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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6)
送交者: 晨雪 2005年08月21日15:20:5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毕淑敏

出了院长室直行,沿普通楼梯,顺梯而下,经检验科,从另一道门到了楼外。


  又看到灰蓝的天,闻到充满寒意的空气,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鱼激动不已。
你这楼,像碉堡,正面三道铁门,强攻很困难。但要从院长室这个方向朝里攻打,
就手到擒来了。她对简方宁说。

  你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给你,你却打着颠覆我的主意。

  沈若鱼说,我是为你着想。病房内封闭很严,自是利于管理。如果着了火呢?
大家往哪里跑?所有的窗棂都钉了铁条,哪怕谁有勇气跳楼,一时半会也撬不开。
要是烧死烧残个把病人,你这个当院长的,就算不必偿命,也少不了来个玩忽职守
罪。

  简方宁沉思道,我应该重视你的建议。

  走出院外的铁篱笆,明晃晃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沈若鱼才适
应了室外的强烈光线。你这医院够阔的,居然还建有动物实验室?她说。

  简方宁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儿?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亩三分地。

  沈若鱼说,实在想不通,动物实验和人有多大关系?

  简方宁说,科盲。

  沈若鱼脸上不悦,简方宁赶紧解释说,我刚来时,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时间长
了,才觉得动物世界好。它们没思想,不会说谎,简单诚实,无遮无拦,好像假分
数约分简化,一切变得单纯明朗。在人间看不清楚的问题,到了动物那儿,一目了
然。

  沈若鱼说,真有那么神奇?举个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说明母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凶残的动物都可以具
有的一种本能,不必将它吹捧得那么高尚。

  沈若鱼说,材料老了些,再说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发现的,和实验室没什么
关系。

  简方宁说,好,举个笼子里的例子。先问你一个非动物世界的问题,比如卖淫,
你说实质是什么?

  沈若鱼说,是社会问题。男女不平等,剥削压迫贫穷……等等。我也不详细说
了,反正你知道我掌握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

  简方宁说,在动物实验里,你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

  沈若鱼打断说,你们的动物实验也够腌臜的,什么不可实验,却非实验这个?
它们怎么表示意愿?有货币吗?能明码标价吗?

  简方宁说,也不是特意设计的,只是在观察中偶然发现。

  笼子里关着一只公猴一只母猴,已经狠狠饿了它们一段时间。这当然比较残忍
了,但要观察在饥饿状态下的各种反应,和突然进食以后身体各种机能的改变,还
有试验某种新型药物的效果,都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从动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资料。
有人会说,挨饿的人多得很,还不如在人身上试验呢!那是杀人。日军731部队就是
那种魔王,当时也有科学家参与了这一卑鄙行径,就是残忍地想获取人体数据。实
验人员来了,把可怜的一点面包屑洒在地上。两只猴就上来抢。猴子是灵长类的动
物,不愧万灵之长,立即判断出,这点东西要想让双方都填满肚子,绝对不够,最
多只能让一只猴吃个半饱。雄猴力量大,当然比较占优势,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洒
了面包屑的领地,开始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势对自己极为不利,大部分食物,
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几秒钟吧,你很难说它在这段时间里进行了复
杂的权衡,至多是查阅了大脑里的潜意识记录,瞧瞧无数同性祖先在遇到这种境况
时的应对措施。

  一种血液中遗传的法则,开始指挥它的行为。它放弃了正面与雄猴竞争面包屑
的努力,连自己原有的地盘也弃之不顾,悠然地踱步到一边去了。雄猴很高兴,它
安心了,自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吃个痛快。

  雄猴又老又丑,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刚把它们两个关在一起的时候,雄猴流露
过求偶的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骄傲的神态。它心里也许在想,
哼,还想做我孩子的父亲,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讪地知难而退。但面包
屑使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雌猴从一旁绕到雄猴的正前方,笼子比较小,它几乎要
贴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面包屑,预备美餐一顿。它突然从
香喷喷的面包味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撩拨气味,鼻翼猛烈地抽动起来,一种久违
了的疯狂开始激荡……那只一直很鄙视它的母猴,背转着身,自动露出红红的臀部,
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态,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还轻轻地晃动着身体。由于本能,
在危险中生活的动物,对移动的物体,更易倾泻注意力。雄猴的欲望被点燃,饥饿
的胃和同样饥饿的性器,在雄猴体内厮杀。血糖还没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立刻从
面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荡的臀部所吸引,奋勇扑去,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性活动。


  雌猴慢慢地运动身躯,将自己的位置调整到既可以满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
以比较从容地收获地上的面包屑……它镇定地拖延着性活动的时间,以最大限度地
填满自己的肚子。这说明对于雄性动物来说,性高于食。对于雌性,食高于性。

  沈若鱼一时语塞,这实在太出乎她的常识范围。

  所以娼妓是一种兽性的选择。简方宁说。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类感到羞愧。沈若鱼说。

  人类起码不该在动物面前那样趾高气扬。我再给你举一个低等动物的例子吧—
—老鼠。其实它也不是低等动物,只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缘关系比较远罢了。

  实验室里养了一群鼠。不是笼养,是散布在一块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尽量模仿
它们正常的生存环境,完全自由活动,感觉不到丝毫外界的干涉。当然,它们处在
严密监视之下,不过这种监视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为觅食奔忙。说起来老鼠很软弱,没什么杀戮吼叫的手段,也无
法以别的动物充饥,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寻找食物,繁衍后代。和它类似的小
动物,比如鸡、鸭、兔,都没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养,不是被捕杀吃掉,就
是冻饿而死。除了被人类招安,改造成家禽,再无出路,只有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
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觅食力和繁殖力,加上天赐的警觉与多疑,才在人类的枕头边,
像化石一般保存下来,生机盎然地繁衍无尽子孙。

  看看老鼠,也许能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身。在鼠的活动区域内,布置少量的食
物,需要鼠进行艰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实在是很勤劳,当然这是把将别人的食
品,搬回自己家,也算成一种劳动。实验人员先是摆放同一种食品。比如花生,数
量渐渐增多,最后多到简直堆满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说,只要鼠满足于吃花生,
它们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饱饱了。结果呢?鼠很快就对花生失去了兴趣,依
然到远方去寻找新的食物。实验人员又在边缘地方,仔细藏下了大豆。鼠四处寻觅,
发现了大豆,开始不避艰险地到处找大豆吃。实验人员马上天罗地网摆下大豆,结
果鼠立刻对大豆失去兴趣,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大米吃了……

  这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食物寻找链。实验人员发现,鼠在两种情况下,疯狂地寻
找食物。一是饥饿威胁生命,遭到极大危险时。这种情况好理解。还有一种——它
的生活极端优裕,储存了大量的食品,没有任何压力,它就会放弃已获得的食品,
饶有兴趣地去探索新的却并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说,它们永远相信,不容易到
手的稀少东西,才是最好的。这就是动物觅食中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当食物密
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动物就放弃它,转而去搜索其它密度较低的食物。

  沈若鱼说,真吃力,好不容易听个半懂。你的意思是说,动物的属性就是什么
东西一多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见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吗?

  简方宁说,比那更要举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场上,生活着一种像兔又像鼠
的鼠兔,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长,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圆,尾巴缩成一个小球。见
有人来,它就像兔子似的立起来,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
很容易。

  一个广东人,习惯吃鼠的,丰富的鼠兔资源,在他眼里,立刻就成了一盘盘红
烧的肉和一箱箱的野生肉罐头。欣喜之余也心怀疑虑,这么多活动着的蛋白质山珍,
怎么没人拿它卖钱呢?会不会有毒?

  他问当地一位100岁的老者。据说老人很有智慧,听得懂鸟语兽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吗?

  能吃。老人看着远方说。

  能吃,为什么就没人吃呢?吃了会不会死?您可不要骗人啊。广东人多疑地说。


  天下能吃的东西多了。人是高贵的,并不是什么都吃,比如蝇蛆,你吃了并不
会死,但你为什么不吃呢?老人看着天上的白云说。

  厂东人本想辩解,他们那里经过特制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这样一个
山野中人,跟他讲话,有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枉费口舌。

  100岁的老人自顾自地说话,小伙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伙子,哪怕人家已经80多岁了,照叫不误。小
伙子,我小的时候,天比现在要蓝,水比现在要清。鼠兔也比现在要多。鼠兔不好
吃,上古的时候,先人们,把天上地下水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他们筛
出了几种好吃的大动物,就是猪、牛、羊、马,把它们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畜,肥
了吃它们的肉。让牛马干活,那是看它们那么大的个子,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试试
的。没想到,一试,它们干得挺好,就这么延续下来了。古人们还筛出了几种小动
物,就是鸡、鸭、鹅什么的,也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禽。长大了也吃它们的肉。要
说下蛋,那也是养着养着才发现的好处,渐渐地让它们又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
有动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说好吃,是因为少,别人吃不上,他自己吃上了,
就瞎说。什么都吃的人,不是人。他们在变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动物有病。
鸡有鸡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鸟有鹦鹉热……人这么仔细地保养着自己,还不
断有病呢。三个人里面,最少有两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病。动物在野地里跑着,没
有医生,没有药,它们的病就更多了。只是它们不会说话,没人知道。小伙子,记
住,人不要什么都吃,什么都去试。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过了。有些东西
是不能试的,祖宗试过了。

  试了,吃了,会死会死……

  沈若鱼直听得脊背发凉,说,方宁,你别说了。那老头是天上的星宿。

  两人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到了一栋雪白的楼前。动物实验楼的牌子,很大很
壮观。

  沈若鱼说,嗬,够豪华的。想多少天下寒士,还没有大庇俱欢颜。

  简方宁说,你的意思,动物应该野外放牧?那怎么观察?怎么记录?它们不是
一般的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让它饥寒交迫,它就给你提供错误的
数据,让你付出血的代价。

  沈若鱼说,恕我孤陋寡闻。

  进楼的时候,进行了很严格的登记。简方宁指着沈若鱼对警卫说,这位是来访
问的学者。

  警卫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若鱼说,你撒谎还挺像。

  简方宁说,绝对的诚实,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取。这不过是一个良性的谎言,比
起你的范青稞来,小巫也。

  两人相视一笑。

  整个大楼里十分安静,沈若鱼不由得压低声音说,怎么没什么动静呢?这里的
动物跟别地动物,一样吗?你们没把动物的声带切断吧?

  简方宁说,你不要把这里想象成动物园或是屠宰场,以为鸡犬不宁的。硬要找
个比喻,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实际。要知道,动物各项指标
越正常,获得的资料越有参考意义。要是一种药,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过,
你敢用吗?

  沈若鱼说,我们不会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残疾动物吧?要是
那样,你纸上谈兵告诉我就是了。还是免得亲眼目睹为好。

  简方宁说,你怎么这么胆小?我记得在部队演习时,血肉横飞你都不怕,开肠
破肚一把好手。

  沈若鱼连连说,我不怕人,怕动物。现在是胆小如鼠了。对了,照你刚才说的,
鼠也是很有进取心的动物,我连鼠也不如。

  两人说着,到达一间实验室。推门进去,不见一人,只见一狗,伏在笼里打盹。
听得有人来了,睁开眼睛,见是陌生人,眼神里有了几分警觉。但毕竟是见多识广,
只在喉咙深处发了几声呜咽,表示对侵扰清梦的不满,没有更多攻击性的动作。

  到底是作过实验的狗。你看这大智若愚的风度,家狗哪儿比得了。沈若鱼渍渍
称赞。

  简方宁说,你别忙着拍这狗的马屁,对了,该说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实
验已经开始,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鱼说,想不到,那个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的俄罗斯生理学家,还在你们这
里豢养了一条大狗。是嫡传吗?我记得他的标准实验狗,是在狗的腮帮子或是肚子
上造一个向外敞开的瘘,然后把进食和音响灯光结合起来,再撤除食物,只给音响
或是灯光,看从那瘘管里流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么变化……

  简方宁说,基本正确。加十分。看来你上学时成绩不错…

  沈若鱼说,我是为这个实验的残忍,才记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里真够倒
霉的,在肚子上作手术,己属无奈。吃饭的时候被灯光噪声骚扰,更是不胜其烦。
谁承想最后还骗人,对,正确地说是骗狗,虚晃一枪,并不兑现食物,这不是让狗
对人,彻底地失望吗!你们实验室这只狗,浑身并无伤,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简方宁说,若鱼,想不到你对这位1904年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金的获得者,
如此耿耿于怀。若是在外国,一定是保护动物绿色组织的成员,没准还得到我们实
验大楼门前静坐呢。

  沈若鱼说,反正我对巴甫洛夫心怀敌意。

  简方宁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创立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
学说,对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所以人们把凡是应
用这一学说进行研究的狗,都称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鱼说,可怜的狗!

  简方宁说,你看清这只狗了吗?

  沈若鱼说,第一眼就看清了。

  简方宁说,好,那么随我来。

  她们轻轻掩上门,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男子,看到简方
宁,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李实验员,麻烦你,还要看一看你的狗。简方宁道出来意。

  3号吗?

  是的。简方宁答道。

  你们已经看过3号了吗?李实验员面向她们两人问道。

  看过了。两人一齐回答。

  那么,现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时的情形了。李实验员说道。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有一种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鱼没敢笑,因为简方宁和
实验员都一脸严肃,好像这句话充满哲理,没有丝毫可笑。

  他们一同走出来。到了那间实验室门前,简方宁问,小李,你和3号隔离多长时
间了?

  李实验员说,有4个月了。

  简方宁对沈若鱼说,从我们一进门开始,你就观察3号狗见到小李的反应。可要
瞪大眼睛啊,实验的全部价值,就在这里。

  沈若鱼有些紧张,好像古典魔术中的黑斗篷,就要打开。虽然知道没什么危险,
心中还是很紧张。

  推门,进得屋来。3号狗电光石火地扫射了他们一眼,认出两个是刚才来的陌生
女人,马上把眼光掠过。待看到李实验员,它的两耳尖锐地竖起,全身痉挛,好像
被一根凌空的电棍击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绵延不断流下,很快就在实验室的地板
上,积起一汪粘液。既而开始反射性的呕吐,一股食浆喷涌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气,
弥漫了整个实验室。

  实验员问沈若鱼,您看清楚了吗?

  沈若鱼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恶心,头拼命歪向一边,只把嘴咧开一个小缝,含混
地说,清楚了。为了能赶快离开这间气味不良的房屋,她一个劲地点头。表示自己
什么都看清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么。一间空空如也的狗屋,一只普通的剧烈呕吐的
狗。

  出了房间。简方宁很客气地对李实验员说,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这么好的标
本。实验很成功啊。

  李实验员说,有理论指导,我不过是实践者,作点具体工作就是了。不谢。

  大家告辞。

  沈若鱼说,3号狗够惨的了,李实验员看起来温文尔雅,暗地里不知给狗下过怎
样的毒手,你看那狗,一见他,就像人犯了癫痫,真是可怕。实验员手无寸铁,也
未给予任何恐吓,狗就瘫得软泥一般。

  简方宁说,若鱼,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李实验员只是
在数月之前,给3号狗注射过吗啡,直到它成瘾。然后他就销声匿迹,再也不同狗接
触。后来别人又给3号狗进行了脱瘾戒毒治疗,现在狗体内已经没有毒品了。这是用
科学仪器反复检测过的,千真万确。但是刚才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3号狗一看到李
实验员,它的神经系统立即追忆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没有给它注射毒品和它的
体内已经没有丝毫毒品的情况下,出现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状。

  这说明了什么?简方宁严肃地提问。

  说明毒品实在是厉害啊……沈若鱼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啊,毒品的戒断,不仅是复杂的生理过程,更是一个艰巨的心理过程。一旦
吸毒,十年戒毒,终身想毒。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戒了毒,从化验上看,毒确实排
干净了,但是一有了适宜的环境,他们立即故态重萌,开始复吸。吸毒者一旦染上
毒瘾,脱离毒魔的诱惑,都是一个终身的工程。据统计,大约有95%以上戒了毒的
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又开始复吸……简方宁的脸上满是沧桑之色。不单是
对那些吸毒者轻视生命的感叹,也是对自己的工作犹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鱼说,那还留着这只倒霉的狗,干啥?早早杀了吃狗肉火锅算了,省得一
见它,就生晦气。你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样,劳而无功,徒费气力。

  简方宁说,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鱼说,巴甫洛夫的猴?

  简方宁说,这次和巴甫洛夫无关,和幸福与快乐有关。

  沈若鱼说,好。看点顺眼的吧,不然心里堵得慌。

  她们一齐上了二楼。简方宁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连推了几个门都不是,道着歉
返出。沈若鱼道,你不会认错了路,领咱们闯进老虎家吧?

  简方宁说,害怕了?最多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团团围
住。学几声猫叫,也就散开了。

  说话间来到一间实验室,简方宁看到了熟人阿风,一个把白色工作帽压得很低
的中年女子。

  阿风,给我们看看你的猴子,好吗?简方宁说,那口气随便得好像在说:让我
看看你新买的衬衫。

  好。请随我来。阿风答应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铁笼里那只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眼睛大大的,有一种思索
者的悲伤神色。它身上有一条特殊的管子,和药品装置相连。猴爪可操纵一个杠杆。


  阿风指点说,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启动了装置,一针药水就注射进了它
的身体。刚开始实验时,给它注射的是吗啡。猴子挨了一针,自然很气愤。它是聪
明的动物,开始躲避碰撞杠杆。过了一会儿,爪子不小心,误撞杠杆,它又挨了一
针吗啡。

  这样几天下来,猴子开始细细地品味自己注射吗啡以后的感受。它感到了从来
没有的愉悦,这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觉。它开始有意识地碰撞杠杆。杠杆很忠
实,每碰撞一次,准确地把一个剂量吗啡送进猴子体内。随着时间流逝,猴子对吗
啡产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猴子感到快乐的剂量,已经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
了办法,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动杠杆……

  现在,吗啡猴模型,已经完成。剩下的步骤,就是看你需要怎样的实验了。阿
风结束了她的说明。

  沈若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说,吗啡猴就是它吗?

  不知是一种悲惨的巧合,还是天意,恰在此时,那只笼中的猴子,很肯定地点
了一下毛茸耸的头,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实验分成哪几种呢?能看到什么?沈若鱼扭着头战战兢兢地问。

  阿风说,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加控制,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会持续不
断地主动注射,大量吗啡涌人它的体内,直到猴体严重昏迷,再也无法按动杠杆……


  第二种情况是,将杠杆与食物和吗啡相连,但按压杠杆,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补
充,按钮上有不同的区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聪明,很快就掌握这种区别。也就是说,
在自由选择的情况下,按压一次杠杆,要么得到食品,要么得到吗啡。不可能都得
到。当然,在一定的时间内,只能压一次杠杆,再压就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阿风抱歉地笑了笑,说很枯燥,是不是?会不会听糊涂了?

  沈若鱼看着笼子里的猴子说,很复杂,但是不糊涂。食品和吗啡,鱼和熊掌,
不可兼得。

  阿风说,完全正确。结果是这样的,即使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所有的猴子也
都会选择毒品而拒绝食物,直到发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种情况是,假如切断了吗啡的供应,猴子每按压一次杠杆,得到的只是一
次生理盐水注射,猴子就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出现显著的戒断反应。它会疯狂地按
压杠杆,狂暴地冲动着,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赶快把盐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给自
己身体里注射水,最后活活淹死。

  第四种情况是,猴子每一次压杠杆,都是无效劳动,它什么也得不到。但是为
了得到曾经有过的幸福,它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毫不气馁,毫
不停歇。在一次实验中,那只渴求继续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内,居然按压了
两万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死……

  第五种情况是,如果在戒断症状出现后,就开始戒毒治疗,猴子当然就不会死
了。但是只要这套注射毒品的装置不撤除,虽然猴子明知按压杠杆,什么也得不到,
它们每天仍会执著地按压杠杆,几个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许终身乐此不疲……


  第六种……你们想看哪一种模式?

  好不容易阿风说完了,慷慨解囊如数家珍。

  沈若鱼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笼子里的猴子。它一直很专
注地听着人类讲话,眼睛里忧郁的云翳越来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团,注视着人。


  太可怕了。

  你们这里的猴子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沈若鱼不由得问。

  哪能?那它就变成妖精了。阿风打趣地说。

  但沈若鱼坚信,这里的猴子经历过大悲大苦的磨难,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灵。


  若鱼,你说话啊,到底看什么,阿风在等你回答呢。简方宁见她久久愣在那里,
催促。

  咱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看了。,沈若鱼回答。

  那只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沈若鱼浑身发凉。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叹息,
同人类是那样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风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产
送给大家。

  你说得如同电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鱼道过谢,坚决地转过身。

  猴子用凄迷的目光送她们远去。



吗啡成瘾的小白鼠,面对天敌眼镜王蛇,瞪着血红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冲上去……
咱们这就去看。简方宁活龙活现地介绍。

  不,说什么我也不看了,马上回去吧。太可怕了,戒毒的病人,毕竟还残存着
最后的良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自愿来的。可这里的动物呢,完全丧失了自己
的意志,成了毒品口中的羔羊……走出实验室大楼很远,沈若鱼还心有余悸。

  这就是追求无理幸福的代价,人兽皆然。简方宁感叹地说。

  什么叫无理幸福?头回听说,沈若鱼好奇。

  你说幸福的实质是什么?简方宁沉思说着。

  幸福是感觉。心灵的感觉。比如一个饿肚子的穷人,在他头晕眼花之时,得到
一块干粮,在他看来就是无尚的幸福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能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
书,一定觉得这是天下最幸福的事。要是给肚满肠肥的老爷,送一碗红烧肉,他非
觉得这是谋杀。你要是让游手好闲的少爷考试,他肯定大发雷霆,以为这是嘲弄……
所以说,幸福是一种依了每人的心灵悟力,各自绝不相同感受的深刻体验。只可意
会,不可言传。沈若鱼边走边说。

  简方宁说,若鱼,你有一点像哲学家了。

  沈若鱼得意地说,是吗?哪一点?

  简方宁说,这种慢吞吞的口吻。在我看来,幸福感很简单,那是一种稀有物质
的存在形式。

  沈若鱼说,物质,到处都是物质!我们怎么这样倒霉,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
时代!我真想退回去一千多年,活在盛唐,那时国力强大,四海为家,人们还有闲
情逸致,创造文学艺术这些高雅的东西,出李白杜甫这种特产,现在可倒好,除了
物质,人们再不需要心灵了。

  简方宁说,你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好不好?也许不该让你到戒毒医院里来,这儿
太特殊,太浓缩了。社会就像一杯浑浊的水,溶解着各种成分。静止地摆

  在那儿,会渐渐沉淀。戒毒医院几乎集中了最底层的渣滓,你从这里感受整个


  社会,情绪会很激动。我所说的幸福是物质,不是说幸福来自物质,而是指幸


  福的感觉,是一种产生于大脑中的特殊物质。

  沈若鱼说,喔,方宁,请说详细些。

  简方宁说,若鱼,我们每个人有十种情绪,就像十种不同的颜料。这十种情绪
是,喜、怒、怕、悲痛、厌恶、惊奇、轻蔑、内疚、羞、兴奋。每时每刻的心绪千
变万化,都是基本情绪粒子调配而成,就像用颜色涂抹出各种图画,万变不离其宗。


  沈若鱼说,我就不信。比如我刚才的情绪,你倒说说,符合哪一种?

  简方宁说,它是一种复合情绪。你看到了实验动物,出于侧隐之心和物伤其类
的隐忧,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恍惚之中,怕自己有一天也沦落到任人宰割的悲惨境
地,燃起了无名怒火,你又不知向谁发泄。向我吗?你明知带你去参观是好意,不
能朝我开炮。向那些实验员吗?你理智上很清楚这种实验,对全人类有益,再说他
们只是执行者,人家对我们也很热情,这股火自然不能针时他们。向那些实验动物
吗?当然更没有道理了。它们为了人类的健康,自身正在经受苦难。你不知道该向
谁倾诉,悲从中来。从动物身上,你看到了人类的某种阴影,你为了人类悲哀,你
逃避,所以你提到了一千多年以前的事。但你逃脱不了自我谴责,你内疚了,因为
你也是人类的一分子。紧接着这些新刺激,引起了你探索的兴趣,脑子里悬挂大大
的“?”号,不知怎样解答……这就是刚才片刻之间,你头脑中涌动的思潮,它是
害怕加上愤怒、悲哀、内疚、羞耻再加上兴趣的复合反应,它的名字叫“焦虑”,
我说得对也不对?

  沈若鱼说,啊呀呀,把我剖析得体无完肤。好像被你切成灯影牛肉那么薄,放
在显微镜下观察。根本没办法说对还是不对,连我自己都理不出头绪。细想想,也
许对吧,那些感触我都有,只不过火花般一闪而过,你要不说,连我也意识不到。
只是你这样经年累月地琢磨别人,累不累呀?

  简方宁说以为我愿意琢磨你?一门专门的学问,要不我怎样知道吸毒人的心理?
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你不知道不要紧,要是我也辨不出,如何救他们?我不吸
毒,却要比吸毒的人还更懂得他们。以后他们说话,你搞不清楚真假,我给你评点,
保证答疑解难。

  沈若鱼说,好吧。到时请你圈点。

  简方宁又说,懂了他们,才能研究克服他们的心瘾。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吸
毒引起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

  沈若鱼说,你还真信他们说的什么幸福啊?

  简方宁严肃地说,我信。一个人说,我不信。十个人说,我也可以不信。但所
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不能不信。你不要以为吸毒的人都是一群傻瓜,不是的。他们
平均智商高于普通人,大多数人很聪明。最初他们的确是为了追求幸福,才开始吸
毒。幸福是什么?在一百个人那里,会有一百种解释。我是一个医生,我用科学解
释。幸福是五分的喜悦,加上五分的兴趣。幸福是一杯用粉红和金黄调成的玫瑰色
的鸡尾酒。研究证明,当人类内心充满喜悦兴趣这些良性感觉时,大脑桥脑部的蓝
斑内,就积聚起一种奇特的物质,我们称它为“F肽”。请牢牢记住,蓝斑是人类的
幸福中枢。F肽是脑黄金,它镇定痛觉,屏避恶劣信号,提高记忆力,增强学习功能。
像双面镜,让好事放大,让痛苦缩小消失。它是幸福的物质基础,情绪里的快乐码,
储藏幸福。谁拥有了它,谁就在这一时刻拥有了幸福。

  沈若鱼惊骇地说,方宁,请您一开法眼,看看我脑瓜里面,此时此刻这种宝贝
多不多?

  简方宁装模作样地瞅瞅沈若鱼头颅,说,可惜,F肽只有蚂蚁眼睛那么一小点。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我的F肽,只怕连边角料,也在早年间用完了。打进了你这
所医院,吓得如惊弓之鸟,哪会有幸福之感。

  简方宁道,错啦错啦。这F肽娇气得很,一边产生一边破坏,哪里存得住?若是
越聚越多,像集装箱堆在那里,人们快乐无边,岂不天下大乱!

  沈若鱼说,闹了半大,F肽自产自销,保鲜易碎,除了每个人的脑蓝斑部现炒现
卖,哪里也找不到了?

  简方宁说,对啊。人们对于幸福感,才那样珍视,它电光石火一闪,转身就走,
再也不露真颜。世上唯有短暂难得的东西,才是宝贵的,才值得人久久地回味。

  沈若鱼道,我算明白了,原来体验幸福的时候,实际在品尝F肽。

  简方宁说,若鱼,你这性格,说明体内的F肽数量不少,只是质量有些问题,大
概都是些处理品。。

  沈若鱼哀叹道,我这人的幸福本来就比较少,叫你这样一说,还是劣质品,为
人一世,连幸福都是假的,真是——苦哇!

  她学着京戏里青衣上场时的叫板,两个人哈哈笑起来。

  沈若鱼说,这会儿,咱俩体内F肽泛滥成灾了。

  简方宁说,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说正经的。F肽已经能从动物体内提取,当然量
极少。科学家分析它的分子结构式,更细微的亚分子水平的研究……结果发现在它
的中心碳原子上,有一个芳香环,一个哌啶环,还连着一个苯环

  沈若鱼拍手道,再添上两个环,就是奥运会标志了。

  简方宁真的生气了,到底听不听?我苦口婆心地对你进行科普教育,简直泄露
景天星教授最新科研成果,你却乱打岔!

  沈若鱼道,院长息怒。我多认真啊,哪一次插嘴不是恰到好处?要不你讲得那
样深奥,我吸收得了?你不就成了对鱼弹琴嘛?

  简方宁说,好,我接着说。可是我说到哪儿了?

  沈若鱼提示,到了三环路。

  简方宁说,是啊……结构,你该明白了吧?

  沈若鱼说,我这一次可是瞪眼听着呢,你什么实质性结论也没说。要我明白什
么?什么也不明白!

  简方宁说,真笨。提示你一句吧,吗啡正是具备了中心碳原子、芳香环、哌啶
环、苯环……

  沈若鱼惊呼道,天啊,我知道了!吗啡模仿了F肽,骗了脑神经,让人进入虚妄
的幸福。

  简方宁的脸色变得很冷峻,说,是啊,吗啡是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们像一对双
生姐妹,一个邪恶,一个善良。吗啡是从罂粟而来,不管人们多恨这种吗啡的前身,
作为医生,我不能恨一种植物。有什么理由恨一株植物呢?它生长着,花开花落。
没有人类以前,它就生长在地球上,比我们更古老。是人类利用了它,不是它利用
了人类。至于它长得像人脑中导致快乐的一种物质,这不是它的罪恶。如果利用得
好,它会造福的。比如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痛苦折磨着生命的每一分钟。这时要是
给了他吗啡,可以最大限度地免除痛苦,这不是帮了一个大忙吗?

  滥用吗啡,是人类自己的误区,不必嫁祸于某种天然植物。如果连这点胸怀都
没有,是弱智胆小加上不负责任。

  吗啡成瘾者,是追寻快乐而去的。吗啡善待了他们,给了他们酷似幸福的一种
感觉,它们非常相像。我只说它“非常像”,不说“是”,因为它毕竟是一种外界
侵入的物质,和体内原装的F肽有区别。但是,粗心的极端渴望幸福的机体,在山呼
海啸的巨量快乐面前,完全被击昏了。身体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多幸福;它被幸福裹
挟而去,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砸下峰谷,一任狂热的幸福感,把人灌得口眼歪
斜,完全丧失了辨别能力……

  这是一种人造的幸福,模拟的幸福,邪恶的幸福,一种妖魅附体的伪幸福。

  没人能识别,生理结构失灵。从未尝过这样丰沛幸福的人,被这铺天盖地的幸
福所惊愕所震撼。心想,以前只听人说有极乐世界,死后才能抵达,没想到人间天
堂,就在小小一包粉未里藏着呢!早知如此,唾手可得,还要什么劳动与奋斗?有
白粉一包,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他们这样想着,不停地吸着白粉,沉浸在虚幻的幸福当中。吗啡给了饱胀的感
觉,他就不吃饭了,在梦幻中,已吃尽山珍海昧,也不必去做工了,在吗啡臆造的
世界里,大把大把的美金从天而降,飘洒若雨……

  吗啡把瘾君子们的生活高度简单化了,浓缩化了,这就是吸毒和找毒。他们浸
泡在蓝色的烟雾里,以为那烟雾可以引渡他永存快乐。他们想,就这样吧,死了也
值。可惜地狱之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吱吱旋开。

  人体是一架高度精密井然有序的机器,有一套我行我素的反馈机制。在遮天蔽
日的伪幸福面前,首先停止了自身F肽的生产。就像在遭受陨石雨的土地上,再也不
长庄稼了。吸毒者丧失了自制幸福物质的能力,得不到属于人的正常幸福了。

  机体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你让它接受那么多的幸福,它就迅速地麻痹了神经,
竖起铜墙铁壁,这是生物本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于是原有剂量
的吗啡就失效了,瘾君子再用同等数量,得不到美妙的幸福感了,他毫不犹豫地加
大剂量……

  机体与吗啡又一轮的搏击开始。身体又出现了幸福感,通过反馈机制,机体产
生耐受……加大毒品剂量,机体产生更大的耐受……

  人对于吗啡耐受性增加的幅度非常惊人。一般人10克,瘾君子可在两个小时内
连续注射200倍剂量的吗啡,没什么反应。到了后来,吸毒者的身子像一匹疲倦病弱
的老马,没力气,但有一身极其强韧的皮,刀枪不入。它已彻底丧失了对幸福的感
受,不管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统统消失了。吸毒者茫然四顾。吸毒巨大的金钱支
付,已到穷途末路。停了吧,吸也没什么用了,幸福丢了。

  这样想着,他们停了毒品,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毒品不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
去的好脾气婢女,在这一段厮杀格斗中,毒品已深深地渗透到吸毒者的神经脑髓里,
粘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鲜血般凝在一处了,它那酷似人体自
身物质的特性,便它紧紧地镶嵌在人体生理功能中,锈成一团。

  停用,神经失去了毒品的激动,狂乱地翻搅起来。身体乱了套,以前的秩序早
已被颠覆,同毒品达成的平衡又一次倾斜,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心搏加快,
血压升高,肠绞痛、腹泻休克,亢奋攻击,情绪激动,暴躁不安……这就是无比痛
苦的戒断症状。吸毒者本来从寻找幸福开始,结果他们一拐弯摔进地狱。

  为了避免这种炼狱的折磨,他们只有按时吸毒,以防那惨烈的痛苦。

  吸毒继续下去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死亡。怕死,很多人开始戒毒,从生理
上戒断并不是非常困难,但毒品曾经给予他们的快乐感,却使他们没齿不忘。这就
是心瘾。

  有一个北京的吸毒者,专到南方的一个城市戒毒,心想离了原来的狐朋狗友,
换个环境,成功的把握更大些。三个月以后,成功地脱了毒。他焕然一新地从南方
回到北京。当飞机在北京上空俯冲,就要降落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欲望
统治了自己,他想,我已经戒了毒,就是说,已经回到了从前。也就是说,如果我
现在开始吸毒,我就又可以体验到那种无比幸福的感觉了……他鼻子眼睛发痒,心
里像有一窝蚂蚁在爬。下了飞机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指挥出租汽车,直驶一个毒贩
子的窝点,饱吸了一顿毒品……

  他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了吗?沈若鱼问道。

  找到了,戒毒使他的身体大致恢复正常,他又可以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
了。所以,我有的时候很悲哀,我们辛辛苦苦戒毒的结果,就是让吸毒者更好地享
用毒品。简方宁低低地说。

  后来呢?

  他死了。第二次找回来的幸福感,更是虚妄短暂,肌体飞快地适应了毒品,几
次之后就丧失快感。他拼命加大剂量,就中毒死了··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走回到戒毒医院的正门口,就是沈若鱼入院时的那个门。


  干嘛从这儿进?三道铁门,特不方便。沈若鱼说。

  我要到门诊上看一看,这边顺路。要是从我的门进去,含星那个小鬼头,又不
愿让我走,还要费很多口舌。简方宁解释。

  沈若鱼和简方宁对视了一眼,刚才好比是咖啡和牛奶,香喷喷地水乳交融,现
在马上要各自跳回到原本的瓶子里,恢复法定身份,再不能这样自由交谈。看着简
方宁秀丽但是憔悴的脸色,沈若鱼突然觉得自己想走的念头是那样胆怯渺小。简方
宁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好像面前的铁门是一把铡刀,从此天各一方。她抓住沈若
鱼的手,急切地说,若鱼,求求你,不要出院!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沈若鱼很感动,但她的性格使她对婆婆妈妈的感情,总要显出无动于
衷的淡然。

  为我的这些病人,为了中国新兴的戒毒事业。你埋伏其中,是一个很好的视角,
长期潜伏,可以了解许多医生不知道的情况。无论从治疗还是从研究病人心理的角
度来说,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简方宁美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睫毛飞扬,炯炯有神。


  让我当病房克格勃?不干不干。身心俱受摧残,还要交高额住院金,这不是花
钱买罪!沈若鱼嘴上不依不饶。

  筒方宁松开她的手说,若鱼,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退给你,你要走就走吧。我一
个人在地狱里,没有必要把你也拉进来。当年我们在胡杨树下,相约一辈子治病救
人,没想到你已这样冷漠。

  沈若鱼重又拉起她的手说,我的院长大人,你看错人啦!告诉你,我不是被你
拉进来的,开始是误入歧途,现在重打鼓另开张。甭管我是什么动机走进你的铁门,
这一天一夜……噢,满打满算还差几十分钟,我看到你们是怎么干活的,心中百感
交集,又被你狂轰滥炸普及了一番戒毒教育,我宣布自愿加入你这支倒霉的队伍,
义务工作,只要不被人识破,就一直长期潜伏,不时秘密汇报。小车不倒只管推,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只要院长大人不炒我的鱿鱼,我绝不会辞工不干。

  两只中年女人的手很结实地握在一处,然后嘻嘻笑成一团,恍如少年。


经过繁琐的开门手续,到了接诊室。还没进得门,就听见里面吵嚷不休。

  几个男人的声音,干燥粗暴。

  怎么搞的?简方宁开门。沈若鱼自觉退到一旁,从现在开始,她又缩回范青稞
的面具后面。

  门里面烟雾腾腾,好像着了火的炉子,强行用水泼灭,弥漫辛辣的苦气。

  这下可好啦!谢谢您老了,下回来送您根老山参熬粥喝。

  先是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影才从烟雾中闪现,一头乱发,金
牙在大长脸的下半部闪闪烁烁,没熟好的皮子做的坎肩,散发着山野兽味,口气满
是讨好。

  烟太大了。简方宁走过去开窗。楼下有人鬼祟地张望,她注意地看了一下,又
回过头来。

  院长,您好。这病人从东北来了几次了,非得要求住院,我正预备给他办手续。
滕医生简要报告情况,顺手一指。

  病人蹲在一旁抽烟,恰好抽到烟把,随手把蒂从自己嘴里抠出来,一甩,抛到
接诊室的白洗手瓷盆里。那盆现在实在不能称为白了,中心凹陷处积了少许水,层
层叠叠的烟蒂泡在里面,浸出黄汤,松软的过滤烟嘴变得肥大起来,像一种奇怪的
死鱼。池边或倚或站,聚着一群凶悍男子。看来这一行人,呆的时辰不短了。

  你叫什么名字?简方宁一时没听清,问病人。

  张大光膀子。那人的回答有一种怪异的回声。

  不要说绰号,要你身份证上的名字。简方宁说。

  别说身份证,就是逮……也是叫这个名字。我打小就叫这个名字,你要是嫌绕
嘴,叫我张大好了。那人的回答还是伴呼呼声响。

  简方宁抽了一下鼻子,对滕医生做了一个暂停手势,说,让我看一下。先别忙
着办手续。

  张开嘴,让我看一下你的喉咙。简方宁指示。

  张大顺从地咧开紫色嘴唇,一股腐臭气窜出来。简方宁凑近前,细细查看。

  你的嗓子以前受过腐蚀?简方宁问。

  嗓子算个球,要命的是肚子。张大说着,把翻毛皮袄脱了下来。屋里暖气很足,
一般人绝穿不住这么厚的衣服,吸毒的人阳气大衰,阳虚生内寒,喜热。

  他脱了衣服,一股恶臭随之溢出,除了他媳妇,别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

  到底是怎么回事?简方宁近前。

  张大光膀子把衣服前襟撩起,一旁的人,倒抽凉气。

  他肚子上,有一个敞开的口子,旁边结了厚重的疤,像是冬天结满了冰的井沿。
那个井口冒着黄绿色的粘液,泛着一股股恶味,好像久未刷过的痰盂。

  这是怎么搞的?久经沙场的简方宁,一时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它是我的肠子,也是我的嘴。张大光膀子很有几分得意地说。

  范青稞这下看清了,每当张大光膀子说话的时候,就有气流从那个洞穴里涌出,
难怪他的音色好像是从地窖发出的。

  这是小肠不错,但怎么是嘴?滕大爷说。

  喏,我演给你们看。伙计,拿干粮来。

  女人给他拿了一块干饼,张大光膀子塞进嘴里,拼命嚼了一会儿,把混合了唾
液的食物团,从嘴里抠出来,团在掌心,绕着圈揉了揉,掐成小段,用手指顶着,
像喂校酣一样,把饭团抹进肚皮上的洞穴……动作娴熟。

  大伙直反胃,连他的哥们儿也躲一边去了。

  你喝过什么?简方宁问。

  嗨!医生,您圣明,还真叫您说着了。那一年,鹅毛大雪,贼冷。我半夜回家,
到处找酒。在床底下瞅着个烧酒瓶子,一晃,咣当响。心想有货,拿过来就往肚里
灌,刚一下去,就觉着不对劲,怎么从鼻孔往外冒烟?紧接着就是喉咙管火烧火燎,
心窝口炸了似的烧起来……我一把扯着我媳妇的头发,从炕上揪到地上。她迷糊着
眼一看那瓶子,鬼哭狼嚎,哎呀我的妈呀,你怎么把火碱给喝了啊,那是我打算抠
旧油漆的啊……火碱喝进肚,食道和胃这一条线,都烫熟了。幸好我当时抓起水瓢,
喝了无穷尽的冷水,送到医院,医生说急救措施合理,这才保住一条命。可是疼得
不行,喉管以下,养着一条火烧龙,一犯起来,就像点燃了煤油,疼得天旋地转。
我就可劲揍媳妇,她一声不吭,把自己爷们害成这样,有什么脸叫唤?有一天,她
被我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你打我,好歹也等过了危险期。要不把我打残了,
打死了,谁来侍候你?我说,老子有金子,还怕没女人?你今天死了,明天就停尸
再娶!她就不说什么了,乖乖地侍候,摔打不走。她是看上我的金子啊。是不是啊?
张大光膀子歪着满脸黑皱纹的脸,问那女人。

  女人说,谁看上你的金子了?金子有价,人没价!金子是你这个人淘下的,没
了你这个人,金子有什么用?我是觉着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

  张大光膀子洋洋得意。

  这些家长里短的话,不要在医院里扯个没完。滕大爷不客气地说。

  对,说正题。后来有个哥们儿对我说,大烟疙瘩治这个最管事了。我就整了些,
吃吃果然能抗住疼。谁知后来不灵了,改打吗啡针。再后来,吗啡针也不灵了,就
打海洛因,你们看我这烙膊……

  张大光膀子橹起袖子,密密麻麻的针眼,像丑女人脸上的雀斑,下界到了手背
虎口,上界到了腋窝下,到处没块好肉。

  我浑身上下哪里的血管都扎,舌头底下、手指头尖上的都试过。实话说,我连
????背面的血管都扎过,疼我不怕,可就是那地方扎不了两回,血管就堵了,没法
使了……

  张大光膀子奇特的带回声的话,听得人浑身鸡皮成片。

  好了,不必说了。张大。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比较特殊。我们医院现在没
床位,所以没法收你住院。简方宁的语气缓和但透出威严。

  嗨,刚才不是说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张大光膀子的脸立时黑了。他转向腾
大爷说,老爷子、到底是你说了算啊,还是她说了算?

  滕大爷也摸不着头脑,小心斟酌着说,这是简院长,当然是她说了算。

  张大光膀子对着简方宁吼起来,说,什么球院长,我的事今天就犯在你手里了。
你说吧,为什么不收我住院?难道我张大光膀子不是中国人,我交的钱不是中国钱?
你凭什么收别人不收我?我刨过你们家祖坟还是淹死过你们家孩子,你跟我这么大
仇?告诉你,要是乖乖把我收进去,咱们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收我,我的一伙兄
弟就不认你这个院长了。他们要是想卸您的一只胳膊或是一只脚丫玩玩,我没犯病
的时候,可以拦着他们,我要犯了病,迷糊了,就管不了他们了。到那时出了什么
事,您就多担待了……

  这一席话,配着轰轰回声传出来,阴森恐怖。

  旁边几个横眉立目的粗鲁汉子,随着哼哈。

  张大的媳妇,一看气氛紧张,搀和说,院长腾大爷,你们别听张大的。他这都
是叫病拿的,没个好脾气。我们从东北大老远地来,就是听得这里戒毒名声大,效
果好。您就收了他吧,保证听您的,说一不二。要是把张大治好了,到时给医院送
一个大红匾,上头用金字写“人民的大菩萨”。

  是是!张大光膀子也换了好气说,但那气流般的回声,越发明显。

  没有床位。简方宁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说。

  滕医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记本,说,是我糊涂了。没床,说什么都没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们住院了,张大光膀子的媳妇,脑子转得挺快。

  到时候再由接诊医生定。简方宁滴水不漏。

  你当院长的,就不能先把一、两个病人哄出去,给俺腾个地?俺有钱!张大光
膀子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重物,丢到桌上,咚的一声响,几乎把桌面砸了个窟窿。


  一块黑黄色的石头,满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脏兮兮的,好像从泡沫砖上磕
下一角。

  这是什么?范青稞问道。

  哈哈,不认识吧?老子让你们这些穷老九今天开开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头
金!老子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积蓄没想到要用在给自己治毒上头,让你们瞅瞅,
这不过是散碎金子,大头在后边。怎么样,院长,腾大爷,收我住院吧。只要给我
脱了毒瘾,这块狗头金就是你们的了!张大光膀子居高临下地说。

  范青稞伸过手去,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狗头金……她企图拿起来,没想
到那物件出奇地重,只用几个手指时,纹丝不动。待用了整个手掌加上胳膊的力,
这才勉强提了起来。

  嗬,这么沉!她不由说。

  金比重是19.32,当然重了。这种天然金里面,若还杂有其它重金属,就更沉了。
简方宁不喜欢范青稞大惊小怪,解释道。

  金子请收,这儿是医院,不是银行,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收不收病人,由接诊
医生决定。把别的病人赶出去,把你收进来,只要我当一天院长,这事绝不会发生。
好了,你们请回吧。简方宁说。

  可是……你们是医院,得救死扶伤,不能看着人受罪啊……张大光膀子还不甘
休。

  院长也得按规矩办事。简方宁说着,不由分说,打开了接诊室对外的大门。

  张大光膀子几个人,意犹未尽,鼓着嘴还想说什么,但看院长神情坚决,心想
以后还得犯在她手里,忿忿地退出了。

  现在,接诊室里只剩滕医生、简方宁、范青稞三个人。

  腾医生说,范青稞,你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儿去,又从哪儿回来
的?所有的人都会疑心。

  范青稞这才记起,还穿着简方宁的礼服。

  这样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权当你又入了一次医院,换上病号服。
我的衣服,你交给周五,剩下就别管了。简方宁想出对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护士长检查你一遍。滕大爷说。

  谢谢你,腾医生,想得这样周到。简方宁感激地说。

  不必。看在您分上,帮这点忙,是应该的。滕大爷说着,离开了接诊室。

  简方宁说,若鱼,看来你是不能到敌后干化装侦察一类的工作了,刚来了一天,
就叫人识别出来。

  沈若鱼苦恼地说,是啊,惭愧。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有什么麻烦?我毕竟是院长,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你交了保证金,
也没多吃多占。我刚才当着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叫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就是给你一
个特权,大家投鼠忌器,会关照你。

  沈若鱼道,你还挺鬼。

  简方宁说,院长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虽不喜权术,多少也得会一些。以后你有
什么问题和需要帮助的,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它随时对你开放。

  沈若鱼说,谢谢你方宁。要问就是些学术上的问题,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对付。


  两人说着体己的话,见滕医生进来,脸上又恢复比较严肃的神情。

  好了,若鱼。我们就此分手。你先生给的材料,我会尽快带给你。再见。简方
宁不想让沈若鱼参与她和膝医生的谈话,急着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几步,折回身,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又有什么事?

  0号,到底是什么药?

  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方案。简方宁答道。

  膝医生一言不发。

  膝医生,您生气了?嫌我当着病人的面,否了您的决定。我向您道歉,当时情
况紧急,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让张大光膀子住进来,后患无穷。所以我不得不采
取非常措施,请您原谅。简方宁柔声说。

  膝医生被院长点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说,您是院长,当然以您的意见为准。
我不过是有些累了,岁数不饶人。

  简方宁说,膝医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门诊,夜里又上夜班,今天该休息的,咱
们人手少,让您连轴转,我心里很不过意。

  滕医生说,院长,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吧,您孩子还病着。

  简方宁和滕医生,开始讨论张大光膀子的历史。

  膝医生,咱们刚才听到的完全是一个神话。不,别玷污了神话这个名字,完全
是一派鬼话。简方宁说。

  张大的病史是伪造的?滕医生沉思。

  正是。从医学角度,他腹部的伤口,不像是正规医生手法所为。腐蚀性疤痕的
形状,也不像他说的是火碱烧的而成……在张大光膀子的谈吐里,偶尔露出逮的字
眼……情况很复杂。

  吸毒病人的历史里,几乎都含有罪恶。简方宁的恩绪一下子扯得很远。她抱着
双肘,说,我们不是公安机关,没有证据,仅靠怀疑,也下不了结论,还是就医论
医吧。刚才我看了张大的情况,判断他毒瘾已入膏盲。对这种晚期病人,戒断起来
十分危险。再者,由于他腹部有瘘道,肠道功能全面紊乱,一旦取消了毒品,肠道
会有极为剧烈的绞痛,会危及生命……

  滕医生心服口服说,你分析得有理,他再来,无论怎样吵闹,我力拒就是。只
是他们若说我们是见死不救,怎么回答?滕医生想到必然会发生的口舌恶战,怕自
己一时口拙,事先储备武器。

  他有千条万条,你只一条既可应对,就说没床位。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但是,最后会怎样呢?我完全是从医学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滕医生请教。

  死。

  简方宁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像这样的病人,真是没法治了吗?要是我们试着救他一下呢?滕医生虚心求教。


  太冒险了。医学很无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说。对于戒毒,我们才刚
刚起步。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国外的经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任重而道
远。依现有的条件和方法,像张大光膀子这一类严重的吸毒者,我们很没把握。与
其让他死在医院里,搞出无穷无尽的纠纷,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收了他,又救不了
他,反倒把医院的声誉毁了。医院比一个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简方宁说。

  我记住你的指示了。滕医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确佩服这位年富力强的女院长。
业务悯熟,处理事情果断,为人正派,虽说比自己年轻,遇事却极有主张。

  滕医生打了一个哈欠。

  筒方宁长叹一声,接着说,滕医生,快休息吧。可惜我们的年轻医生太少了。
你知道,搞戒毒的医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们这里
许多年轻的医生,都瞒着亲朋好友,不敢说明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医生,或者支支
吾吾说自己是精神科医生。我们一天精疲力竭,还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简方宁习惯地捋捋头发,一枚白发,锵然落下。

  滕医生心痛地说,院长,你多保重。人们多以为医生长寿,其实老烟鬼和老酒
鬼,比老医生多多啦!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尽自己的所能作一点事,医学上的发展,
还要靠你们。

  简方宁不愿这样越说越伤感,转变话题道,你知道医生为什么得了病,不好治
吗?

  滕医生说,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简方宁说,知道得多,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因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们坐
上一列车,已明确知道终点是哪里。一旦他明白列车失去控制,飞速地向目的地驶
去时,他会畏惧吗?不会,还期望车开得更快一些,就像我们坐火车,快车票总是
比慢车更贵。

  滕医生说,这本是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说的话,怎么叫你给抢先说了?不要谈
这些了,我知道你儿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简方宁说,拜托了,滕医生。事业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我们只是序言和开头的
几页。精装的书里多半都有一根红丝线,你读到哪里了,就把那根线夹在那里,下
一次再接着读。我们就是那根红丝线。等到书读完了,丝线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把每一个病人治好,就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后面的医
疗工作也就有头绪了。您也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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