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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 陳丹青
送交者: 深水花房 2006年01月07日22:28:2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我是上海人,沒資格談北京。二十多年前在北京上學留校,總共才三年,現在回來教書,也不過三年多。主持人一定要我來,拖到昨夜,胡亂寫了一點,念完拉倒:

我於北京的所謂“文化記憶”,是從北京朋友那兒零星聽來的。譬如1986年我與阿城在紐約的一次閒聊,可以說來大家聽聽。
  他說起他一位中學同學的祖父,曾是大清國禁衛軍的老兵丁。這位老兵丁對孫子說,他在紫禁城城門口站崗,皇帝出巡,兵們就齊聲高叫:

  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老兵丁當上禁衛軍那年,十八歲,光榮極了,那時已經有照相館,他就特意穿着全套軍服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相,當胸繡着斗大的 “勇”字。不久大清帝國滅亡了,可是老兵丁一直珍藏着自己光榮的禁衛軍照片。解放後,這枚照片不能掛出來,老頭子還是珍藏着。 1966年“文革”爆發,紅衛兵抄家,這枚老照片當然被抄沒了。老頭子實在受不了,怎麼辦呢,他就順着胡同摸到紅衛兵聚集的一處院子,看見許許多多抄家物資堆在院子裡,準備一把火燒掉。老頭趁個空子溜進去,居然找回了自己的照片,揣在懷裡跑回家,一路慶幸,高聲叫道: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

  阿城還認得從前宮裡的老太監,老太監有自己的“文化記憶”。譬如皇帝幸臨宮女,是夜裡點了牌子,宮女脫光了,由太監扛進皇帝的房間。這些情節,我在李翰祥導演的清宮電影裡看見過,可是據老太監親口對阿城說,皇上行房,太監們圍着伺候,到一定的時辰,太監會跪着提醒:

  皇上注意身體!皇上該休息了!

  又譬如琉璃廠,如今還在。阿城說,在他小時候,也就是50年代初,許多店鋪的後院房內還雇着不少窮文人專門抄寫文物文件,寫一筆好字,一千字的工錢,好像是一兩毛錢。

  這些細節,在我這上海人聽來,真是有意思極了。可是北京朋友中,似乎也就阿城格外知道、格外留意這類事,其他北京朋友的 “文化記憶”,十之有九可就是解放後的新北京了。

  譬如劉索拉說起她的高幹朋友們,有些關節我就不能立刻聽明白。譬如索拉說王朔是“軍區大院兒的孩子”,說起她自己,卻說 “咱們是胡同里長大的”。什麼意思呢?按說胡同里長大的,多數是城市貧民,可索拉分明是高乾子弟,她的親叔叔是鼎鼎大名的劉志丹——我終於明白了,就因為劉家官位高,所以進城後分配的住處是胡同深處的四合大宅院,自然比幾百戶軍屬的“大院兒”高級太多了。

  我記得1978年來北京上學,有一天在哪座樓頂上往下看,看見一戶完整的四合院正在大裝修,雕梁畫棟,油漆一新,一打聽,說是剛任命的文化部長黃鎮同志馬上就要搬進來。

  上個月有朋友在鼓樓附近一家“竹園”賓館請吃飯,進去一看,好氣派,亭台館榭,古木繁花,一打聽,原來是康生的舊宅,昔日的王府,早先的主人,曾是有名的小德子與盛宣懷。

  再譬如老同學吳爾鹿,八年前在國子監街買下了自己的四合院,種滿花草,給我講起北京老四合院的說法,我記得這麼兩段,一說是:

  “天棚葡萄金魚缸,肥狗壯丁胖丫頭。”

  另一說是:

  “房新樹矮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

  下面我倒可以說說我對北京的“視覺記憶”。我第一次來北京是在1974年,為了看“文革”期間的全國美展,剛到美術館,人山人海,原來江青同志才來視察,剛離開。群眾紛紛語告,在工農兵的畫面前,江青說:

  “什麼叫藝術,這就是藝術。什麼叫偉大,這就是偉大。”

  那時,北京的舊城牆早已拆乾淨了,全城的四合院一戶也沒拆,綠樹成陰,京津唐一帶大地震還沒發生,所以四合院不像後來成了破爛混雜的大雜院,“清明節”天安門運動也還沒發生,所以天安門廣場非常空曠。當時的長安街還走着騾馬大車,所有人穿着中山裝人民裝,所有街面或樓道都堆着大白菜……除了故宮天壇頤和園,北京到處掛着國家機關的門牌:國務院、外交部、統戰部、財政部、宣傳部、總政治部、中央軍委、警備區司令部、最高人民法院、全國人大、全國政協、中華全國總工會、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等等,等等,等等。

  多年後,我在安東尼奧尼題為《中國》的紀錄片裡看見了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空曠,荒涼,沉悶,我看了,居然很親切,那是我這輩人關於北京“文化記憶”的經典版本。概括說來,北京不是明十三陵,1972年。選自法國70年代攝影集。

  清帝都,而是一座共產黨的城市,一座被共產黨成功地鄉村化的城市,一座完全孤立於世界之外的城市,就像今天電視裡出現的朝鮮平壤,空曠,荒涼,沉悶。

  但在一小部分准共和國青少年的記憶中,北京是驕傲的城市,這種驕傲的程度,取決於他們家長的行政級別與官位高低。我所認識的北京同輩只要問你住在北京哪個區、哪個大院,上過哪所中學、小學,甚至托兒所,就掌握你的出身、地位與重要性:是區級還是市級,是民盟還是政協,是軍區還是中央軍委,是中央還是中央直屬,是中央辦公廳還是中南海,等等,等等,等等。

他們說起朋友時,十之有九不是朋友的名字,而是對方家長的名字,這些名字不用介紹,譬如劉少奇、鄧小平、鄧穎超、陳毅、彭真、葉劍英,等等,等等,等等;另有一批家長的名單也無須介紹,譬如郭沫若、老舍、曹禺、胡風、鄭振鐸、吳祖光、徐悲鴻,等等,等等,等等;還有一批名單恐怕也無須介紹吧,譬如傅作義、蔣光鼐、梁啓超、梁漱溟、章乃器、黃炎培、馬寅初、梅蘭芳、齊白石、張伯駒,等等,等等,等等。

在上海、台北、香港以及海外,也住着不少民國共和國政要名流的後人,但沒有一個中國城市像北京這樣,密集居住着這麼多歷史人物的家屬。他們有的閉口不語,從不說起以上人物,有的對於上代未曾公開的軼事或屈辱如數家珍……今日出版盛世,你可以在無數書籍中讀到北京的“文化記憶”,可是很難讀到關於以上人物真實生動的描述。

  譬如今年初夏,北京播放大型電視連續劇《走向共和》,其中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解放後借住親戚張伯駒家裡十六年,死在張家。大家知道,民國年間張伯駒變賣房產,購買晉唐時代的稀世文物,解放後又將文物捐獻國家。可是他晚年怎樣呢?我有一位京城朋友曾是張伯駒的忘年交,說起這位民國公子的最後歲月——70年代末,張老先生每天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機,對着所有節目張嘴傻看,除了吃飯,一刻不離開,直到夜裡上床睡覺,直到死,天天如此。

  我們應該請張伯駒之流來參加這次會議。但從他晚年的故事中,我們看見,北京的文化記憶,他個人的文化記憶,在他身上似乎凍結,終止,沒有意義了。

  我不懂歷史,更談不上北京的“文化記憶”。我對北京甚至一點也沒有“都市想像”——北京的“都市想像”可不是誰都可以“想像”的,它需要的根本不是“想像”,而是權力——1949年以後的北京“都市想像”,首先是,也只能是毛主席的“都市想像”,例如拆毀城牆、到處建立蘇式工廠之類,而他的想像全部實現了。改革開放後,北京的“都市想像”是歷任市長譬如陳希同、張百發,以及今日王岐山等等連同大群開發商及所謂國際建築大師的宏偉“想像”,例如“民族風格”的建築大蓋帽、拆毀胡同四合院、起建歌劇院、奧運會場、中央電視台之類,他們的想像,也全部實現,或正在實現中。

  總之,在北京,我看不出北京居民的“都市想像”,北京居民的義務是儘快配合大規模遷移,他們被“請”出北京,落戶郊外,將他們在北京城所剩無幾的“文化記憶”儘快抹殺乾淨,實現政府的“都市想像”。

  算回去,民國北平的“都市想像”,是將古老帝都改造成一座初具規模的現代城市;1949年後的北京“都市想像”,是將這座初具規模的現代城市改造成革命化、軍事化、鄉村化的城市。1979年以後的北京“都市想像”,是將這座點綴着古都遺蹟的准共產黨城市化妝成香港化、美國化的摩登城市。今天,北京以無數歐美城市、街道、小區的名字,命名北京城無數角落——北京過去二十年的變化,遠遠超過了北京的想像力、全中國的想像力,甚至全世界的想像力。

  自然,“都市想像”也意指反方向的,歷史的想像,在字面上可與“文化記憶”是一回事。我不是學者,以我的十二分非專業的定義,只要發生過的事情,哪怕是關於昨天,都應該算是“記憶”,波蘭導演基斯洛夫斯基甚至宣稱“未來也是記憶”。可是諸位知道,關於北京的想像也好,記憶也好,只要是在北京地面上,最好不要隨便“想像”。大致說來,凡越是遙遠的、消失的人事,越是安全的、可說的,越是切近的人事,則糊塗一點,能不說,就別說。

  胡風在1949年寫過一首獻給新中國的詩篇,其中有一句話: “時間開始了”,意思是說,1949年以前沒有“時間”——沒有時間,哪來記憶呢?

  五十四年過去了,情況與胡風的意思正好相反:1949年以前的 “時間”與“記憶”循序恢復了,反而是“時間開始”後的這五十四年,還是最好不要隨便記憶吧。今天,我仔細看了本次座談會的每一篇論文題目,“時間”全部指向1949年以前,全是被准許的“文化記憶”。

  這很像是老人的記憶:越是切近的事情,越記不得,越是早先的事情,記得越清楚。北京是一座古城,或許正需要這種“局部失憶”的記憶。也好,北京的變化,是持續消除記憶的過程,我們先來試着恢復紙面上的零碎記憶吧——那位前清的老兵丁尚且終身守護自己的記憶,我們是不是應該向這位大清國的禁衛軍小兵丁好好學習?! (2003年10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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