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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
5月2號凌晨。
寂寥弄堂,冷月,落花。
似水流年,吞噬紅塵凋零顏色。
街角光影班駁的老式理髮店,古舊吊扇懶洋洋的煽起曖昧的落寞。
女人烏黑的捲髮散落在皴皺的椅背上,三千絲糾纏撕扯出混沌的發香。把玩翡翠煙嘴的手,蔻丹殘了。
年輕男人溫熱的喘息穿過女人的發叢,直在女人心裡激盪出圈圈漣漪,越盪越大,盪出了女人只有針尖大的心。閃爍的黑瞳穿透滄桑的距離,肆意撩撥得女人的殘春掙扎着幾欲起舞。
空氣里彌散着不甘的渴望。
美人癱軟在遲暮里,男人握住她蜷曲在亂發里的半生煩惱,給已現乾澀的發端添一抹曾經的悸動。
俊美的臉貼近女人,柔軟的嘴唇輕輕顫動:“我在你風乾的昨天裡固守着存在,從未離開。”
“那麼好吧,讓我能感受到衰老的疼痛,用你的青春美麗漲發我幻夢中的愛情,哪怕悲情。”女人翕動着睫毛,枯萎的眼中瑩起一泓久違的朝露……
吊扇的嗡嗡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女人“忽”的坐起身,枕邊一片冰涼。
“我得買一非力普的!”那廝昏黃的眼俯視着我的臉,邊刮鬍子邊咕噥。
我絕望藏到被窩裡,痛不欲生。
廝把被子翻起來,打着血盆哈欠:“幹什麼呢又夢見潘安遊街了吧你這娘們!”
“霍建華剛要給我做頭啊你那幾根鬍子用手都能揪乾淨了非得現在刮啊?!”我憤怒的指着濡濕的枕頭:“看看,正流淚傷春呢都讓你這廝給攪和了!”
“哈喇子,你當我沒看見啊?我就知道你夢裡出牆呢。”那廝兀自用自動化機器刮着想象中的虬髯不遺餘力的擠兌我。
“哪天我還就出給你看看。”我狠狠的抹掉嘴角的相思液。
“你坦坦的是上路吧別有顧慮。就您現在的行情我夜不閉戶別人路不拾遺。今天幾號了?”
“全世界勞動人民不勞而食的節日,我今天不做飯啊告訴你。”
兒子破門而入:“媽媽尿尿和泥用棍棍手髒洗洗。”
“兒子你媽說不做飯你餓了沒飯飯吃。”廝挑撥群眾。
兒子只要到民生問題就堅持撇嘴哭泣,遺傳的哈喇子垂落的剎那,忽然靈光閃爍無比亢奮的說:“吃咂咂!!”
那廝聞言呆立片刻,隨即丟掉手中傢伙,挾起小兒仰天長嘯道:“我也要吃流食!”話未落雙足點地身形微晃飄上床來。我眼前一花嬌喝一聲未及舉枕招架,廝口中已桀桀怪笑單掌凝不絕罡氣當胸拍來。眼見自家酥胸半露門戶大開,正欲咬舌自盡免受狼子輕薄,忽門外一陣錚錚金鳴,震得那惡人氣血翻湧目疵盡裂。我藉機雙掌連拍揉身下床躍出房門丈外。
滅絕師太孩子他奶奶一手舉鍋一手捧蓋,陰測測道:“面發了,不過臣臣說要吃炸醬麵。”
“那晚上再蒸包子吧。”在武林前輩面前小的不敢造次,再休提那不做飯的前話。
那廝怫然道“多擱點肉丁兒。”帶兒子洗手去也。
“兩隻蝴蝶”暴響,不良女友來電。
“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哪兒呢你?在我國嗎?”
“前兩天回來的,給你帶了一包兒回來。晚上幹嘛去?”
“修身齊家。”
“錢櫃吧。”
“歇菜吧,一點歌兒就知道是更年婦女了。”
“有情緒啊,聽着。”那廝無良的豎着耳朵。
“那成,晚上你要想出來給我打電話吧。”掛線。
“你要讓霍建華給我做完頭我就沒情緒了。我還夢見穿着張曼玉的旗袍呢。”
“天才你。把好東西都歸置一塊兒去了,誰信你就看過一做頭的海報啊。情節也出新了吧?”
“啊,新。不便透露。”撅屁股就知道他拉什麼屎,現實中套我夢話。
“她離有一年了吧?”女友從結婚就鬧騰離婚,終於夢想成真,過上了非常1+1的美好日子。
“一年了吧。”我想想。
“看起來比離婚前滋潤啊,打着飛機購物。”嫉妒了嫉妒了,嫉妒人前夫後繼都有錢,腮幫子上二兩五花肉直哆嗦。
“那是。你知道婚姻是什麼嗎?”我挑逗他:“婚姻就是裹腳布,生生把粉嫩的生命力旺盛的天足窩折在模子裡,五花大綁出規範的形狀,裝進繡鞋,別人只看見花團錦簇,聞不見臭氣看不見血肉模糊,跌跌撞撞的前行還讓你們昧心的說成風拂柳。”
“誰們啊誰們啊,我是那樣嗎?!”接這種話廝一貫直接潑皮。
我轉身炸醬去。
廝冷笑道:“說你有情緒吧,還用思想偽裝自己。我和我兒玩滑梯去了,你用思想炸醬吧。”
“媽媽氣。”兒子明察秋毫。
“你媽年輕的時候不好看,老了怕給咱們添賭,有點鬧心!”
婆婆把面和好了。撮着手上的面渣:“臣臣爸老說你擀的麵條筋斗。小時候吃麵條可得在鍋里泡敷囊了才吃呢。”
“我爸呢?”
“下棋去了。”
婆婆把擀麵杖和面板擺好了,盛出一碗乾麵,小心的歸置着掉下來的粉末。
我忽然心裡一酸。想起婆婆扎辮子拿紅寶書的照片。韶華雖已逝,最怕激昂青春印記還在。寧守着車馬炮不看老妻臉的老伴兒也曾經把妻握在掌心吧。吃糟麵條的小兒無情的忘記母親的味道,兀自咀嚼自己的人生。一輩子積攢的皺紋里,只剩下自己攙和不進的殘局和嚼不動的筋到。
無須太多時日,守着廚房哀悼的人就是我了。
“媽,臣臣爸爸小時候尿尿和泥嗎?”我穿上圍裙。
婆婆立時笑得枯枝亂顫陰霾全無:“那算好的!往麵缸里扔蜂窩煤,西紅柿醬里吐唾沫,給你爸的酒里摻涼水……人嫌狗不戴見!呵呵……”遞過剝好的蔥:“如今成了爹啦,動不動就讓臣臣罰站。我要趕的上我大孫子成人,非得告訴他他爹小時候什麼德行。”
“不是說他下邊還有一個嗎?幹什麼不要了?”
“鐵了心做了。女人啊,有幾年好日子都張媽似的勞神。你爸那會兒工資全交你奶奶養弟弟妹妹了,我苦熬巴夜的……油,油熱了,”我趕緊下蔥花,煸肉丁,操持那一鍋青白。
“我就想啊,什麼時候我才能出頭啊。看看電影織織毛衣,穿上華達呢逛百貨大樓,想來想去還是沒想透,到頭這一個祖宗還是栓得我老模咯吃眼……”
六必居的黃醬下鍋,片刻升騰出百年沉香。我忽然得意起來,眨眼忘了傷春一夢。
“再說,我怕生閨女,”婆婆遛遛我的臉“我怕閨女長大了出嫁那天,心還不得刀剜似的。”
老爺子聞着味兒回來了:“吃麵條啊?那爺倆呢?”手裡還拿着棋盤。
“啊,馬上就得了,那倆門口玩呢。”
話音未落,大門哐啷一響鬼子進村了。
“爸爸爸爸,流星雨!”
“不會!”
“會!”
“不唱!”
旱地起驚雷乾嚎震屋瓦。
“爺爺唱過來爺爺這兒來……”
秦腔版流星雨字正腔圓。
“好嘔!”我的叫好聲湮沒在油煙機的轟鳴中。那廝靠在門框上悲憤道:“瞧瞧把我爸擠兌成什麼樣兒了你兒子!”
“你還別說,老頭記性還挺好,歌詞都不帶錯的。”
“我們家記性都好。”
“是。媽剛才還說記着你小時候愛吃糟麵條呢,現在怎麼改筋到的啦?”
那廝看着我沒言語。
“吃寬的吃細的還是吃揪片兒?”我灑上薄面開切了:“和攏和攏炸醬,起鍋的時候再擱點蔥花。”
“我小時候是為的抻着墩着不想吃才讓我媽泡糟的,”廝和着鍋深沉的凝望我:“我,就,從,來,不,愛,吃,面,條!”
“奧。”
“奧什麼啊奧!”廝賭氣的撂下勺子:“我夠倒霉的前半輩子我媽愛吃麵條中段兒媳婦愛吃麵條老了老了出個逆子也跟麵條幹上了我容易嘛我什麼時候是頭兒啊!”
炸醬上桌,麵條出鍋。青蒜心裡美黃豆頂花帶刺兒小黃瓜擺個溜圓。
奶奶邊餵孫子邊囑咐:“臣臣媽,你爸那麵條多煮會兒,他也愛吃糟的。”
“爸您愛吃麵條嗎?”那廝呱噪。
老爺子假裝沒聽見。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醬肅穆的問:“連戰走了麼?”
“去西安要麼上海了吧。”我路過搭話:“我怎麼覺得他長得跟已故的相聲大師似的,沒我黨書記颯爽。”
“周總理最精神了還是。”婆婆終於能接上下茬兒了。
“什麼跟什麼呀。”老爺子斜楞一雙婦女。
“就是就是,庸俗!政治領袖能用長相分等級嗎服了你們了我又不是F4巡迴……”那廝胡亂塞着麵條打擊報復。
“流星雨,孝天,叔叔。”我兒停止咀嚼渴望無極限。
“國民黨主席的媳婦雙眼皮是剌的吧?”奶奶給孫子又塞口麵條賭住他澎湃的粉絲情緒。
“我說怎麼看着那麼彆扭呢!”老爺子擊掌大悟。老太太還他一眼斜楞。
酒足飯飽眾人轟散。我起身收拾狼籍。
廝捧着碗生離死別一樣不肯鬆手。
我把散了一桌的菜碼歸置到一個盤子裡,廝抬頭言道:“炸醬麵才是過日子。一頭扎進去,面上裹醬醬里有面,黑的白的混在一塊堆兒,膩了擱點醋再膩了擱點青蒜再不成啃根兒黃瓜。什麼都能往裡摻和,就惟獨半路不能換澆頭。”
“還記着裹腳布呢?”我收過他的碗:“也對。一勺西紅柿鹵攔腰下去,後半截熱鬧是熱鬧了,完事抹嘴一股子泔水味兒。”
“多少有點不甘心吧?”廝問。
“啊?”
“想過換鹵嗎?”
“啊?”
“別裝傻。”
“沒裝傻。我就想問你:西紅柿鹵太家常了,不至於眼饞到什麼份兒上。要是龍蝦鮑魚汆兒,你忍的住不澆一勺嗎?”
“就是說霍建華這級別的給你做頭,你就可能暈菜?”急了急了。
“別飆着我!關芝琳的腦袋讓你鼓搗,你能理智多長時間?”廝倒抽口冷氣短路了。
“哈哈,得了你!跟算計中了五百萬怎麼花似的,龍蝦鮑魚汆兒澆的是魚翅,輪不上我們這樣的標準粉麵條兒,還認真了還。”
“那就都不冤了吧。”
“王八瞪綠豆臭魚找爛蝦,從了吧。”
“還從不從的,既成事實了。你是十年前的5月2號正式進我們家禍害我的。”廝假裝不經意的舔舔筷子“忘了吧你?還覺得自己是無敵美少女呢?”
“那天颳風,風把車門子刮得關上都費勁。”街坊都說大風天娶的媳婦厲害到家了。
我沒忘。女人永遠也忘不了化着舞台裝憧憬演一輩子言情劇的那天,越是老,記憶越清晰。
“我未成年的小舅子說:我姐穿婚紗怎麼這樣啊跟棉花糖似的。如今這孩子也快舉一坨棉花糖進門了。”
“你別避重就輕,你小舅子還說一句話呢你貪污了。”
廝賊頭賊腦的看看周圍:“小丫跟我說:哥,我比你小十歲你要欺負我姐就趁早再過三年兩年你可這輩子也打不過我了。”忽然又拍案道:“小丫沒算計好如今我有兒子了父子兵。”
“腦漿子點滷水了吧你?趕明兒我弟生雙棒兒。”
入夜,那廝把孫子兵法複習了一遍仍然對付不了一次次往床上爬的兒子。在小兒拉着橡皮鴨子殺了七進七出之後,廝終於露出猙獰嘴臉,掰開親兒咬緊床單的嘴把懂事的孩子關在門外。
廝活動着雙手,指骨喀嚓做響。
“小同志歇兩天不易啊,我給你馬撒氣。”
“媽—……”兒悲憤的撓門。
“找我媽去!”廝隔門獰笑。兒悲聲漸遠。
“禽獸!”我怒道。
“廢話!有樂意跟家畜過的嗎。”廝毫無過渡的看着我的肚腩感慨:“咱家還趁這麼一大塊皮貨,整張的皮圍裙。”
“臭貧有勁嗎?”
“沒勁。”
“那出點乾貨,十年送點什麼值錢的吧。”我倆眼冒出賊光。
“再過十年,讓你天天在家躺着坐着把皮圍裙養大點兒完全脫產好吃懶做,這個行嗎?”
“行。能成。”
“你信嗎?”廝天真起來嘬着手指頭問我。
“信啊幹什麼不信啊你也沒坑過我。”
“沒勁沒勁,”廝頹然就寢:“我還等着你質疑然後答辯呢編好長時間了發言稿。”
片刻鼾聲大作。
結婚十年,沒勁的一天。我想。
沒勁還過嗎?過吧。沒新鮮的了就這樣了。一直到老。
你信嗎?信。過嗎?過吧。我自問自答。
漸漸迷糊了。
……落花殘紅……縴手蔻丹……遲暮傷春……
……炸醬麵……不對……青蒜……不是……
我赫然睜開眼。
歷經十年風化的那張大眾臉無聲無息抵到我鼻尖。
“你早晨和霍建華都幹什麼了?!”
我滄然悲鳴:“我捂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