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九針(11)
紅葉 作品
第二章 往事如煙 (9)
9

紫蘇打量着這間客房，依敏家很寬敞，四房一廳， 還有個小書房。

房間裡的家具是法國宮廷式樣的，就連踩在腳下的地磚，也是大理石的，鋪着昂貴的絲織地毯。

甚至每一個小角落，都能看出主人一絲不苟的精心布置，到處是精緻的藝術品。依敏的生活是今非昔比了，這是二十年前，她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生活。

依敏女兒橙橙的房間，象個小公主的臥室。造型別致的粉紅色的床，掛着白紗的帳子，一面橢圓形鏡子的小梳妝檯，衣櫥中掛滿了漂亮的衣裙。

這些東西都是她們小時候所無法想象，無法擁有的。

在她們小時候，物質生活還很貧乏，僅夠溫飽，紫蘇想要一個會閉眼的金髮洋娃娃，也是反覆央求父母多次才到手的。

短短的二十來年，沒想到人們的生活就這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晚，紫蘇夜不能寐。

她悄悄地起身，書架上有幾本相冊。打開一看，一本是家庭照，一本是依敏的藝術照，照片上的依敏象明星一樣，比本人漂亮多了。

還有另外一本是老相冊，看上去已經有年頭了。

紫蘇隨手抽出這本老相冊，她慢慢地翻看着， 有一張舊照片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

照片上的人不過十三四歲吧，是幾個可愛少女的合影，皮膚還那麼細嫩，臉上沒有一絲歲月的滄桑，笑得無憂無慮。

紫蘇翻過照片，照片後面是一行稚嫩的筆跡，標題是：五朵金花。按照對應的順序寫着：鄭雯，林紫蘇，黃依敏，郭嵐，張明明。。。”

紫蘇仿佛又能看見她們那時的模樣，依敏是最可愛的，圓臉大眼睛，象個洋娃娃。而鄭雯則是瘦瘦的，個子最高，班上調皮的男孩子給她起個外號叫電線杆。

她們那時學習是不用父母操一點心的，那是一所寄宿中學，老師對他們管教甚嚴。早操，上課，課後活動，晚自習， 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

她們在一起上學，一起做功課， 一起玩耍，一起成長。

鄭雯，紫蘇，依敏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三個女孩子， 總是包攬前三名。

她們的年齡相差在一歲之內，紫蘇最小，依敏最大，鄭雯居中，可是她最老成。

“ 我們來玩二十四點吧。” 鄭雯總是這樣建議道。

這是鄭雯自己發明的一種撲克遊戲，她們平時很喜歡玩這個遊戲。遊戲規則是任意抽出四張撲克牌來， 不管加減乘除， 看誰能最快算出二十四這個數目來。

鄭雯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目標明確，從不浪費每一分鐘。小時候鄭雯就不喜歡玩什麼娃娃，或過家家之類的女孩子們喜歡的遊戲，她認為那是浪費時間。

比如說鄭雯玩撲克遊戲，並不是為了好玩，而是為了鍛練自己的數學能力；學彈琴是為了將來上大學能加分。

鄭雯很崇拜那些英雄人物，她總是嚮往着將來要做一番大事業，找一個偉大人物做終身伴侶。

現在回想起來，紫蘇和依敏在那個天真爛漫的年紀沒有鄭雯那麼胸懷大志，沒有她那麼聰明，那麼懂得人情世故。

她們有些懵懵瞳瞳的，喜歡做一些不着邊際的少女的夢，她們甚至對有些長輩的諄諄教誨比如“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將來嫁個好丈夫”之類的論調非常反感。

當然她們的心目中都是有着一個喜歡的對象的，紫蘇想嫁一個很帥的空軍飛行員；依敏的夢中情人更加特別，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然後她要幫助他成功，當然前提是那窮畫家一定要長得非常英俊瀟灑。

年少的時候，有的是時間， 有得是機會，有無限的可能，不需要為明天而擔心， 當然，還有無數的夢想。

當年華漸去，時間不多了，機會不多了，可悲的是，許多的夢想也因此失落了。

紫蘇將相冊放回，月光透過窗紗流淌進來，一片靜寂。在同一個屋頂下其他的人都睡着了，只有她醒着，醒在別人的夢鄉里。

第二章 往事如煙 (10)
10

每次回家，紫蘇都有一個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人，她的母親蘇玉芹。

一靠近家門， 那種抑鬱的感覺就迎面壓了過來，讓紫蘇不由自主地心情緊張起來。

與別人不同，紫蘇根本沒有那種女兒回娘家的愉快的心情。

就象歌里唱的那樣：“ 左手一隻雞， 右手一隻鴨， 背上還背着一個胖娃娃。”

那應該是農村的女兒回娘家的溫馨情景，遠方的炊煙裊裊，慈祥的媽媽在門口翹首以待， 鍋台上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熱飯菜。

紫蘇忐忑不安地按響了門鈴，是她母親蘇玉芹開的門，面無表情，冷淡地說道： “ 進來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沒有打個電話預先通知一下？”

這兩室一廳是紫蘇從小早就熟悉的，到處顯得亂糟糟的，沒有一點頭緒，地板踩在腳底下吱吱作響，已經很舊了。

家裡沒有什麼變化，家具仍然是過去的，顯得灰濛濛的。那個竹書架，還是那年紫蘇上大學時， 爸爸獎勵她給買的，現在蒙着一層薄薄的灰。

只有那幾件家用電器，平面電視機和錄影機之類的，才讓這個家有些現代化的氣息。

牆上的鏡框裡有一張老照片，是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父母， 哥哥和她，母親沒有摘下來。

紫蘇看着照片上父親的眼睛，父親似乎也看着她。父親的眼睛裡始終有一種憂鬱的表情，因為他活得並不快樂。

父親一輩子只會讀書，是典型的書呆子，家務事他什麼也不會做，以前連個電燈泡壞了也是哥哥換的。

母親就更不用說了，紫蘇從小到大就沒有見過母親做過幾次飯，孩子們都是保姆帶大的。

“ 你要喝水嗎？自己倒吧。” 母親說道。
“ 謝謝， 我不渴。” 紫蘇客氣地回答。

當年這好地段的兩房一廳的公寓樓房是人人羨慕的，但如今人人的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只是這裡一切依舊。

牆面的石灰剝落，走道里黑咕嚨咚的，裝修留下的垃圾就堆在樓前的空地上，誰也不管。每家的裝修不一，這裡拉一條電線，那裡引一根水管，顯得雜亂無章。

“各人自掃門前雪， 莫管他人瓦上霜”，這句話在這裡得到充分的體現。

每戶都裝有厚厚的鐵門，只用看一眼，就覺得家家都是那麼地提高警惕，仿佛小偷和強盜隨時會光顧似的。

這是三十多年前紫蘇父母的住處，三十多年後，母親仍然住在這裡。

親戚中就連當年生活最艱苦的表姑家，她父親的遠房表姐，丈夫早死， 自己帶着一兒一女艱難度日，曾經一家三口擠在一個十平方米的小房間裡，如今也已經搬進了嶄新的別墅。

紫蘇記得，當年表姑的兒女經常到她家來看那個九寸的黑白電視機，電視在那個年代可是奢侈品。 如今表姑的孩子們早已長大，成家立業，買了漂亮的新居。

而這個家卻是實現了“三十年不變”，住在舊房子裡，家具還是過去的。

怪誰呢？這都要歸功於母親幾十年不停的勇猛的踐踏，現在終於後果凸顯，她家倒成了最落後於時代的家庭了。

紫蘇感到眼睛發漲， 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淒涼的感覺湧上心頭，連鼻子也感到發酸。
坐在桌邊，紫蘇從窗戶看出去，只能看見一角的灰濛濛的天空。

天氣預報今天是多雲轉陰，天空中有太陽，但是金色的陽光在到達地面之前就被厚厚的雲層無情地遮擋住了。

紫蘇拿出買好的禮物，水果籃，補品， 點心等，放在桌上。

“ 哥哥讓我給你帶來這個IPOD， 您有空可以聽聽音樂，他給您輸入了很多古典音樂。” 紫蘇說道。

“ 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我不會用。” 母親回答道。
“ 很簡單的，我一教您就會。” 紫蘇說道。

“ 我年紀大了，不想學，也記不住。”母親仍然拒絕道。
“ 這是哥哥特地給您買的，是最新最貴的一款。” 紫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是原封不動帶回去還給哥哥呢，還是留下在這裡任其生鏽。

“ 噢， 他還記得他的生母啊。” 母親冷冷地說：“ 他心裡不是只有他的那個老婆嗎？”

紫蘇無言以對，哥哥是一番好意，無奈母親卻不領情。

“ 你怎麼臉色這麼蒼白？ 病了嗎？” 母親忽然話題一轉問道。

紫蘇心頭掠過一陣溫暖，畢竟母親還是關心她的。

紫蘇回答道：“ 我可能有點着涼了，昨天我穿的太單薄了，在外面又給冷風吹着了。”

“ 哈，你要是生病了活該。從小你就這樣，我早就告訴過你，要自己根據天氣加減衣服。‘ 硬要俏， 凍得跳’。你看看，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母親尖刻地冷笑了一聲。

就這麼一句刻薄話，立刻又築起了她們母女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高牆，比柏林牆還要高，還要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