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紐約八年(33)

紅葉 作品

第十一章 緣分 (3)

3

“ 昨天有個男人，一直在打聽你， 問新來的那個小姐結婚了沒有？能不能介紹給他認識？他看來很喜歡你。” 金小姐笑道。

下午，那人果然又來了。

金小姐給盧丹介紹了這人，林先生，福建人，開餐館的。

第一印象中的林先生，看起來樣子很忠厚老實。他身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內里一件斜紋毛衣，頭戴一頂白色的棒球帽。

雖已在美生活十多年，但他還是說着一口帶着家鄉口音的國語。盧丹有時必須仔細側耳傾聽才能聽懂。

在金小姐的極力鼓動下，盧丹同林先生一起出去了。

林先生帶着盧丹去了他開的中餐館，餐館的面積不大，走進去，在通道邊有一排椅子，以供顧客等候。 

林先生指着牆上一份泛黃的報紙，字跡已經模糊，他對盧丹說：“ 你看，這個人就是我。” 

湊近仔細一看，盧丹注意到報紙上的日期是一九九三年的某天。

有一艘滿載着非法移民的船隻在紐約附近的大西洋海域的沙灘上擱淺，當年是在美國轟動一時的新聞。

新聞配着圖片，如果不是林先生特地指點給她看，盧丹不可能從那一堆人叢中辨認出他來。

照片中的林先生顯得很年輕，眼帘下垂，臉轉向一邊，似乎在努力迴避着鏡頭。

船上每個人的表情似乎都是差不多的，與一堆舊稻穀中的穀粒般相似，頭髮蓬亂，衣着灰暗，神情茫然。

“ 在海上飄泊了差不多三個月，輾轉了好幾個國家，簡直是九死一生，最後好不容易才到美國。本來以為終於苦盡甘來了，但是船在沙灘上擱淺後，蛇頭逼着大家跳進海水裡，游泳游到岸上，然後各自逃跑。當時場面一片混亂，有十來個同船的人被淹死。” 林先生說道。 

這樣驚心動魄，令人終生難忘的經歷，此刻從林先生嘴裡說出來，卻顯得平淡而無奇，絲毫沒有波瀾起伏。仿佛暴風雨過後的大海，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一切都是微不足道，船，桅杆，還有生命。

林先生的家鄉，是福建沿海的一個小村莊，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在那裡繁衍生息。

盧丹知道那裡的人們有闖天下的傳統，唐人街的最初居民，都是從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來的。他們將自己的生命做賭注，乘船偷渡漂洋過海，來到遙遠的異國他鄉打拼。

似乎人類天性中就有一種不安分的因素，一種冒險的欲望。

 “ 你為什麼要偷渡呢？” 盧丹問。

林先生說：“ 家裡太窮了，我又不愛讀書，只有初中畢業，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守着一間舊屋，打些收入微薄的零工，只能勉強維持溫飽。到了二十多歲，沒有結婚，家裡還是空空蕩蕩的。”

眼看着村中氣派的小洋樓漸漸蓋起，好多都是衣錦還鄉的華僑蓋的，他的心開始蠢蠢欲動了。 

看着那些海外歸來的財大氣粗的華僑，他羨慕，他心動。

有心動就會有行動，林先生找到了蛇頭，付了五萬塊偷渡費。

“ 你有那麼多錢嗎？”盧丹好奇地問。

五萬塊錢在當時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目。那時，一個“萬元戶”就是對有錢人的稱呼。

“ 都是借來的，問這個親戚借五千，那個朋友借三千。人家知道你要去美國，一般人都會借的。” 林先生回答。

“ 他們不怕你賴帳嗎？”盧丹問。

“不怕。鄉里鄉親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林先生說。

船是經過改裝的，艙底下藏着人，狹窄的空間裡搭載了將近三百人，其中還有些女的。

“ 還有女人啊？” 盧丹吃驚地問。

她對那些同男人一樣拿生命賭博的女人，不知道是應該表示敬佩，還是同情，或者認為她們的舉動是瘋狂。 

偷渡途中，吃喝拉撒都在船艙里。污濁的空氣，暈船嘔吐，擔驚受怕，恐怕是那些偷渡客永遠也忘不掉的記憶。

盧丹覺得自己很難想象那幅悲慘的畫面，那些被淹死在大海里餵魚蝦的不幸者，也許人的忍耐力，是遠遠超出想象範圍的。

“ 你覺得值得嗎？”盧丹不禁問林先生。

林先生在自己的家鄉，並不是窮到沒飯吃沒衣穿的程度，要拿生命來冒險，這樣做值得嗎？

“ 就象過河小卒一樣，上路了就沒有退路了。如果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早知道偷渡是這樣受罪，我不會再冒這個險。”林先生說。

他又補充一句：“ 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有時候一個輕易的決定，一個隨意的選擇，就完全改變了人生的走向。

第十一章  緣分 (4)

4

林先生告訴盧丹，偷渡客中最慘的是個十九歲的大學生。

“ 才十九歲，還是個孩子呢，父母都在美國。” 林先生感嘆着。

那位大學生的父母也是偷渡來到美國的，通過多年的努力，終於申請到了綠卡。

他們本來可以按照正常程序申請兒子來美國的，但是排期還要等上好幾年。那對父母等不及了，付錢給蛇頭安排讓兒子偷渡過來，結果跳船時那孩子不會游泳，慘被淹死在海水中。

他的父母本來歡歡喜喜等着全家團聚的，沒想到卻等來了兒子的屍體。

“ 這樣的父母真是太糊塗了。” 盧丹感嘆道。

本來可以按照合法的程序，可偏偏要選擇非法的途徑。  

“ 可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吧，當年他們兩夫婦自己也是偷渡來的，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麻煩，挺順利地就進入了美國。” 林先生嘆息道：“ 沒想到兒子卻這樣倒霉，他們的腸子都悔青了，就是哭瞎了眼也哭不回兒子的命。” 

有時候明明知道可能會有的後果，卻偏偏有人懷着僥倖的心理，挺而走險，許多不幸的悲劇就是這樣造成的。

“ 我算是很幸運的，被關押了一陣後獲得了政治庇護身份。但是有些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最後被驅逐出境的也不在少數。” 林先生說道。 

又是一個同人不同命的故事。

午餐後，林先生邀請盧丹出去走走。

“ 我們去大都會博物館吧。” 盧丹說，自從來紐約，她還沒有去過那裡。

大都會博物館門票的建議價二十元，但不是硬性規定的，隨便給多少都可以。

盧丹準備付二十元，但林先生制止了她。他只付了五元錢，就示意盧丹一起走進去了。

博物館裡珍藏着無數珍貴的文物，是一座藝術的寶庫，讓人大開眼界。盧丹興奮地走着，看着，沉浸在藝術的殿堂里。

她對林先生說：“ 你看，這是埃及的典德爾神殿，是埃及政府贈送給美國的，在埃及本土以外世界上僅有的一座埃及古神殿。”

仔細地看着介紹，盧丹說：“ 當時工作隊人員把它整個拆卸下來，編號裝箱，從埃及運到紐約後，再照原樣拼裝上，真厲害。”

林先生卻是一副茫然的樣子，仿佛盧丹講的是外星人語言。

他也不認識多少英文字，那些英文介紹他根本看不懂，顯得興致索然。

在東方中國館裡，他們看見了許多珍貴的古代文物。

有青銅器，佛教雕塑，字畫等， 還有一座仿照蘇州園林的庭院。

“ 你喜歡這幅壁畫嗎？” 盧丹問林先生。

那是一幅巨大的元代佛教壁畫，占據了一堵牆，格外引人注目。

這樣巨幅的壁畫，不知當時是怎樣從中國運過來的。

林先生一無所知，只能尷尬地笑笑。

盧丹覺得很掃興，在博物館裡，就能看出一個人的文化知識和修養。

林先生基本上什麼都不知道，古羅馬，埃及，希臘等這些名詞對他來說就象天方夜譚。而且看得出來他對雕塑陶器字畫等文物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有金銀首飾之類的他才會注意地看上幾眼。

兩人在博物館裡一路走來，卻基本無話可談，搜腸刮肚才能想出幾句話來說而不至於冷場。

氣氛變得索然而無味，就象一個沒有水份的被風乾的檸檬。

第十一章 緣分 (5)

5

從大都會博物館出來後，林先生和盧丹又來到曼哈頓時代廣場附近。 

到處都是霓虹燈，大幅的廣告，高樓大廈，人流穿梭，來去匆匆，顯得很熱鬧繁華。雖然如此熱鬧，但不知為什麼，盧丹就是喜歡不起來。 

盧丹想，或許人與城市之間，就象人與人之間，也是講究是否有緣分的。

紐約，是個龍蛇混雜，五花八門的地方。有人說它是天堂，有人說它是地獄，其實它只不過是人間，人世間的一個城市罷了。

每次一進唐人街，盧丹就忍不住皺眉。 

餐廳，餅屋等各種商家門口，垃圾袋就那麼隨便地擺在街道旁。夏天，污水就在路邊的坑裡任意發酵，散發出一陣陣難聞的味道。

這些商家應該也不窮，為什麼就不能拿出點錢來請人打掃一下？她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要把自己居住和工作的社區弄得那麼髒亂而熟視無睹。

但林先生卻是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仿佛很習慣的樣子。

他們在一家茶室里略坐了坐，喝了杯奶茶，吃了些點心就回來了。

回到律師樓，金小姐問盧丹：“ 這個人還不錯吧。”

“ 人是挺好的。”盧丹回答。

“ 你們到哪裡去了？” 金小姐問。

“ 先是在餐館裡吃了頓飯，然後去了大都會博物館，又去唐人街的茶室里坐了坐。”盧丹回答。

“ 都是他付的錢？” 金小姐問。

“ 對。” 盧丹說。

“ 那他算很大方的了，你不知道，現在的男人可小氣了。”金小姐笑着說道：“ 我的一個朋友講給我聽她出去和人約會的各種故事，聽得我簡直笑死了。有次她和一個男人約會，進了餐館後，那男人說雞不吃，鴨不吃，海鮮不吃，時菜不吃，那還能吃什麼？ 最後點了個最便宜的炒飯。” 

“ 那美國男人是不是好些呢？” 盧丹問。

“ 美國男人大部分根本不會請客，都是採取AA制的，各付各的帳。” 金小姐說。

“ 哦。” 盧丹沉吟。

“ 林先生有自己的餐館，還有美國護照，你如果跟他，綠卡問題就解決了。”金小姐說。

“ 不行。” 盧丹搖頭：“ 一問三不知，根本都說不到一起去。” 

話不投機半句多，如果兩人生活在一起，這樣的日子怎麼能過？ 

金小姐出主意：“ 你先結婚，等拿到綠卡再離婚好了。” 

“ 萬一人家不讓我走呢？”盧丹問。

“ 那你就告他虐待，這裡法律都是保護女方的，你馬上就可以離婚，還可以拿到綠卡。” 金小姐說。

“ 算了。” 盧丹搖頭，這樣做，她的良心會不安的。

“ 我認識有個女孩就是這麼幹的，她嫁了個白人老頭，然後故意挑起吵鬧，打電話報警，告人家虐待。其實她的那丈夫我也見過，看上去老老實實的，怎麼會虐待她？她虐待人家還差不多。”金小姐笑道。

“ 那後來怎麼樣？”盧丹問。

“ 她離了婚，不久還拿到了綠卡。” 金小姐笑道。

這女孩的手段好象也太厲害了些，盧丹不禁說：“ 俗話說：人在做，天在看。她不怕有報應嗎？”

“ 沒有什麼報應的。” 金小姐不以為然地應聲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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