緊鎖我的喉舌,碾斷我的脊梁;而我也學會了三緘其口,束手就範,逆來順受。“
批鬥過後就是勞役。他們先是挑荷花塘的塘泥,掃大街。可憐的母親怕他想不開尋短見,來幫他掃街,趁機叮囑他”想開點“。監督勞動的人不准他母親來掃,說勞動是為了改造這些人,是不能代替的。正當二月,春寒料峭,塘水冰冷刺骨。他心裡想:這哪裡是改造?明明是受刑啊!
後來,被發配到晏公青龍生產隊監督勞動。五月中旬的一天,曹老師被潘村中心小學鍾校長傳喚去核對”認罪材料“,鍾警告他只有認罪悔過,休想抵賴翻案,否則沒有好下場。曹老師默默地看完材料以後,呆了好一會,強捺住心中不平,木訥而無奈地,用顫抖的手簽了名蓋了章。不久即正式定為”右派“,工資也從每月三十七元降至二十三元五角。
六月,又被發配到新建的茂林中學參加建校勞動,上山砍伐、搬運樹木。後來學校基建全面竣工,他們又轉到當地潘村藥材培植場,種植草藥。茂林中學的總務主任吳錫堯(後來當副校長),人性未泯,是個好人。他對待”右派“,說話時聲色俱厲,威嚴怕人,行動上卻比較關心他們,不為難他們。勞動中也不給他們下達苛刻的指標,能做多少是多少。他讓”右派“自辦食堂,女”右派“燒鍋。糧食定量雖然不多,卻能免遭別人”揩油“。他們還養了一頭豬。過年的時候,吳主任說:“把這頭豬殺了,全部歸你們。是你們養的,別人不准揩油。”這在當時,就很不簡單了。而到了潘村藥材培植場,就完全不一樣了,等於天天受刑罰。
後來又轉到縣城附近官塘文衛口飼養場,上山砍柴;到縣城機關單位掏糞,並把這些糞肥挑回飼養場,往返十多里。勞役期間,正值“大躍進”造成的“三年大饑荒”。三年間,涇縣餓死八萬多人。這時候,曹老師頭腦十分清醒: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變賣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維持生命。因為他不想餓死,他心裡不服,覺得自己的所謂“右派言論”沒有一句是錯的;他相信總有一天會重見天日,還他清白。再說,父親也被抓進勞改隊了,母親一人帶着三個不滿十歲的弟妹生活,實在太可憐了。為了母親,他也不能死,要努力活下去……
1959年國慶節,涇縣第一批“右派摘帽”,但人數很少。曹老師是1962年第二批“摘帽”的。此後,才得以重返講台。然而,摘了帽子的“右派”還是“右派”。又一個新名詞產生了:摘帽右派。運動一來,這些人依然不得安寧,依然“被運動”,遭批鬥。“文化大革命”足以證明。
改革開放以後,大家都好了。老百姓也慢慢開始有尊嚴的生活了。曹老師的兒子成了企業家,為他買了寬敞的新房。老倆口日子過得平平實實,自自在在。
朱壽根
朱壽根,一名朱石麟,黃田人,小學教師。細算起來,也是轉彎抹角的親戚。他家住在“長房”里,與鳳奶奶家共一個堂屋,一左一右。他家還多一間廂房。廂房很大,裡面掛了“吊屏”--梅蘭竹菊,還擺了“自鳴鐘”,帽筒,板壁上貼了“朱柏廬治家格言”,多了一些書香味。鳳奶奶是我的姑奶奶,我經常去玩;也經常到朱壽根家玩,所以比較熟悉。
朱壽根待人和藹,喜歡音樂,經常唱歌;還懂“五線譜”。在那個年代,是被認為很了不起的。他家裡有母親、妻子和女兒。他父親早年在外地經商,日子稱得上小康。也有些田地,“土改”時劃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他是獨子,“慣寶寶”。從小聰明調皮,不服羈絆,經常惹點麻煩事。一個夏日的傍晚,他手握一把刻字刀出來玩,不知怎麼就把一位親戚的孩子扎傷了,胸口血流不止,死了。人命關天,闖禍了!賠了人家許多錢。他的奶奶還以自己的壽材將死者厚葬。
共產黨奪取政權以後,縣裡招收一批文化人,到宣城輪訓後分配教書。他在其中,分到蔡村當教師。他的妻子蘭英,是個很能幹很賢惠的農村婦女,種菜種地,養雞養豬,操持家務,粗活細活都能幹,似乎比一般非農耕人家要忙一些。
1955年,朱壽根腿骨關節發炎,不能走路。學校(當然是通過縣教育部門)送他去合肥治療。並沒有徹底治癒,落下殘疾,需要拄拐杖走路。就讓他回家休養,工資七折。薪金制之前,教師也與機關工作人員一樣拿“工資分”,月收入都不高,折合人民幣總在二十幾元錢。人與人差別不大,上下也就訛錯大約十個“工資分”,每個“工資分”二角錢。打了七折,收入就更低了,影響一家人生活。不久,他要求復職重上講台。“組織上”照顧他,就近安排到黃田中心小學,任低年級教師。
一年以後,“反右派”鬥爭開始了,朱壽根被劃為“右派”。
如果他依然在家休養,或許就能躲過那場浩劫,這就是宿命。
朱壽根的“右派言論”是些什麼呢?不知道,一時無從打聽。我也懶得找人打聽。歷史證明,“鳴放”過哪些“右派言論”,甚至有沒有“右派言論”,都無關重要。只要整人者將你“號”上了,即便沒有“言論”,也照樣可以打成“右派”。現在的人可能不相信,事實確是如此。
據我的老師洪先生回憶:榔橋小學教師夏維勝,部隊轉業,共青團員,學校少先隊輔導員。學習中因為提了一條意見,說糧食定量不分大小口,不合理。就說他“反對統購統銷”。他原本不想提意見的,無奈運動組織者反覆動員,還單獨召開團員會議,要他們“帶頭”,“起表率作用”。他信了,就提了這麼一條意見,就成了“右派”,發配到茂林勞役。一天夜裡,他偷偷跑回家,又連夜趕了回去。還是被發覺了,將他逮捕,送去勞改。他在勞改隊裡依然“不守規矩”,又逃跑,被看守開槍打死了。馬渡小學女教師朱金娥,“鳴放”中說了幾句順口溜:“互助組穿棉褲,初級社穿夾褲,高級社穿麻布”。意即一級不如一級。她原本以批判口吻說的,卻說她故意宣揚,“反對合作化”,也成了“右派”。黃田小學教師汪榮貴,籃球打得好,家住榔橋。他在宣城師範讀書的日子,回家時經常到區政府操場打球。一次,D區委路過,不慎被球砸了一下。D區委批評了他們。汪榮貴年輕氣盛,不服批評,站出來與之理論,雙方爭吵起來。據說,1957年汪榮貴分配回來當教師以後,他的“右派”就被“號”上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許只是老百姓這麼推測。我不敢相信也不敢不相信。那年頭,什麼樣的荒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朱壽根被劃“右派”以後,也是在茂林勞役。“大躍進”開始了,“大饑荒”開始了,腿又殘疾,挺不過折磨與摧殘,不多久便死了。
母親也在家裡餓死了。
女兒只有七、八歲,一次去唐村外婆家,路上,被人弄去煮吃了--那年月,人吃人不是什麼稀罕事情。
孤獨的妻子回到唐村娘家,不久也餓死了。
朱壽根一家,就這麼被“滅門”了。
朱普安
朱普安,1931年生,居住在黃田芭蕉窩。祖上敦裕堂,系黃田“上四房”。其父朱大兆,以及其兄朱普蔭都是做當鋪出身。當鋪這行當被人稱之為“打夜壺的錫”,意思是除了本行別無用處。“夜壺”就是尿壺,方言。當年,他家住在“大夫第”對面的“桂花樹”,他就是在那裡出生的。父親一次過橋時發“黑頭暈”,栽下河去,傷病久久不得痊癒。聽人說鴉片可治,便開始吸食鴉片;結果成癮,把家產敗得淨光,直落到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朱普安九歲喪父,十二歲喪母,只有哥哥與他相依為命。這時候國共內戰,時局極不安寧。他記得:1947年的“小溪事變”,鬧得黃田一帶民不聊生。小溪是黃田鄉一朱姓村落,附近常有共產黨游擊隊出沒。某夜,國民黨52師“老虎隊”,黑衣黑褲,化妝襲擊住在小溪祠堂里的游擊隊。游擊隊被打得懵頭轉向,損失慘重。事後,游擊隊整肅內部,說某朱姓人氏通敵,將其殺害。並以朱訓夫“陪斬”。朱訓夫是李村園保長,“二面通”--國共兩邊都不得罪。“陪斬”並不是真的殺頭,示眾、嚇唬的意思。但常常能把當事人嚇死。
“小溪事變”以後,“老虎隊”清鄉,把黃田的老百姓統統趕出村去,大約七天之內全村空無一人。這時候,朱普安已有十六七歲,經人介紹到蕪湖米廠當學徒。
米廠老闆曾慶藻,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天主教徒,在廣益中學當過教師。他是中共黨員,以米廠作掩護,開展地下活動。“解放”後曾任上海第三製藥廠副廠長。他的弟弟曾慶梅,五十年代任過安徽省委副書記。 1949年4月蕪湖“解放”。曾慶藻對朱普安說:“你就不要回去了。你的父母都不在了,回去幹什麼?”寫了個條子,介紹他到皖南幹校學習(出來分配工作即副區長)。朱普安跑過去看了看,覺得很不象樣,很不景氣,不滿意,推辭了。曾老闆又叫他當工人,學習織襪。他還是不想干,只想回家。曾老闆給了他五塊“袁大頭”作路費。大約冬至前後,朱普安回到黃田。
朱普安有文化,尤其一手毛筆小楷極其工整秀氣,被召到榔橋專門填寫“土地證”。1952年,王桂香在榔橋搞劃鄉建鎮,搞選舉,吸收他參加工作,任榔橋區共和鄉文書。此後輾轉於供銷社與區政府之間,充任文字統計工作。1953年,馬沖蜜奶奶作媒,介紹他到芭蕉窩成親。妻子唐淑貞,種田人家,窮苦得很。丈母娘在朱普祚家當女傭,有食無工。唐淑貞在榔橋烈女廟小學讀過書,我們同過學,有印象。她個子較高一些,年齡也較大一些,讀高年級。
1956年,朱普安調縣供銷社,在人事股任幹事。第二年“反右派”,其命運急轉直下。那時候他是青年團員,雖然十分相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倒也不是很張揚,不是很積極,會上也不多說話。雖然在學習會上受到批判,也還沒劃“右派”。不料向上匯報時,所劃的五名“右派”通不過,說少了,不夠指標。上級說:你們供銷社一共八十六個人,按照上面規定的“右派”比例百分之八,八八六十四,六八四十八,帳面上是六點八八,四捨五入,應當拿出七個“右派”來。匯報人說:真拿不出來了。上級說:怎麼拿不出?說明你們思想有問題,要好好學習。一番討價還價,上級說:那就再加一個吧,小數點以後的就不問你們要了。
於是,這個再加的“右派”指標,落在了朱普安頭上。
經過整理,朱普安的“右派言論”主要三條:一,破壞統購統銷--朱普安在縣社三人同住一間房。一天,家裡寄來“保價信”,同室有人問寄什麼好東西來了?普安說:“布票。六尺布票,叫我做棉襖,可是不夠,買了面子沒得里子。”二,破壞國家關係--1956年,陳毅外長陪同駐華使節上黃山,路過涇縣,外國人在縣城拍照,拍了不少陰暗面的東西。有人議論,說不應該。普安卻說:“好的東西要給人家看,不好的東西也要給人家看。”三,對黨沒感情--有人動員朱普安入黨,他回答:“我還沒考慮。我對這個東西沒多大興趣。”都是平時不經意間說的話,學習會上被人檢舉,扣上了各種各樣的“帽子”。
當年劃“右派”是“以言定罪”,也有三種情況:一,你確實“鳴放”了,不管是主動“鳴放”還是在人家誘導下“鳴放”,都是你的“右派言論”。二,你沒有“鳴放”,別人檢舉了你平時的言論,也是“右派言論”。三,既沒有學習期間的“鳴放”言論,也檢舉不出平時的言論,但“號”上你了,那是不須要什麼理由的,隨便造幾條即可。是可謂“莫須有言論”。朱普安的同事,組導股副股長惠朗秋,當過保長,國民黨時期稅務局幹過事,系留用人員;兒子又去了台灣。他長期在外出差,平時謹慎得很,沒有什麼言論。通知他回單位以後,不到三天就打了“右派”。
1958年,農曆臘月廾幾,朱普安和別的“右派”一道,奉命打撈荷花塘里的魚,供縣委食堂過年。他們被令赤腳短褲,進入齊大腿深的塘水作業,冷得發抖,渾身“篩糠”,凍僵了,實在吃不消。突然,他被看管他們的人喊上岸,叫他回供銷社“核對材料”。待他急沖沖趕回、推開辦公室的門,胡傳厚已經備好了火盆與開水,叫他立馬泡腳;又遞上一碗白酒叫他喝了下去;焐上棉被取暖。待緩過氣來,問及核對材料事,原來是胡傳厚做好事--知道他凍得吃不消,連忙寫個條子:“朱普安速來供銷社核對材料”,派人送了過去。當時,“反右派”緊鑼密鼓,壓倒一切,核對材料是大事,誰都不敢怠慢。胡傳厚溪頭人,與朱普安一起在榔橋區工作,後來又一起調供銷社,朱在幹部股,胡在物價股。朱普安被劃“右派”以後,接替他工作的正是胡傳厚。胡傳厚敢於冒險關照“右派”朋友,十分難得。令他感恩戴德,終生難忘。
正月初六,朱普安到景星鄉陳家生產隊勞役。“五風”開始冒頭,生產上興起瞎指揮。鄉長吳之新跟“風”頗緊,正月底稻種即下了田。因為氣溫過低,秧田四周圍起簟墊避風,並在田埂上燒炭火盆取暖,說是“人定勝天”。結果把簟墊都燒了。朱普安參加婦女組幹活,刨草皮,燒灰積肥。夜裡點汽燈幹活,說是“大干快上”。晚飯後他們全部坐在田埂上等候,見幹部來了,就點汽燈幹活,做樣子;檢查的人來看,統計勞動力出勤多少,多少男的多少女的多少兒童。檢查的人走遠了,大夥就將鋤頭把子墊屁股坐下,關了汽燈,坐等到十點鐘回家。
幹了三、四個月,朱普安被令回到單位核對材料,一共104張稿紙。遂定性為“右派”,撤職降薪,開除團籍,在單位打雜。下半年被派到蕪湖煉鐵。起初他在“坩堝組”,專門做坩堝。“高爐組”的人最苦。爐高8米,無任何防護措施。他親眼看見高爐的煤煙衝出來,把人沖得往後一倒,被他人拖起就跑。在大壟坊地委黨校煉鐵的時候,五天五夜不准進宿舍,不准睡覺。人們疲憊不堪,抬礦石的時候一歇下來,往牆上一靠就能睡着。那時候有句響亮的口號:一切為“鋼鐵元帥”讓路。因此吃的好,一天四餐,殺豬宰牛(正是大饑荒之前,“吃飯不要錢”的日子,極短暫)。
煉了三個多月的鐵,停了,“鋼鐵元帥”悄悄地下了馬。但仍然說“成就輝煌”。
朱普安回到涇縣,已經是1959年。次年“摘帽”後至食品公司上班。
汪國勝
汪國勝,1955年南陵師範畢業。先後在茂林小學、孤峰小學當教師。1957年冬天“反右派”的時候還不滿十八周歲。他先是“積極分子”,後來不是了,但也沒有遭到批判鬥爭。回到孤峰小學以後,卻被宣布為“右派”。據說是因為“右派”數額不夠,“指標”完不成,而“補”到他頭上的。說他有三條“右派言論”:一、說糧食不夠吃。年輕人飯量大,吃不飽。二、說知識分子“改造”二字對年輕人不合適。因為年輕人都是黨培養的,身上沒有舊的東西,談不上改造。三、說皮鞋價格貴了;說百貨公司出售爛蘋果--攻擊黨的價格政策。
汪國勝說:這一屆南師的涇縣學生大約五十人,有十人劃成“右派”(不含“中右”與遭批判者)。此後,他便開始了一生中最艱難最無助最黑暗最沒有尊嚴的生涯。
他在學校勞動改造。1959年調到城關小學,上午教課,下午勞動。說是上課,其實是凌辱:預備鈴響過,學生們就坐在教室里唱歌:“反右派,反右派,右派分子真正壞……”在這樣的歌聲中走進教室,一定是萬箭穿心吧。學生不喊“起立”,不喊“老師好”,而是直呼其名。都是學校布置的。對學生說他是“右派”,不要喊他“老師”,但講課要聽。
1960年,汪國勝到官塘文衛口飼養場勞動,一共四十多名“右派”。場長章長富是個狠人,極左。一年之間,這裡就死了兩個人。一個姓左,是我一位同學的父親,另一個姓戴,都只有四十多歲。主要因為飢餓,因為缺醫少藥,因為不把人當人。有個“右派”潘祥國,機伶得很,發現住地閣樓上藏有幾百斤紅豆種子,便夥同汪國勝一共四個人去偷來煮吃。後來被發覺了,但沒人承認,也就不了了之。八月中秋,食堂加餐,做了一些糍粑。他們四個人半夜間從地壟中鑽進廚房去偷。第二天被發覺了,場長章長富把他們四個人綁在樹上,用牛鞭抽打,渾身血淋。中午沒人的時候,他們掙脫繩索,從後山跑往縣城,找到宣傳部告狀。鮑福忠部長倒是不錯,叫人到食堂買了飯給他們吃。還派人將他們送了回去。因為宣傳部的干預,這件事情也就沒再追究。四個人還在養羊場偷過兩隻羊,殺吃了,謊稱夜裡“狼來了”。有時候派他們到縣城買米,他們就在路上抓生米吃……
此後,汪國勝又調到“文衛口基建辦公室”勞動,就是建造電影院;又調到茂林藥材培植場。場長王壽南,是個好人。茂林中學同藥材場連在一起,校長吳錫堯也是個好人,能通情達理地對待他們;勸他們想開些,看透些。1962年,又調他到厚岸小學搞“勤工儉學”,因為太遠太偏僻(在涇縣最西南邊,離城一百多里),遂擅自離崗。依仗着自己年輕有力氣,到南街拉板車。南街的板車隊有一定規模,不少倒了霉的知識分子都在裡面幹活。他們被打成各種各樣的“分子”,什麼都沒有了,只能憑力氣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
正是這段日子,他認識了後來成為妻子的一位姑娘,是火柴廠女工。姑娘很年輕,比汪國勝小九歲。她仿佛中了邪,全然不顧家人反對,潑了命地要嫁給他。一個拉板車賣苦力的“右派”,有什麼好呢?往後還要不要政治前途?姑娘卻不管這些,口口聲聲說他人好。1968年,他們結婚了。說起這件事,汪國勝至今還是感恩戴德,念念不忘妻子的真情。在那種鼓勵背叛、鼓勵鬥爭、鼓勵忘恩負義的年代,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了不起啊!
然而不久,官方號召街道居民到農村落戶。其中一句口號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南街居委會主任,外號“小腳奶奶”,是個典型的“馬列主義老太”,挨家挨戶上門動員,不遺餘力。說:“小汪呀,農村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可以養兩頭豬,養許多雞……比城裡好!”--農村如此之好,她的家人怎麼不去呢?說是動員,其實就是強迫。對於不願下鄉的人,他們就沒收戶口本與糧本,不再供應糧食,逼人下去。那是1969年初,農曆臘月二十二,街道上用大卡車把他一家(包括妻子和抱在手上的大女兒)送到黃村公社九義大隊銘坑生產隊。那天下雪,很冷。當地老百姓還是很好的,紛紛趕來幫他們搬東西,也有人送這送那。居住的房屋只有一間,很差,四面冒風,凍得不能入睡。大雪紛飛,天寒地凍,背井離鄉,舉目無親。不難想象,這一家三口當時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困境之中!生產隊長還算不錯,後來替他們換了一間屋,稍好一些。
村里多是桐城人,喜愛黃梅戲,成立了業餘劇團,要求汪國勝給他們排戲,記工分。汪國勝並沒當過導演,也沒排過戲。但畢竟是城裡人,見的世面多一些,就答應下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排戲的,演出以後居然大受歡迎。別的村子也來請,轟動黃村。因此,人們覺得他有本事,不要他參加勞動,專門做些輕巧事情。
1971年,“9.13”林彪事件以後,風聲緊起來了。對“四類分子”的管制也更嚴了,汪國勝的日子不好過,只能老老實實參加勞動。又不會農活,日子十分艱難。於是他提出還是出去拉板車,每個月交三十元錢給生產隊,隊裡給他記三十個工(實際上每個工值只有0.25元)。於是,他又回到南街拉板車。而妻子則帶着女兒在農村勞動。
汪國勝路子廣人緣熟,拉板車的生意不差。拉磚、拉瓦、拉石灰、拉水泥,一天能掙二三十元錢,最多的一次,一個小時掙了九十幾元。後來,村里人眼紅,不讓他單幹,將他安在大隊磚瓦廠,做磚,是個力氣活,一天也可以記三、四個工。村里人還是眼紅,硬要他回鄉務農。不久,全國學習小靳莊,大隊又抽調他去排戲,這一回排的都是京戲,《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紅燈記》……小靳莊是江青的“點”,排的是八個“樣板戲”。快要去縣城會演的時候,問題來了:他這個“導演”因為是“右派”,不能上台。怎麼辦?大隊連忙央求公社給縣公安局報告,說這個人改造得非常好,摘了“帽子”,就可以上台了。 不久,小學增設初中班,又將他抽去當民辦教師。為了養家糊口,正當年輕的汪國勝拼命地幹活。學校離家三四里路,教學之餘,他每天中午從學校挑一擔糞到生產隊,晚上放學又挑一擔,隊裡給他記上幾個工。
1978年,汪國勝“右派”改正,恢復工作,安排在太元中學。後來,妻子與女兒都回來了,開始了穩定的生活。1984年又調到城關二小,任教導主任,分了房子,直到退休。
高大魁梧的汪國勝,將一身力氣,連同他的青春歲月,消耗在被“改造”之中。
所幸挺過來了。
不是人人都能挺過來的。
王秀岩
王秀岩,赤灘人,1925年生。父親在赤灘街上開雜貨店。生意做得很大,店號“義記和”。有田有地有權勢,“土改”時毫無疑問地劃了“地主”。
“解放”前涇縣不通公路,行旅多為徒步,俗稱“起旱”。少數宦紳富商則坐轎代步。貨物運輸主要依託青弋江航道,木帆船運載為主,上行至縣西小河口,下行至蕪湖。而赤灘瀕臨青弋江,主要碼頭之一,其貨物運輸量名列全縣三甲。商賈雲集,作坊棋布,熱鬧非凡。
王秀岩兄弟五人,他排行老四。老大王棟廷,是個做學問的人,涇縣名師賀吉祥的早期學生。他不但國文好,數理英語都好。國民黨縣參議會秘書,兼涇縣日報總編輯。“解放”後被捕入獄,在普濟圩農場勞改,卒於獄中。老二王季楨,當過保長,“土改”中遭鎮壓。老三一直在蕪湖做生意。老五王建群,“三年大饑荒”中,有一天悄悄溜進隔壁飯店,偷食了許多鍋巴,然後趕到鄉下去找四哥,路上口渴,趴在河溝里喝了一飽水,脹死了。
他們的父親去世早,家中一應事務交由老二王季楨管理。某日,附近的chang山游擊隊攻打赤灘,目的是要抓住王季楨。亂世游擊,“綁票”盛行;有事沒事綁架個財主,令其家人用錢來贖,不予就要“撕票”;是游擊隊重要斂財手段。他們有人在王家店中潛伏,知道王家人行蹤。沒料到那天王季楨突然送貨去蕪湖,兼帶送四弟王秀岩到灣址上學。與此同時,寧國縣自衛隊又鬼使神差地來到赤灘。是夜,游擊隊不但撲了空,沒能抓獲王季楨,反倒吃了敗仗。於是氣急敗壞惱羞成怒,懷疑王季楨的兩個妻舅(也是該游擊隊員)走漏了風聲,遂將其二人殺害。
王秀岩沒有從政,也沒有當家理事,而是一直當小學教師,當校長。年輕時高高的個子,長得很帥氣。也很能幹,帶高年級課,能寫會畫,有文藝才能。只是因為有些高傲,常讓人看不慣。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在城廂小學任教導主任,與校長張燮成關係不怎麼和睦。其間,張校長看上了學生趙什麼娥,給她寫了一封信(信封是找學生代寫)。在“伙食團”買飯時,張校長將這封待發出的信插在呢子大衣口袋裡,露出一角。在他後面排隊的王秀岩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幹了件十分不應當的事情--順手將信封抽出。眾目睽睽之下鬧得大家都知道了。恰恰女教師裡面也有個趙什麼娥,同名同姓,誤以為是給她寫信。這位有夫之婦覺得窩囊至極,鬧到上面去了。“組織上”派人調查,結果將張王二人分別調出城廂小學。
王秀岩調到孤峰小學任教師。兩年後“反右”運動,被劃為“極右”。一是他出身不好。二是他在“工農階級好,還是知識分子好”的“專題鳴放”中,不識時務地說出“知識分子也有好的”這樣的話。三是其間還揭發出一個“十大拜把兄弟”事件,滿城風雨,教育界沒有不知道的。“十大拜把兄弟”中不少人都被捕判刑了。王秀岩最年輕,也沒有歷史問題,沒有被捕,月工資由四十九元降為十元。與所有“右派”一樣,王秀岩先是集中服勞役,而後一直在愛民、宋村、西陽等地邊教書邊改造。那裡一片深山老林,十分偏僻。他已經無力顧及家人,僅憑每月十元的生活費苟延殘喘。“三年大饑荒”,他餓得脫了形,拄着拐杖回赤灘,風一吹都要倒,坐在路邊半天站不起來。
妻子朱霓珍,黃田李村園人,小學教師。她的叔叔惕燕(音)先生在李村園開辦過“靜安職業學校”,教習紡織;與俠骨先生辦“培風中學”同時。朱霓珍先後帶着四個兒女,輾轉於李園金沖,黃田,宋村,愛民隆培,西陽石櫃等山村教書,承擔起全部生活重擔。其中還有過一段退職後又復職的經歷。她每月工資只有二十三元五角,除了買米買鹽已經所剩無幾。小兒子朱高潮告訴我,娘舅們幫了大忙,要不然是過不過去的。娘舅是農民,不會多寬裕,拉扯而已。在隆培小學教書時,全家辛辛苦苦養了一頭豬,權力者還不准養,說是“資本主義”,硬是給殺了,“毛屎”才一百二十斤。大兒子朱渡初中畢業,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不讓上高中。朱渡的籃球打得好,黃田中學體育教師何老師幫忙說好話,公社五七幹部就是不同意。改革開放以後,朱渡得以招工到荻港造船廠,後來回涇縣,在石油公司工作,當過副經理、經理兼書記。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王秀岩的“右派”身份得以“改正”,於西陽中學退休。2012年5月,與他同甘苦共患難的老伴撒手西去。王秀岩也近九十高齡。日子好過了,卻又失去健康,出門須輪椅代步,思維也不是很清晰。卻終日西裝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亂,毫無那種老年病人所常有的邋遢與爛污。
王元生
王元生是“遺腹子”,1935年出生於宣城。不久即遭遇日本人進攻,小時候印象就是“跑反”,飢餓,家人離散。他有個姐姐,一次“跑反”中衝散了,聽人說死在江西。有一次日軍飛機大轟炸,他們躲藏在一個水塘邊,母親趴在他身上,護衛着他。五歲那年,他們輾轉來到赤灘,母親改嫁於一位姓丁的老頭。老頭六十一,比母親大了二十歲。卻對王元生很好,視若己出。後來,母親又生了個男孩。
父親吃苦耐勞,仗義,好打抱不平。遇上災害年景,他常常領頭募捐,賑濟窮人。窮苦人死了,他還施捨棺材。有一次國民黨部隊在赤灘練兵,長官狠毒地毆打壯丁,父親看不過去,帶頭制止,把那個長官弄得很狼狽。父親先是僱人開棺材店。後來因為年歲大了,生意越來越不濟,倒閉了。只能做些零頭碎腦的小生意,供王元生讀書。1951年,王元生小學畢業,考上涇縣初中,但交不起一個月六元錢的伙食費,停學了,在家砍了一年柴。第二年,宣城初師自主招生,父親叫他去考,也考取了,因為交不起書本費,遲遲未能報到入學,而是隨父一道走鄉串鎮賣黃煙。父親感到十分慚愧:“再不把你送進校門,我就不能算個老子了。”想方設法湊足錢,進了學校。學校不收伙食費,還有生活補助,王元生享受甲等,每月兩元。自己做了新衣服,個子也長高了,放假回家,母親很高興。
後來,宣城師範與宣城初師合併,原來的宣城初師改為教師輪訓學校,壓縮學生人數,一些人上了中學。王元生貧窮,沒錢讀中學,轉到南陵師範。
1955年,王元生於南師畢業後分配到涇縣馬頭小學教書。經歷過苦難的他,高興之餘,思緒萬千,對共產黨感恩戴德;決心努力工作,矢志報答。1957年,他出席了全省優秀少先隊輔導員會議。
這年寒假,全縣五百多教師集中在城廂小學學習,“幫助黨整風”。開始,因為成分好,又是鄉政府培養的建黨對象,王元生被內定為“左派”,參加積極分子會議,擔任大組學習記錄。積極分子身份不是公開的。積極分子經常開會,也不是公開通知,而是給個暗示,傳遞個眼神,或者藉機碰一碰。開始是“自由鳴放”,半個月以後是“專題鳴放”:出題目叫大家討論。如,有人說共產黨是黨天下,你的看法如何?一共一百多個問題,誘導人發言。王元生視共產黨為救命恩人,絕對信賴,毫無懷疑,根本沒料到是“陽謀”,就帶頭提意見。說農業合作化搞快了,有些冒進。說統購統銷搞過頭了。說有個親戚家裡只剩二百多斤稻子了,還要他賣,難道不吃飯了?這便成了反對合作化,反對統購統銷。
一天中午的積極分子會議上,黃勝非發言,說“積極分子中也有不好的言論。”王元生感到不妙。下午開大會就有人揭發他。他連忙站起來申辯,說自己“一慣忠於黨”。一道畢業的同學鳳什麼翔,立即說他“忠於國民黨”。那時候無論是誰,只要被揭發,大家就一轟而上,被批得狗屎不如。即便夫妻也要揭發。夫妻之間揭發的問題就更加有口難辯,不是的也是。這種例子多得很。
這年暑假,王元生被定為右派。月工資由三十三元降到二十六元五角。
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的“勞動改造”。先是在茂林中學勞役。總務主任吳錫堯是個好人。右派們被安排給磚匠做小工,吳主任對磚匠師傅說:“這班人眉毛都是空的,以後還要工作,你們不要為難他們。”所以沒吃大苦。後來到藥材養植場,大饑荒開始了,不少人開始浮腫,然後又消瘦,有的就拖死了。也有自殺的。王元生本是個壯實小伙子,拖成一身病。有一次急性腹瀉,一天瀉了二十幾次。他慌了,怕死,跑到茂林醫院找到吳孟芹,跪下來哀求。吳大夫沒有歧視,認真負責地抓緊治療,救了他一條命。還有一次從茂林到縣城,走到灣灘實在走不動了,想歇一夜。店家見他瘦得怕人,擔心死在店裡,不肯留宿。王元生哀求許久,店家聽他說話還不象馬上會死的人,勉強留宿一夜。還有一次從城裡拉板車到茂林,連人帶車翻入河中。另一次拉板車走到黃村,下坡控制不住,撞上山崖,險些重傷。
後來到官塘口養豬場,是同學陳紹斌送的。總共八里路走了三小時。可見身體差到什麼樣子。在場裡也不能勞動,只能放牛。一天,難友潘祥珍感到自己不行了,去找潘祥國,托他帶信給茂林家人,誰知還沒走到就倒了下來,被擱置在屋檐下,奄奄一息。當時,哪怕只要一碗米湯就可能救過來,卻無人過問。潘祥珍死了,場長章長富說:“又報銷一個右派”。
1962年,王元生重回學校,一邊教書一邊勞動。文教局開出的介紹信上,把“同志”二字槓掉了,寫上另外兩個字:右派。剛回學校尚未“摘帽”。一次與鳳什麼翔一起時,鳳問他怎麼看待當右派的事情,他說了實話:不服。為此,“摘帽”推遲了一年多。
如今,孩子們都各立門戶了。王元生與老伴有時也去幫忙照應照應。更多日子還是二人相伴地住在赤灘老街上。日子的確好起來了,閒適輕鬆。然而,不苟言笑的王元生似乎並不輕鬆。一旦回首這段往事,總是喉頭哽咽熱淚盈眶,常常說不出話來--王元生心裡有着太多的屈辱。據醫學專家研究發現:創傷記憶,帶着強烈的負性情感片段,會儲留、堵滯在“杏仁核”內,不能正常上傳到皮質。因此它會如一個深藏在體內的發炎膿腫一樣,不斷地影響着機體。雖然右派身份已經“改正”,噩夢已經醒來,然而卻從來沒有人為他們的傷痛說句該說的話,沒有人真正地去感受他們的感受。
王元生說,他想依據自身經歷,寫出一本書來。
寫吧,想寫的人都來寫--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一個人就是一本書。
許植元
許植元,安徽樅陽人,家庭貧農,中共預備黨員,涇縣新華書店副經理。1957年“反右”運動中,他擔任學習組記錄。當時,各組組長和記錄都是“組織上”統一指派。說明許植元深得領導信任。
組長和記錄還須每周到縣委宣傳部集中匯報半天。一次匯報中,不知怎麼就談及到“葛佩琦要殺共產黨”的事情,都是報紙上的報道。許植元不知道哪根筋脹了,鬼使神差地說:“葛佩琦也不是一開始就說要殺共產黨。他是說如果不好好為人民服務的話,就殺。”宣傳部長董增林說:“老許呀,你怎麼這樣說呢?”--“本來就是嘛。”--“你把話再說一遍!”--“再說就再說。”於是把話重複一遍。董部長有些氣憤了:“你把你說的話寫下來。”--“寫下就寫下。” 第二天,就把他的記錄撤掉了。
沒過幾天,由“左派”帶頭,貼出大字報,說“許植元同意葛佩琦殺共產黨”。於是大字報一轟而上,許植元遭到批鬥。許植元態度強硬,不服輸,不低頭,不認罪。大會批鬥“拿”不下他,就改為小會批鬥,乃至於兩三個人批鬥。這種批鬥,實際上就是面對面地折磨與施暴。且多在晚上,一盞油燈昏昏暗暗,宛如陰曹地府一般。只要“不老實”,就是拳打腳踢;揪住其頭髮朝牆上猛撞;罰他跪他不跪,就一腳把他踹倒,咚地一聲跪於水泥地上。以至於一條腿被打壞。尤以兩位“左派”最甚:張牙舞爪,聲嘶力竭;大打出手,兇狠殘暴。且都是文化人,伶牙俐齒,巧舌如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大大小小的批鬥會開了一百零幾次,許植元始終不低頭,不認罪,不承認錯誤。老許身體被折磨垮了,“組織上”到醫院打過招呼,給這些人看病都是應付,隨便開幾粒藥片了事。因此老許得不到認真負責的治療。他要求到外地醫治,“組織上”不同意,新華書店也說沒錢。老許說:“那就預支我的喪葬費。以後死了,不問你們要喪葬費。”於是縣紀委書記陳朝周在大會上點名批評許植元,說他要挾縣委,抗拒改造。
許植元被劃“極右”,工資沒了,每月僅發生活費十元。別的“右派”都是到農場集中勞動改造,偏將他一個人下放到下坊一個生產隊,住在一間小茅棚里,由生產隊監督他參加勞動。豈料農民們對“右派”並沒有多強的概念。覺得這個外來人與自己既無矛盾,也無瓜葛。而且這個人成分又好,待人和氣,也能吃苦,犯了哪門子錯呢?開始還有幾個幹部管管他,後來乾脆就懶得管了。他勞動時干多干少也不計較,甚至他勞動不勞動都不管了。他用柴棍與毛竹把自己住的小茅棚整修了一遍,還圍起一塊菜園,種了菜,養了雞;與附近農民處得很融洽。後來,書店同事去看他,他還殺了雞,在附近茶館裡招待大家。
1962年以後,許植元回書店。他在庫房打包圖書,用板車到車站拉貨,將分發到各集鎮的圖書送往車站上車……我們文化館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下鄉演出,書店指派他參加,挑着圖書到各地擺攤。
“文革”中,許植元再一次被打倒,被遊街,被掛牌。這次,他不硬頂了,百依百順。每天下午鐘點一到,他便自覺地掛上牌子,站立在書店門口“示眾”。牌子上寫:沒有改造好的右派分子。
許植元開口多“同志”。去找縣委書記也不是稱呼某書記,而是稱呼某同志。有人說他對領導不尊重,他說“我們黨內應當稱同志。”
許植元有兩個兒子。他給兒子起名字也很怪異:大兒子叫許本和,小兒子叫許和本。以至於別人常常分不清誰是本和,誰是和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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