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凱:日本的侘寂之美及其自我超越
侘び寂び,是日本文化傳統和審美意識的一大特徵。如何理解以茶室為象徵的簡朴之美,如何認識滲透着和風精神的侘寂之美,是進入日本文化堂奧的必由之路。
雖然治學可以無問西東,但是西洋與東洋在藝術精神和審美趣味上還是差異巨大。自古以來,自然美讓人感動,人們會把這種感動轉化為美術、表現在文化上。創作者在表現對象上追求血氣方剛的最頂端、最完美的形態,這是西方的審美。典型的樣式就是古希臘雕塑,展現出永恆的形不滅的美,材料上常常使用堅固的大理石,是為西方的古典美。
對日本人來說,眼前盛開的爛漫的鮮花確實令人感到美,但這不是打動心靈的美。與豪華的盛宴相比,日本人在宴會之後殘留的淡淡哀傷和曲終人散後的惋惜留戀中更能感到美。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描寫了最高血統出身的絕世美男子光源氏,從受到才色兼備的各種女性青睞的高光時刻,到上了歲數之後走向了榮光盡失的人生,作者在這個過程展現了“物之哀”的審美理念,成為日本文學的最高代表。
筋肉強健的年輕人,確實擁有奪目的肉體美,這是古希臘雕塑的臻尚追求。但是,日本人對這些人間的全盛和至美並不太看重,毋寧說對人生進入壯年或老年後,看到了生命的陰翳逐漸濃重的同時也展示出人生的富有和多樣,這樣的人生才是最高的美。
所以說,沒有經歷過高峰而直接奢談侘寂之美是無聊的,因為最初的枯萎等同於無生命狀態。只有走過盛開與綻放、展現過爛漫與豪華之後,在盛光之中透露一絲陰翳,然後在由盛而衰的慢慢轉換過程中才可以感受到至尚至美,這就是日本人的美意識——“寂”的前生是繁盛而不是貧乏,“侘”的背景中沒有豪華則談不上清美。在戰國時代,京都智積院有豪華絢爛的金箔障壁畫《櫻楓圖》,也有長谷川等伯的《桃山金屏風》,而到大德寺的《松林圖》則一轉為淡淡的水墨調子——因為盡情描繪過豪華和燦爛,所以單一的墨色中才看得出顏色。
日本的庭院之美,亦在有心無意之間。把庭院打掃得乾乾淨淨,還需搖動庭樹散落幾片枯葉,這樣才有餘韻。庭院裡的山石只能展現一部分,那些著名的“枯山水”以有限的空間模擬了無限的山海和宇宙。狹窄的空間讓內部顯得更加深邃,在表面看不見的內部才是極盡豪華的所在。而歐洲的花園往往擁有廣闊的空間,種植的樹木按左右對稱排列,院內的池塘和其他配置都遵循幾何學法則,大小一目了然,眼中看到的就是一切。
在歐洲,庭院和宮殿都是展示性的,主人會把自己擁有的所有收藏,如繪畫、器皿等都掛在牆上,以展示自己的愛好和富有。在日本,主人即使擁有許多寶藏,但在一塵不染的房間里只會根據客人的喜好、結合季節的特點,掛上畫一軸,點綴花一輪,而且室內選用的這一輪花與庭院外盛開的鮮花絕不重複,主人更會清晨掃院清水灑庭,為客人奉上的茶碗也是最高的物品。這一切看似無心隨意,客人如果沒有一定的教養是無法辨識體會的。與凡事都追求百分百自我呈現的歐洲文化相比,隱藏性的日本文化或許有些貧乏的感覺,但與其傾盡所有地完美展示,不如以省略的方式做象徵的表現,這才是日本人的趣味,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這才是日本的美。
類似這種隱藏、短縮的表現方式,在短歌、俳句等文字藝術,在能樂、歌舞伎等舞台藝術中都有體現,空間構成往往比動作更受重視。其中,日本的茶道之精深、茶室之簡朴就是最典型的文化樣式,也是侘寂之美的行為載體。
茶道起源於中國,又在日本形成了獨特的內蘊。室町時代,不少人嚮往田園生活樂趣,尋求心神上的安逸,以冷峻、恬淡、閒寂為美。茶人村田珠光等把這種美意識引進“茶湯”中,使“清寂”之美得到廣泛傳播。村田珠光提出“謹敬清寂”為茶道精神,千利休改動了一個字,以“和敬清寂”四字為宗旨,文字簡潔而內涵豐富。“清寂”也寫作“靜寂”,這種美的意識就表現在“侘”字上。
茶道之茶,稱為“侘茶”。邀三五同好,閒坐幽寂茶室,品茶閒談,不問世事,無牽無掛,無憂無慮,修身養性,淨化心靈,別有一番意境。千利休的“茶禪一味”、“茶即禪”觀點,可以視為茶道的真諦所在。
室町幕府解體,戰國武士集團崛起。從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到德川家康,群雄爭戰,社會動盪。唯有寧靜的茶室可以慰藉武士們的心靈,使他們暫時忘卻戰場的廝殺,拋開生死的煩惱。所以,戰國時代,茶道是武士的必修課,靜下心來點一碗茶成了武士日常生活中的內容。
試想,戰國武將們在戰場上以命相搏的激烈爭鬥之前,體會短暫的安寧需要強大的精神集中力和心靈修養。在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不知道是否滅國的時刻,先飲一碗茶來尋求並回味瞬間的冷靜與安寧,然後趕赴戰場燃燒生命,這是武士的最高境界。在數小時後即將迫近死亡的當下,卻能不慌不忙地以超越勝負的冷靜,將自己置於拂去一切雜念的境地,確實需要極高的修養。在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等人激戰的時代,通過茶湯體現出武將的精神修養和人格魅力,也是部下以命相托追隨不渝的理由,這或許就是戰國茶道的內涵。
相比之下,如今的茶道已是流於形式的表演了。在沒有戰爭沒有緊迫感的時代,如何理解茶與武士的關係、自我抑制與完全燃燒的關係;如何感受到冷靜的表面下流淌的激盪,彷如火山岩漿在內部涌動,而表面卻滴水不動;如何理解茶道所蘊含的這種靜與動的關係,無疑是解讀日本文化的必修題。
日本人的清寂文化和侘寂之美,誕生於一切皆流轉、萬物寄無常的環境和土壤,其背景是日本以草木和紙張為構造物原型的植物性文明。文化評論家大岡信曾經指出:日本文明是與植物互相協力而得以維持的文明,幾乎沒有宏大壯麗恆古的廢墟。由於日本的夏日炎熱而潮濕,冬天又有冷風與寒氣,再加上地震、火災、戰亂等,日本的建築容易損毀,所謂的廢墟很難在大地上長存。
與此相對,與岩石等達成協力而建築起的文明,則留下了壯大的廢墟的歷史,比如中國北方的長城、中部的石窟和塔寺,巴比倫的空中庭院遺跡,敘利亞的帕爾米亞遺跡,埃及的金字塔、希臘的神殿、羅馬的圓形角斗場、柬埔寨的吳哥古蹟等……這些巨大的文明廢墟或者說文化古蹟,以化石狀態存在千百年,經歷了無數個世紀的風雨洗禮和時光淘漉,迄今依然靜靜地寧臥着,具有壓倒性的歷史氣場和精神力量。
面對這些壯大的歷史廢墟和場景,日本文化找到了對比和膜拜的對象,也有了走出自己的園地的可能。已故著名日本畫家平山郁夫(1930年-2009年)就是“走出去”的行動派代表人物之一。伴隨着對歐洲文化以及中東文化的深入了解,年輕的平山郁夫產生了探究日本文化源泉的願望,萌發了沿着玄奘的足跡去走訪佛教東漸之路的想法。1968年,他首次前往阿富汗、中亞地區,開始了對絲綢之路的探訪之旅。此後40年,平山夫婦幾乎每年都會前往印度、伊朗、敘利亞、中國的西藏、敦煌、樓蘭等地旅行寫生,絲路之旅總次數超過了150次,作為旅行記錄的素描冊多達600本。
平山郁夫沿着古代絲綢之路橫貫歐亞大陸考察、旅遊、寫生,足跡遍及幾十國,留下了豐碩的創作成果,也拓展了日本文化以世界為背景的自我尋根之路。平山郁夫自詡為“敦煌的戀人”,創立了“文化財的紅十字構想”,為保護世界遺產不遺餘力,為弘揚絲路文明投入了畢生精力。作為戰後日本代表性的藝術大家,平山郁夫對於日本文化的侘寂特質和東西方藝術精神的差別有着深刻理解,但是他最後導出的結論是,日本文化是分子,應該以亞洲文化和世界文明作為分母,才能測准自己的位置和分量。
如果把侘寂之美與廢墟遺產聯系在一起,即意味着接受殘損和不完美,以審美的眼光去看待時光的饋贈。歷史廢墟和文化遺產,是人類經歷過的歲月印記,任何抹去印記和留痕的企圖等同於消弭生命經歷過的滄桑。保留不完美、修復破損,學會在缺陷中發現美,才是日本人的審美之道,也是平山郁夫不遺餘力保護世界遺產的文化背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