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從去年年初開始，包括官方媒體在內的輿論界很流行一個提法：“把政府的權力關進籠子裡”。我當時感到很驚訝，因為誰都知道，這是美國小布什總統的一句名言；而正是小布什總統的放任、不負責任以及一連串極不明智的政策引發了08年金融危機，給美國和世界造成了很大麻煩。

不過“把政府的權力關進籠子裡”這一提法倒不能說是不明智，因為它清楚反映了私人大資本的利益和願望。對公權力應有足夠的監督制衡，這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監督制衡不等於削弱、損害、取消公權力。把公權力局限於方丈之地、成為觀賞動物，這只能對損害公眾利益的人有利。

做一個也許不很恰當的比喻：誰會主張“把警察的權力關進籠子裡”？自然是小偷、強盜、黑社會、“全能神”之類人。因為只有把警察的權力關進籠子裡、成為觀賞動物，他們才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而廣大民眾則是希望警察負責、高效、在需要的時候隨時出現、擁有足夠強的力量來維持社會治安。當然也需要有適當的機制來防止警察濫權、侵害公民合法權益，但不會是帶有敵意的“關起來”。

那麼誰會主張“把政府的權力關進籠子裡”？自然是金融財團、軍火石油集團、控制各行業的寡頭們。因為只有把政府的權力關進籠子裡、成為觀賞動物，他們才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進而操縱經濟、社會、政治來為自己謀取更多的私利。而廣大民眾則是希望政府負責、高效、主持公平正義、防止以強凌弱以富役貧，用我國古代《管子》中的話說就是“大賈蓄家不得豪奪吾民”，保證經濟發展有利於全體人民。當然也需要有適當的機制來防止政府濫權、侵害公民合法權益，但也不會是帶有敵意的“關起來”。

任何權力都需要監督制衡。政府的權力自然需要監督制衡，資本也是一種權力，也同樣需要監督制衡。對政府權力的監督制衡主要由公眾，而對資本權力的制衡則只能主要由政府。“把政府的權力關進籠子裡”，實際上是要取消政府對資本權力的監督制衡能力。

建國後前三十年，將私人資本邪惡化、妖魔化，造成了很大偏差；後三十年又有將私人資本聖人化、偶像化的傾向，這同樣是一種偏差。我國古代《管子》中早就講：“務本飭末則富”，“飭”這個字可以說用得非常精當，它相當於英文中的“regulate”，意味着監管、治理。“務本飭末則富”這句話的意思是：“重視、致力於農業，監管、治理工商業，國家才能富。”近現代各國的經濟發展歷史表明：當政府能夠監管、治理（當然也不是消滅）私人資本時，經濟發展就比較正常、順利，否則就會出麻煩。小布什總統把自己關進籠子裡，放棄監管、治理的責任，結果造成了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經濟危機之一，其損失和危害據認為超過了二十年代末那一次。

政府是全體人民的政府，需要兼顧、平衡各方的利益，而不能只注意傾聽私人資本的聲音，對私人資本的願望和訴求百依百順、有求必應。當然，政府也不能只關注、代表另一部分人的利益，比如說官員的利益、工人的利益、精英的利益等。只有當政府能夠兼顧、平衡各方的利益時，社會才能穩定和諧地發展；如果只關注、代表某一部分人的利益，社會發展就會失衡，最後這一部分人也好不了。

（二）

其實，我國一些市場自由主義者的眼界思路很窄。他們的心目中只有英美右翼、撒切爾里根小布什那一套，因此認為市場自由主義代表了西方的主流、正統。其實在西方的發展歷史上，市場自由主義只能說在某些國家、某些時候曾經居於主流、正統地位；而在多數國家、多數時候，政府主導才是居主流、正統地位的。

我們從英國談起。我們知道，英國至晚從16世紀中期的伊麗莎白一世時期開始，長期奉行重商主義經濟政策。重商主義主張在中央集權的國家政權主持下，對內用高關稅等措施保護、扶植國內新興工場手工業，對外以國家為後盾推行貿易和掠奪。重商主義在英國一直興盛至19世紀，逐步使英國成為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並孕育出了第一次工業革命。

第一次工業革命以1765年珍妮紡紗機的發明應用和1785年瓦特製成的改良型蒸汽機使用為起始標誌。第一次工業革命意味着從手工勞動向動力機器生產轉變、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轉變的重大飛躍。1840年前後，英國的大機器生產已基本取代了工場手工業生產，工業革命基本完成。英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國家。

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出版於1776年，也就是第一次工業革命起始後不久。其實無論是《國富論》還是亞當•斯密的其它一些著作中，都有相當多警惕乃至憎惡商界人士、主張監管工商界的言論；但由於《國富論》中最先提出了“看不見的手”和自由貿易的觀念，所以後來的市場自由主義者仍然奉亞當•斯密為理論始祖和精神領袖。

雖然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出版於1776年並且其思想觀念很快傳播開來，但之後很長時期里英國仍繼續奉行重商主義經濟政策，直到1830年代。近來學術界不少人在討論1944年出版的卡爾•波蘭尼《大轉型》一書，書中有一段很生動的描述：“直到1830年代，經濟自由主義才爆發出十字軍般的熱情，而自由放任則變成一種好戰的信條。”（這本1944年出版的《大轉型》能引起現在人們的關注，原因之一可能是書中論述了這樣一種觀點：“自由放任決不是自然產生的；若僅憑事物自然發展，自由市場體系永遠不會形成”、“自由放任本身也是由國家強制推行的”、“如果僅僅以市場機制來決定人類的命運，必將導致社會的完結”。）

之所以講直到1830年代後經濟自由主義才開始在英國居統治地位，標誌性事件可以說是三項法案的廢除：一是1834年英國議會廢除原有的濟貧法案，通過了《濟貧法（修正案）》。這是一個比“羊吃人”的“圈地運動”時期更嚴酷的懲治窮人的法案，其出發點應當是與現在國內一些市場自由主義者類似的土豪劣紳腔調：“勞動者只有在饑寒驅使下，才能有為雇主效力的工作熱情。”但這部《濟貧法（修正案）》也促進了工人運動的興起、催生了激進的馬克思主義。我們現在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的出現是對社會不公正的反抗、是正義的，儘管其有不切合實際或隨着社會發展不再切合實際的成分。同任何思想理論一樣，馬克思主義需要不斷修正、調整、發展，馬恩本人也是這樣做的；但一些人將馬克思主義凝固化、原教旨化，結果如普京所講：“這條道路偏離了人類文明的康莊大道。”這是後話。二是1846年英國議會廢除了限制糧食進口的《穀物法》，這意味着英國最終基本取消了關稅保護制度。三是1849年廢除了大部分自1651年開始的《航海條例》，這意味着基本取消了對自由貿易政策的限制。

英國維多利亞女王1837年至1901年在位，所以人們常把英國1830年代起的經濟自由主義時期稱為“維多利亞時期”。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前些時對維多利亞時期有一段評論：“想象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一個無可爭議的自由市場，政府干涉少之又少，我們是否認為普通市民在1870年感受到了更大的個人自由呢？我認為，大量的奴性和階級屈從導致這樣的事實：窮人完全沒有安全感，只有不斷討好富人，才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證生存。所以，不，我認為更多的自由和尊嚴存在於一個強度適當的福利社會，而不是哈耶克幻想中的自由市場天堂。”

撇開貧富差距急劇擴大這一點，在自由放任政策主導下的維多利亞時期經濟總體情況又怎樣呢？由於發展慣性的作用，維多利亞時期的前二三十年繼續保持了迅猛上升勢頭。1850年代和60年代是英國歷史上的巔峰時代，是名副其實的“日不落帝國”，當時大英帝國的經濟占到了全球的30%。但自1870年代以後，英國逐漸喪失工業壟斷地位。到1880年代，注重政府作用的美國和德國在經濟總量上先後超過了英國。自1870年代到20世紀初的第二次工業革命，其中心也是在更注重政府作用的德國和美國，而不是奉行市場自由主義的英國。

也就是說，英國經濟在政府保護培育下三百年，使英國成為了世界上最強盛最先進的國家，但奉行市場自由主義三四十年就失去了世界第一大國的位置。

（三）

很多人對美國經濟發展有一個極大的認識誤區，就是誤認為美國一直是在古典經濟學或稱市場自由主義主導下發展起來的。形成這一認識誤區的主要原因之一可能是對“美國學派（American School）”這一經濟思想所知甚少。

“美國學派（American School）”並不主要是一種經濟學術理論，而更是一種重視政府作用的經濟政策思想。這一經濟政策思想可溯源至美國開國時的財政部長漢密爾頓，此後在美國發展過程中始終或輕或重、時起時伏，直到1970年代。

百度百科中對“美國學派”這一詞條的解釋基本文不對題。維基百科中文版

“美國學派”這一詞條只有130餘字的摘譯，而且這一小段摘譯中也有誤譯、漏譯之處。維基百科英文版“American School”這一詞條的解釋則是較大一篇。下面是我對這一英文詞條解釋“總述”部分的中文譯文：

“美國學派（American School），又稱‘國家體系（National System，也可譯為‘舉國體制’）’，是一個政治、政策和哲學三方面相關的觀念結構。它是美國從1860年代至1970年代的美國政策，儘管實施的程度和細節時起時伏。歷史學家Michael Lind將其描述為：與其它經濟學觀念有邏輯和概念聯繫的條理清晰的應用經濟哲學。

它是統治美國自內戰時期直到20世紀中期的國家政策的宏觀經濟哲學。 它與重商主義密切相關，可以被視為古典經濟學的對立面。它由三項核心政策組成：

1.通過有選擇的高關稅（特別是1861–1932）或補貼（特別是1932–1970）來保護國內工商業。

2.政府投資建設基礎設施（特別是交通）。

3.國家銀行奉行促進有生產力的企業成長的政策，而不是促進投機。

它是一個以漢密爾頓經濟計劃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經濟學派，這一學派的目的是要使美國經濟獨立和國家自足。

美國學派的關鍵因素是由亞當斯總統（美國第六任總統，1825年－1829年在任）和他的國家共和黨、亨利•克萊（亞當斯的國務卿、輝格黨領導人）和他的輝格黨、以及林肯總統（美國第十六任總統，1861年－1865年在任）通過他的早期共和黨所提倡的，他們信奉、實施並維護這一經濟制度。

在這一經濟制度期間，美國成長為享有最高生活水準的世界最大經濟體，在1880年代就超過了大英帝國。”

我們把“美國學派”與“重商主義”對照可以看出，它們都是古典經濟學或稱市場自由主義的對立面；不過“美國學派”揚棄了重商主義注重對外貿易和掠奪的成分，而接續發揚了重商主義重視政府作用和保護主義的內容。

（待續。本文將分六部分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