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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一號 (下)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6月24日11:58:47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池莉

在無人的小徑上,我強行查看了表姐的傷口。這個傷口在左腕上與23前的傷疤毗鄰。這一

次自殺不是很成功。這一次表姐剛剛動手,表姐夫就撞開了衛生間的房門。所以這次割的

並不深刻。之後,表姐往傷口上噴了幾下“好得快”,貼上了兩塊美國邦迪牌創可貼。表

姐夫給她纏緊了繃帶,為她沖了一杯補血的紅糖水。我建議表姐還是去醫院看看,縫上幾

針,癒合會更好。表姐很自信地說:“我知道程度,這次不用縫針。”

我們都裝出若無其事的態度,小心謹慎地迴避着“自殺”,“割腕”,“死亡”的詞語,

就像談論別人的事情那樣大方和隨意。表姐向我指出:主要是表姐夫這個人非常可恨!他

把家裡的一大筆錢存款偷偷取出來,準備到外面去開一個小餐館。這不是太豈有此理了

嗎?

表姐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嗎?”她強調的是“我們”。

表姐說:“現在我可以透露一點情況給你了,你表姐夫過去可是專門給毛主席採購蔬菜

的!難道為了賺幾個小錢,就去伺候隨便什麼人嗎?現在在外面吃吃喝喝的都是一些什麼

人?他們還配我們去伺候?”

我的表姐突然耳朵裡面發癢。她打了一個意外的冷噤,停下腳步,從頭髮上取下一隻發

卡,歪着頭,眯起眼睛,專心致志地掏她的耳朵。我們正好停留在一個池塘旁邊,裡面有

殘荷數枝。表姐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不為人覺地柔和扭動。於是我發現了表姐的

變化,她沒有發胖,也沒有消瘦,歲月給她帶來的變化是:她僵硬了。她還是穿尺寸過於

高的尖底高跟鞋,走路卻不再窈窕和彈性,這使得她的腿有點像假肢。也許她穿坡跟鞋更

好,或者旅遊鞋。她應該穿全棉的牛仔褲而不是黑色的化纖緊身褲,劣質的化纖上面起了

許多濕疹一樣的絨毛疙瘩。我曾經非常漂亮的表姐,在將近50歲年紀的時候,她不應該還

穿面料喝劣質,做工很糟糕,腰身很緊張的杏黃色西服。她不應該還把頭髮高高紮起,用

那種初中少女的五彩髮帶。我的表姐,在現在這個年齡,應該比較懂得恰如其分,而不應

該繼續追求漂亮,或者以為自己還非常漂亮。漂亮是一個非常短暫的時間觀念。

表姐終於掏出了一顆體積可觀的耳屎,她為此感到興奮。她把耳屎放在手掌心玩弄了一

下,然後用兩個指頭碾碎了它。接着我們又開始往前走。表姐熟門熟路,帶領着我,在東

湖賓館的花園與花園之間,湖水與湖水之間穿行。

我還是說出了我對於表姐穿着打扮的想法和建議。表姐很不客氣地說:“是嗎?我並不覺

得我老了。”

我說:“我也並不是說你老了。”

表姐說:“我就是看不慣現在的打扮。所謂休閒裝,就是地痞裝,男不男,女不女的,想

要表現什麼意義呢?”

對於一個講話毫無邏輯和道理,而她又自認為很有邏輯和道理的人,我覺得認輸最是上

策。我妥協地說:“好吧。”

我更加能夠原諒我的表姐了。30年來,她生活在東湖賓館,在一個享受特權,容易培養欺

上瞞下,自以為是個性的環境裡。我今天趕來的目的很明確,不是改變她的性格,而是勸

阻她自殺。至於梅嶺一號,我已經不用藉機偷看。只要我完成了與表姐他們談話的任務,

我自己就可以購買門票,進去參觀。表姐籠罩在梅嶺一號的神秘色彩已然消散。其它的答

案,我可以自己去尋找。

我說:“表姐夫為什麼要去開餐館?”

表姐說:“想錢唄!”

我說:“他這個人也真是的。想錢幹什麼?”

表姐說:“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的社會很不公平啊!想錢幹什麼?因為我們沒有錢!我們

沒有得到應該得到的待遇!就說醫療費吧,現在我們的醫療費不能夠全部報銷了。這幾

年,我身體不好,一會兒甲亢,一會兒又甲,腎臟也不好,胃也不好。你姐夫高血壓,皮

膚病,還有膽結石,發作起來痛得滿地打滾。光是醫療費,我們的工資都應付不了。我們

還要不用吃飯呢?現在我們賓館的效益本來就不夠好,況且賓館又是吃青春飯的地方。到

了我們這個年紀,誰還重用你?你說得輕巧,想錢幹什麼!”

表姐憤怒的質問讓我啞口無言。因為並不是我在用自殺這種過激的行為阻止表姐夫開餐

館。我被噎了一會兒。還是說:“好吧。”我想我再這麼說試試看。我說:“想賺錢是正

當和應該的。但是生意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的。表姐夫開餐館行不行啊?”表姐立刻

反擊我說:“你真是太小看人了!如果我們真的出去做餐館,那還有做不好的?我們見識

過山珍海味,這城市有幾個人見過?省委省政府,從領導到司機;武警和軍區,從領導到

司機,有誰我們不認識的?開餐館不就是靠吃客盈門嗎?我們還愁什麼吃客!就是衝着我

們夫妻的人生經歷,恐怕誰都想來我們的餐館吃吃飯。”

我有許多缺點,那不用說。但是我有一個難得的優點,這就是,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在個

性強烈的人面前放棄自己所有的原則。今天我的表姐,只要她放棄自殺的念頭,我可以隨

便她怎麼發泄。我說:“好吧。”

我的表姐瞪了我兩眼。我們繼續行走。

我的表姐停下了腳步,頗有深意地指了指前面的山坡,那裡有一幢灰溜溜的別墅。我立刻

明白了,這就是梅嶺一號。表姐把我帶到梅嶺一號來了!

表姐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她說:“我該把你帶進來看一看了。”

我說:“謝謝你。”

表姐說:“那是得謝我。”表姐冷笑着,一臉的刻薄和譏諷,說:“梅嶺一號正在發生很

大的變化。也許很快,梅嶺一號將裝飾一新。梅嶺一號的餐廳將對外營業,做毛氏紅燒

肉,毛氏臭豆腐和毛氏辣椒。他們還將用塑料仿製一隻毛主席坐過的藤椅,放在梅嶺一號

大門口的曬台上,供遊客們學着毛主席的模樣拍照。他們還要裝修幾間卡拉OK廳,專門點

唱歌頌毛主席的歌曲和毛主席語錄歌。還有一些房間將布置成為客房,定做與毛主席一樣

寬大睡床,只要誰花得起錢,誰就可以像毛主席那樣睡覺。到了那個時候,梅嶺一號還算

什麼梅嶺一號?如果在主席去世的那一年,我自殺成功了,哪裡至於有今天的煩惱。都是

你表姐夫,他救我我也就是害了我。還有你媽媽和你。不過我不怪你,你還小,不懂事。

表姐的眼睛紅了,她把頭扭向東湖那邊。湖邊的小路上,冒出了一個騎自行車的服務員。

這個年輕女孩子穿着鮮艷的緊身旗袍。她勇猛的騎姿與旗袍雅致的風格十分衝突。黑色的

平底布鞋腳蹼一樣粗魯地攪動着腳踏板。被寒風掀起的絲綢衣襟,遮掩不住大腿上裹着的

苯拙棉毛褲。自行車前面的購物筐里,裝的是兩瓶五糧液酒。她這是急於要把酒送到某棟

別墅的餐廳去。在某棟別墅里,有客人在狂喝昂貴的五糧液。表姐趕緊把眼睛轉了回來。

她要麼是不願意與這些女服務員搭腔,要麼是不願意讓她們看見她潮紅的眼睛。總之,表

姐親切地牽起我的手,走向梅嶺一號。她的神色里有故作的凝重和傲慢。不知道從哪兒,

我觸摸到了表姐內心深處一種無法醫治的創痛。

梅嶺一號靜悄悄的。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參觀。為遊客參觀所設立的路標被踐踏在地,上

面布滿灰塵。大廳里的存包處蛛網封窗,生鏽的鑰匙掛在鎖孔里,懸念一般令人感到無着

無落。表姐打開了所有的電燈,大廳愈加使人感到昏暗。四面的牆壁都在剝落,粉屑有一

搭沒一搭地飄落,顯得鬼鬼祟祟。儘管有表姐的帶領和熱情解說,蕭索的感覺還是那麼龐

大無邊。我不驚訝梅嶺一號的現狀,只是感到淒涼和不安。這是所有過去了的事物的結局

之一種。

我的表姐自從走進梅嶺一號,她就開始說普通話。是那種解說員的普通話,有着特別的柔

和,特別的節奏和特別的激情。她的普通話使我的牙縫裡一直不間斷地冒出酸水。我強調

地說着武漢話,試圖喚醒表姐的共鳴。但是表姐根本就拒絕共鳴。她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

間,讓我遊歷了梅嶺一號的所有房間和許多不為人知的歷史細節。比如毛主席是留過鬍子

的,表姐知道得太多了。從她講解的細節里,我相信毛主席的確留過鬍子,而照片上沒有

鬍子是被攝影師修掉了。我也相信毛主席在他度過某個生日的時候,請梅嶺一號包括我的

表姐在內的服務員與他共進過晚餐,平時他是獨自進餐。我也相信表姐與毛主席跳過舞,

還相信毛主席還踩過她的腳。我相信梅嶺一號的檯球室毛主席沒有使用過,是他的隨員們

用球杆捅破了球檯上面的草綠色呢絨。我還相信主席臥室的石砌牆壁是他自己的要求,他

的要求顯然與現代返璞歸真的裝修追求十分吻合。表姐要求我仔細看看毛主席在六十年代

初開始使用的電視機。這台與收音機組合在一起的笨重組合櫃是德國進口的。至今也還是

德國最好的電器品牌。我願意相信表姐的話,她說毛主席並不像傳說的那麼傳統和保守。

我相信毛主席喜歡散步,酷愛有樹林的湖邊。

表姐的解說再現了梅嶺一號當年的明亮和勃勃生機。我需要完全沉浸在她的敘述里,而不

能去看這幢不規則的房子和庭院,那裡是滿徑的野草,遍地的黃葉和被灰塵模糊的玻璃。

或者,我可以設法將眼睛只是停留在照片上面。毛澤東在武漢留下了許多照片:解放初

期,他笑得開心無比,簡直和大豐收之後的老農一樣,大嘴一咧合不攏。毛澤東喜歡抽

煙,手裡經常夾着一支冒煙的香煙。毛澤東也會就那麼隨便地套着睡衣,與人談話。毛澤

東橫渡長江,下水的時候似乎還穿着一條大褲衩子。在梅嶺一號大門口的陽台上,毛澤東

留下了一張經典照片。他穿着銀灰色中山裝,翹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背景是梅嶺一號

庭院的樹苗和依稀可見的東湖湖面。這張照片算得上非常英俊了。毛澤東天庭飽滿,地角

方圓,下巴光滑細膩,一副天生的貴人模樣。

就算我逛遍了梅嶺一號的所有角落,就算我相信了表姐所說的一切,我又找到了什麼?就

算感覺到了什麼,又能夠表達出什麼?距離守護着神話,是我自己願意打破距離的。神話

的意義不在於故事本身,而在於引申的意義。以我資質,我只能呆在故事的表面,在夜晚

的夢中,骨頭縫裡的疼痛,糾纏的是說不出來的意義。

現在的梅嶺一號,樹木都長得太大太高了。它們的濃蔭,深深遮掩了陽光對於房屋的照

射。在梅嶺一號大門口的陽台上,很難看見東湖。臘梅,桂花,樟樹,廣玉蘭,水杉,雪

松,這些樹木一律都是沉重的綠色,開花的季節也是有香無色的。天陰的時候,在這濃密

的樹影里,灰喜鵲和烏鴉哇啊一聲飛起來,實在驚心動魄。梅嶺一號就像一頭年老的困

獸,潛伏在密林深處,人們無法走近它和了解它。依我看,但凡住人的地方,大門口和院

子不要太高大的樹木。窗戶邊,美人蕉是要有一叢的。台階旁,野菊和月月紅必不可少。

庭院裡不妨撒它一把牽牛花的種子吧,不管誰的住宅,色彩一定不能太晦暗了。

表姐完全不同意我的觀點。她非常非常輕蔑地說:”胡說八道!你懂什麼?“

偏偏是表姐的這一句話,我聽懂了。在她帶領我細緻地穿過了梅嶺一號之後,我聽懂了表

姐的話。人與人的關係,絕大多數都很簡單。可就是有那麼極少數的關係,似乎是沒有什

麼前因後果,它們卻不是那麼簡單。正如回音壁對於聲音,正如漣漪對於湖水,正如廣玉

蘭繁茂發達的根系對於泥土。彼此的抓攫,發生在不為人知的時刻,也許還是不為自身所

感知的時刻。一切看起來雁過無痕,從此卻是命運被操縱的最根本原因。我相信毛澤東是

偉人同時也是凡人。他對於武漢,對於梅嶺一號,對於崇拜他的人們,都是發生過抓攫

的。

當然,我什麼都沒與表姐說。當我和表姐走近他們家的時候,我們聽見了據說正在家裡做

菜的表姐夫嘹亮的歌聲,他唱的是“。。。。煙雨茫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

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這是毛澤東詩詞歌曲。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唱得這

麼好了。

我說:“表姐夫唱得很好啊。”

我表姐面露得意之色。我相信表姐夫開餐館的念頭是一時衝動。他最終不會去開餐館的。

23年前,在我表姐奄奄一息的時刻,表姐夫還不能夠忘記用手捂着我的眼睛。23年後的今

天,他看見我們從梅嶺一號過來,用這麼美好的歌聲迎接我們。他怎麼可能離開梅嶺一號

出去開餐館呢?我要回去告訴我母親,讓她不要替表姐擔心。他們夫婦絕對不會離開梅嶺

一號。我用我今天一天的人生經歷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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