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五月初五，宜嫁娶，喬遷；忌出殯，出遊。

　　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三百年前的五月初五這一天的黃曆也是這麼寫的，一轉眼三百個春秋便這麼一揮而就了。

　　大紅的喜鋪，大紅的錦帳，貼着紅字的家具，掛在衣架上的大紅長衫，紅得喜氣，紅得耀眼，仿佛都在向世人宣告明天他的喜事。而帥帥的準新郎此刻卻還在床上沉睡着。

　　睡得這麼沉是在做夢嗎？在夢中他會夢到我嗎？

　　我趴在房間對面的那堵牆上，痴痴地想着。

　　千萬不要笑話我像個花痴一樣的不知羞，這一天我已經等了三百年了，這三百個日夜，我無時不在尋找與思念中度過，我再也不要他從我的世界消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一）

　　三百年前……

　　鼓樂齊鳴，人聲鼎沸，大紅的喜字，大紅的鞭炮，還有大紅的我，一切紅的撲天蓋地�县旞冲天。今天是螛I拇笙倉�日�?

　　我身上穿着大紅的袍子，頭上戴着大紅的帽子，帽邊兒插着大紅的絨花，胸前戴着同樣大紅的團花，站在大紅的門前。雖然看上去有些滑稽，不用照鏡子都知道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傻。不過傻就傻吧，我不介意，誰不會這麼傻一次呢？今天從太陽升起來時，父親便叫我這麼傻傻地站在這裡迎新娘了。

　　唉，沒想到這麼快，我就要告別單身生活，做一個有家室的人了。一切快得讓我還沒有太適應，今天早晨起床時我特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很痛，因此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要結婚了。

　　雖然我還沒有見過未來娘子一面，不過在王媒婆的口中，這可是一位天上有地上無的美人，更重要的是賢惠明理，能夠娶到她應該是我的福氣吧。想到這裡我傻傻地笑了。人總要結婚嘛，未謀面的娘子居然還很優秀，總是件讓人很開心的事。

　　因為我們兩家在本地都算是大戶吧，所以地方上有頭有臉，有關係沒關係的都跑來噌飯了，接近晌午的時候，院子裡烏烏壓壓的全是人，只要再等新娘一來，行過大禮，這一切都要結束了，我也將開始一段新的人生經歷了。

　　可是迎親的隊伍怎麼還沒有來呀，據說我們兩家離得不太遠，用得着這麼久嗎，這些人也真夠笨的。在端午的日頭下站着可不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我已經賠笑一個早晨了，雖說是在完成一件一定要完成的人生大事，但還是讓我感到有些鬱悶。

　　正在無聊之極的時候，大路揚起一陣塵土，是我的新娘來了嗎？

　　白衣似雪，笑靨賽花，呵呵，是我的小玉妹妹來了！同她一起的還有本地獨一無二的帥到掉渣的白馬豆豆。

　　小玉是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玩伴兒，最神奇的是，每次當我感到無聊鬱悶想找人陪的時候，她都會笑笑吟吟地騎着豆豆出現在我身邊，有時我會覺得她不應該是叫小玉，而應該叫蛔蟲，我肚子裡的蛔蟲才更合適。這次她依然這麼神奇地出現在我面前！

　　“蛔蟲，來得正好，我正想你呢，快下來，陪我一起等新娘吧！”她坐在馬背上，高高的，讓我仰着頭和她說話很不爽。

　　“不要！你的新娘，又不是我的，憑什麼要我等呀！”她紅紅的小嘴向上一揚，居然氣我！

　　“那你來做什麼，還朋友呢……你走吧，以後也不要再來見我！”我也不甘示弱。

　　小玉的臉一紅——她生氣了，每次她生氣時小臉都會漲得通紅，特可愛，有時我常常故意氣她，只為了看看這可愛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小玉把頭低下看着我說：“今天是端午，江邊有賽龍舟，可熱鬧呢，要不要一起來看？”

　　“要，可是……”今天是端午節哦，真想去呀，可是我要在這裡接新娘子的。我有些猶豫。

　　“我是特意來找你的，如果你喜歡在這裡傻站着那我就自己去了，你看不到可別怪我！聽說可熱鬧呢，好幾個村子都來人了！”她在誘惑我！

　　“我當然想去了，可是我爹要我在這裡接新娘呢，不能走呀！”我急得直跺腳，現在有些討厭結婚這件麻煩的事了。

　　“你站多久了？”

　　“從早晨站到現在。”

　　“等到了嗎？”

　　“還沒！”

　　“天，我真服你了！估計你那小新娘子也去看龍舟了吧，我們快快去，只看一會兒就回來，保證不會耽誤你的大事不就成了？”她又在引誘我了！

　　我，我豈是經得起她誘惑的！於是迅速做出一個“英明”的決定：“只看一會兒哦！”

　　“快點兒上來吧！”她高興地伸手拉我上馬。

　　與小玉一起坐在馬上比傻傻地站在門口與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賠笑臉讓人高興多了，我不由得伸了伸腰，抬頭向前方看去。

　　前面有路。

　　路上有行人。

　　行人是誰？

　　迎親的隊伍！

　　我真的傻了，怎麼這麼巧！等了大半天也不見來，偏偏我去玩一下的時候卻來了。怎麼辦，我要下馬，還是先和小玉去看龍舟？

　　迎親的隊伍停下來了，樂聲也停下來了，吵吵的街道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我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看着我，只是覺得好像很熱，被奇怪的目光灼烤的感覺。

　　我恨死穿在身上的喜服了，像一團火似的映着小玉如雪的白衣白馬上，分外明顯，似乎在向每個人說明我是這場喜事的主角，而我就是那個準備逃跑的新郎。

　　轎簾微挑，蓮步輕移，一位和我一樣穿着火紅衣服的女子站到我們的馬前——我那從未謀面的新娘。

　　她用一雙清徹如水的眼睛看着我，雖然什麼也沒有說，可我在那雙眼中看到詢問、看到慌張、看到無助，那是一雙傳統的大家閨秀應該具備的眼睛，一雙足可以令任何一個男子心動的眼睛，一雙與小玉完全不同的眼睛。

　　有些心動，有些不忍，真想下馬讓一切正常，可是不知為什麼當時只是傻傻地坐在小玉身後一動不動，也許一大早的應酬讓我腦子變木了吧，烈日下我們就這麼保持奇怪的樣子誰也不開口說話。

　　“我們只是想去看一下賽龍舟，一會兒就回來的，你等一下就好了！”小玉真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她滿臉堆笑地為我解圍。小玉真好。

　　我忙順着她的話說：“對對對，賽龍舟，賽龍舟，等一下馬上就回來拜堂，你等我，很快的！”

　　還沒及多說，小玉已經馬鞭輕揚，我們飛似的逃走，留下一片塵土。

　　（二）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端午節，它根本不應該當作什麼特殊的日子從三百六十五天中特別拿出來過一下！楚國的大夫屈原就是在這一天投江的；忠心耿耿的伍子胥冒死進柬不成反在這一天被處死；東漢孝女曹娥也是在這一天為救父命投江而亡；就連法力無邊的白娘娘也是在這是天因為誤食一杯雄黃酒搞得自己險些家破人亡的，真搞不懂，為什麼我們要在這樣一個滿是鮮血的日子這麼興高采烈！……”剛才在我家門口還大聲說着端午節是多麼多麼好，才跑出那片討厭的紅色海洋就開始數落端午節的不好，這就是小玉，永遠讓人琢磨不透的小玉，永遠變化多過計劃的小玉！

　　我坐在小玉身後耐心地聽她說着，面帶微笑，我就是喜歡小玉在我面前唧唧喳喳不停地說這數那的樣子，喜歡小玉與眾不同的樣子。雖然剛才如果她沒有出現的話，可能現在我都已經拜堂了，可是我好像心裡一點兒氣也沒有，應該是還有點兒小小的喜悅，真是奇怪。

　　我們就這樣兩個人共坐着一匹白馬，她說着，我聽着，走過粽子的香味與雄黃酒混雜着的街道，走過艾草、菖蒲飛揚門楣的人家。剛才跑出來的時候好像說是要去看賽龍舟的，可是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做什麼都是一件令我感到開心的事，所以我根本不想問小玉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也不想打斷可愛的小玉那亂七八糟的“長篇大論”。就這麼走吧，最好永遠不要停下來，這才是天底下最令人開心的事……

　　停，停，停，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到底想做什麼——一種虛度十八個年華從未想過的念頭像一粒種子般在心中快速地生根、發芽、成長起來……

　　一陣比銀鈴還好聽的笑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小玉不知什麼時候從馬上下來，正用她那比花還燦爛的笑臉看着我，臉上滿是得意與喜悅。

　　不知不覺，豆豆把我們帶到一片除了我們只有青山綠水做伴的地方。

　　“我是早就預謀好的啦，我不喜歡你和她結婚！”只有小玉才能無論做什麼事都可以理直氣壯不帶半分虛偽，她把我從新娘面前拉出來居然可以這麼坦白直接，還一臉得意地告訴我。

　　我沉默。

　　她側過臉來，好像要數清我臉上有幾粒雀斑似的，仔細地盯着我看了很久，一臉無辜地說：“生氣啦？後悔出來啦？好吧，我送你回去！”嘴上說着要送我回去，她反而走到湖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然後示意我也坐下。

　　青山如畫，綠水如詩，青山綠水間一位如玉般的佳人沖我揚着笑臉，微潤的空氣在天地間歡娛，一切都美麗得無法想像。這才是我夢中的生活。恍惚間蹉跎了十八載的歲月，隨波逐流的十八個春秋在這一刻忽然驚醒，方才覺悟，剛才呆呆地等了一早晨的根本不是新娘的花轎，而是載着小玉的豆豆。世間還有什麼比能和心愛的人高高興興地在一起更讓人快樂的事情呢？

　　燦爛的笑臉，纖細的玉手托着一隻五彩絲編成的彩粽：“這個送你，不許再生氣了！”

　　看看這隻“五彩粽”，世上如果還能找出一隻比這隻還丑的彩粽的話，我一定隨屈大叔一起去投江！

　　端午的彩粽，可不是隨便找些五彩繽紛的線繩纏纏就成的，是用代表木、火、土、金、水的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的絲線編制，很需要些耐心。而小玉手中的彩粽卻是舍黑白二色而加另配紫、藍二色湊足“五彩”，小玉的理由也是滿滿的：“黑白二色太傻氣，所以我換上好看一點的紫色和藍色，雖然還是很醜，不過這是我一個晚上的辛苦，如果你不喜歡只能說你品位不夠了。”

　　我想我的品位還不是特別差，所以不敢說不喜歡，但更重要的是，一向粗枝大葉的小玉可以耐下性子為我纏出這天下無雙的彩粽足以讓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我用什麼來還給這如美玉般晶瑩剔透的女子呢？

　　花！隨她跑出來的時候身無長物，惟有依然佩在胸前的可笑的團花，火紅的團花。小玉才是我希望能夠與我一起帶着團花的女子。我要告訴她，更要告訴這世上所有人我的決定。

　　（三）

　　然而，當我一身火紅帶着飛揚的神采出現在夜色中的家裡時，我的決定卻成了此生無法實現的虛幻。

　　家中火紅的喜字正在被家人們收下來，每個人都用一臉的肅穆取代了剛才的喜悅，對我也視若無睹。

　　來到父母房中，本以為迎接我的可能是劈頭的責罵，甚至可怕的“家法伺候”；然而父母無言，只給了我一封信，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那位女子留給我的。

　　原來那位賢慧的女子看着我們走後，便深明大義地毅然走進我家大門並向我的父母行過大禮“即已被你家花轎抬了過來，便已是二老的媳婦”；爾後從容地陪二老把我丟下的濫攤子收拾好就獨自回房休息，但當人們再次把房門打開的時候，只留下這封信和一顆冰冷的心。

　　聰慧的她自我逃走那時便已經明白我和小玉的心意，可既然已成了我的妻子只好為我這個不稱職的丈夫想個辦法解決三個人的難題。

　　回來的時候我曾想為了我們的幸福去勇敢地面對一切，可是此刻我方才明白在這個世上原來還有我根本無法面對的東西——生命。我才是最該死、最不配得到幸福的那個人。我先用自己的糊塗讓小玉傷心，再用自己的任性令妻子送命，原來我才是世上最無可救藥的那個，這荒唐的一生根本無法承受人世間的真愛。

　　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娘子用她的性命承擔了她的節義，小玉用她的率真承擔了她的愛情，而我惟有用一生的自責來承擔這荒唐的十八個春秋——用殘生來為只有一面之緣的妻子守候，用殘生為純真的小玉祝福。

　　此生我便在二個女人的回憶和對自己的責備中度過，希望她們從此會過得幸福。

　　（四）

　　轉眼間我已走過斷魂橋，喝過王婆湯，當我再一次輪迴至這滾滾紅塵的時候，再不會為任何人所惑，我知道，此生只會找與我的名字一起刻在三生石上的另一個名字——小玉。

　　整整三百年時光在尋尋覓覓間不經意的流過，終於幾天前，在人群中我找到了已經轉世翩翩公子的小玉。記得上一世，她曾告訴我，她會躲在人群中，讓我用鼻子去找，我終於找到了，那是一種帶着淡淡粽香的味道。

　　此刻一彎新月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分外的孤單，像我和小玉這生生世世的守候，我們曾孤單地在芸芸眾生中等待着彼此。孤單的新月也是迷人的，靜謐的月夜總是那麼浪漫，像在為我們的重逢渲染着氛圍，從此以後我們都可以在月夜下聊天了。

　　小玉，我來了，你快點醒過來吧。

　　我縱身一躍，從牆頭跳下來。

　　只聽身邊有人大喊：“快來人呀，這裡有一條好大的蛇呀，還是一條五彩的花蛇呢，是被我們的雄黃熏暈的吧，快來幫忙，捉住它少爺的病就有救了！”

　　我靜靜地一動不動，感到眼前一片火紅的海洋，如若干年前的那天一樣紅得喜氣，也如房中一樣紅得喜氣，我凝聚了三百年的愛隨着溫溫的藥草香與他的血液融了在一起，恍惚間，我好像又聞到了一種帶着淡淡粽香的味道。

　　親愛的，對不起，我又失約了。不過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了，不是嗎？讓我們一起守候第三世的情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