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物

　　　　　　　　　　　　　　　　·风中的枫·

　　　　　　　　　　　　　　　　　　一

生命是宇宙中最大的谜团和奇迹。我曾无休止地思考：我来自何方，魂归何处？人生短促脆弱，饱经忧患，悲欢离合。我们不顾一切地苦斗、挣扎，但无情的死亡每 天都在逼近，不可逆转地把我们推进坟墓，两手空空，墓草葱茏。这样看来，人的一生究竟有何价值、意义？少年的我为此苦恼，从文学转向科学，希图获得基于纯 粹数学推演的洞察和理解。科学的基本原理以及它的数学表达简洁和谐，对应于自然那深刻到极致的美，通过可以忽略的（或不得不忽略的）近似，导出物质世界的 属性和规律。虽然生命也是物质的，但生命体系是如此复杂微妙，以至最好的物理学家也只能望洋兴叹。

一个人说到底就是一台生化机械，理论上讲，功能足够强大的计算机可以精确预测出人的行为和思想，像电影《终结者3》里的机器人那样。但我不相信这样的计算 机竟能造出来；即使造出来，做一次这样的运算，大概也要耗掉太阳蕴藏的所又能量。这是因为人的思维源于难以置信的生物化学复杂性，虽然主要是非常弱的（剩 余）电磁相互作用，但要精确计算思维的运行就不能对这个复杂体系作过多近似，导致一个拥有太多可调变量的数学模型，必需同时求解近乎无穷多的偏微分方程。

我们也许永远不能依靠科学计算来理解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从物理学基本原理出发，科学难以刻画生命体系的细节，但能提供定性而概略的轮廓，然后逐渐减少近 似和维象模型，增添越来越细致的描述。生命（乃至宇宙）源于最初的偶然，以及之后的无穷繁衍、演化。亿万年岁月何止沧海桑田，为生存而竞争，由简单生出复 杂，乃至人类诞生，乃至你我，无数次偶然指向一个个必然，以有限进入无限的循环：新生与死亡，迈着整齐的步武，在黎明和黄昏，越过不朽的荒原，举头仰望群 星灿烂，升起或垂落，而天地悠悠，永无穷竭。

　　　　　　　　　　　　　　　　　　二

小时候我对死亡无比恐惧，特别是亲人去世，他们曾在自己的时光里生龙活虎，转眼一动不动，化作一缕青烟，剩下一盒冷却的灰烬。记得当年目睹外公辞世，带给 我极度的痛苦和茫然。外公是除父母外与我最亲密的人，对我自小十分疼爱。他平生遭际坎坷，劫难重重，厄运连连，在风雨如磐的岁月，外公和同时代的人一样陷 入无休止的噩梦。当他们从噩梦中醒来，在梦中失去的一切，却也永久地丧失。那些所谓的信仰，实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蒙蔽、扭曲、玷污人的心灵，把人的思维 装进关押动物的笼子。

十几年前我来到美国，接触到的不仅有现代科技和文明，还有教会，无孔不入的查经班。我原以为基督教义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认知非同寻常，定会有超越人类理 性的智慧、悲悯和启示，但读罢《圣经》，我深感失望。宇宙和生命源于神（上帝）的创造，这样的解释在哲学上有何智慧可言？连想象力都是这般贫乏。如果一切 必需有源，那神又源于何物？如果并非一切皆需有源，那这个神就是完全多余的。如果上帝真是全能全善，为何世间充斥着苦难和黑色的干涸的血？奥斯维辛、南 京，1937……在我看来，耶稣的圣洁宽容、对人类的爱与救赎，与经文里（尤其是旧约）无所不用其极的血腥残忍相悖，在地狱面前则显得苍白而虚伪。按照圣 经的标准，我死去的亲人们都将在地狱，因为不信而接受永远的惩罚，包括今后我的父亲母亲，这是何等的偏执、刻毒和仇恨？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选择地狱，坦 然无惧地走向那永恒的烈火。

　　　　　　　　　　　　　　　　　　　　三

我相信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和焦虑乃是所有宗教存在的根基。优秀的宗教试图形而上地解释宇宙万物和社会人生，给人的心灵以归宿和依靠，其教义应当悲天悯人， 闪耀着人性的善良和智慧的光焰，不诉诸于暴力，不依赖恐吓或物质利诱以维持信众。科学则力图探知真相，以持久不懈的努力扫除未知和迷信带给人类的盲从和狂 热——人为灾难的主要根源。我们因此可以理性地思考和行为，理性地面对物质世界，以及更为复杂辽阔的精神世界。

也许科学所揭示的宇宙和生命图景并不那般激动人心，甚至让人感到冷酷和虚无。但我并不同意，由此出发只能导致人性的无耻堕落、肆无忌惮。恐惧一个嗜血的上 帝，不如敬畏道义和良知；那天使永恒赞美上帝的天堂，不如人间一分钟的挚爱真情，让我心醉神驰。在世世代代善与恶的角力中，人类繁衍生殖出爱，于荒漠荆棘 丛中得到护身的香草，擦拭流血的伤口，不再孤独悲伤地走完仅仅一次的人世之旅，不因生命短暂虚弱而害怕死亡的来临。

而人世远观如蚁，却又至美如神，湛湛川明景秀，浩浩星河流涌，值得我们去生、去死、去梦，自由而奔放，爱由心生，长存感恩，昭昭荡荡，长啸天地无愧于心， 生死鬼神何惧？当我活着，应如一只飞虻，在黎明的花枝上，鼓噪张扬着小小羽翅上明亮的欢乐。当我死去，仰怀于无尽的黑暗，组成我身体的每个原子依旧生动鲜 活，它们会变成风，在秋天热情地摇响枫林中满地落叶；而每个月明之夜，月光仍将映照流水，以及流水之中晃动着的郁郁苍苍的树林。

　　　　　　　　　　　　　　　　　　　　四

此刻，春天的阳光温暖，距我大限之日为时尚远。我在院子里割草，施肥，切割多余的藤条，清理去年冬天的枯枝败叶。目光所及之处，妻子正带着孩子们玩耍，在 草叶上欢笑奔逐。很快我汗流浃背，便甩掉上衣坐到晒台桌边的木椅上休息片刻，打开一罐啤酒，任其自在地喷出白雾。桌上放着本米沃什，我随手翻到他的《礼 物》：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A day so happy. Fog lifted early. I worked in the garden. Hummingbirds were stopping over the honeysuckle flowers. There was no thing on earth I wanted to possess. I knew no one worth my envying him. Whatever evil I had suffered, I forgot. To think that once I was the same man did not embarrass me. In my body I felt no pain. When straightening up, I saw blue sea and sai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