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 （二）

在開車去女兒家的途中，我的腦子裡閃現出兩個女人。一個是我們剛從東部搬到南加州的時候，我在一個醫院工作時認識的一個越南女孩子凱特，一個是我們大家都喜愛的好萊塢著名女演員波姫小絲。

凱特的大姐七十年代經過了越南華僑海上逃生的艱辛歷程，以難民身份來到美國，安頓後又為父母和身在越南的六個弟弟妹妹申請親屬移民。

當時凱特已經在越南首都河內的一個醫學院上大學三年級，還有最後一年就畢業當醫生了，但是正因為她馬上就要滿二十一歲，按照當時的美國移民政策，過了這個年齡就不能隨同父母一起移民（末婚年幼子女類別），而是算作兄弟姐妹類別來辦理，等候排期的時間就會很長（在當時約八年至十年左右）。為了避免越南國內政治體制的風雲變幻，萬一這一等或許永遠都出不來了。

在驚聞大姐海上漂泊生死之劫的經歷後，為了一家人順利地團圓，凱特令然決然地退學與家人一起移民到了美國。因為家庭條件和新的環境新的文化及語言，凱特決定放棄在美國從頭讀醫學院的念頭，計劃退而求其次，努力實現當一名護士。

我們在一個醫院裡工作，經常會被排在一個夜班組，由於都是亞洲面孔，我們很快成為了朋友。

記得常常會發現凱特坐在辦公室的桌子前發呆，每當我輕聲問她一句“凱特，你怎麼啦？” “沒事兒！“總是這麼一個回答，然後就是眼眶發紅，轉過身去不停地擦眼淚。

說實話，誰見了都很難過。尤其是凱特這麼單純可愛的女孩子，工作非常努力，見到人總是一個微笑的表情，話不多，很實在，大家都很喜歡她。

記得有一天下夜班從更衣室出來，都有點累了，我倆沒有聊天，一起走到停車場，象往常一樣我與她擁抱說再見。殊不知在那一刻她突然開始發抖，身體在抽搐着，我感到有些擔心，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隻手用鑰匙打開車門，把她讓到我的車裡，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凱特，怎麼啦？你今天怎麼啦？哪裡不舒服呢？還是有什麼事兒瞞着我？”，我耐心等待着，其實我一直都在觀察着她，只是如果她不願意講，我也不便問。偶爾也會聽到其他同事說起凱特的家庭生活很不幸，主要是婆媳關係不好，還提到過什麼產後抑鬱情緒的問題，不是她親口講的話，我也都當耳邊風，一吹而過。在國外，同事之間很少過問別人的私生活，大家都比較注重保護自己的隱私。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我很擔心自己能不能挺過去！“她在一陣沉默後，終於開口說話了。

凱特一邊嘆氣一邊給我講起她最近經歷的種種事情。“我一直在服用抗抑鬱的藥物，情緒時好時壞，我是想堅強地活下去，為了年老的父母和可愛的女兒。可是太難了，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度過，沒有希望，仿佛苦海無邊的感覺。”

我靜靜地聽着，不時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說“這幾天與婆婆又因為一些小事吵架，丈夫是一個被他母親寵壞了家裡最小的男孩子。他們也是越南華僑，儘管他還有哥哥姐姐和妹妹，可他媽就非得跟着我們住。一個強勢又小心眼兒的女人，我本來以為儘量讓着她就算了，可是她越來越霸道，說是幫我們帶小孩兒，其實是專門拿氣給我受。我丈夫人老實，夾在中間為難，乾脆就躲在外面不回家。公公心疼小孫女兒，看到幾個月大的小孩兒沒有一個快樂開心的媽媽。他有時候勸婆婆不要太過份了，不要無端找我的岔子，反被婆婆一噸臭罵。”

“每天我工作精疲力盡的，回家還要受婆婆的氣，不是為了女兒，我才不願再回到那個令人傷心欲絕的家。” 凱特說着說着又開始哭起來了。

“為什麼不搬岀去住呢？你父母不是也住附近嗎？回父母家住一段時間，把身體和心情調節好了再大家一起坐下來商量一個根本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安慰着。

“米歇爾（這是我的英文名字），難道你不知道嗎？我們亞洲人的傳統，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娘家父母是不能輕易插手婆家的事兒。加上我也習慣了報喜不報憂，哪有臉面去給自己的父母哭啼抱怨的呢？“ 停噸了一會兒，凱特又講到“搬岀去住，談何容易呀，首先我丈夫就不會同意，另外這房子是我們小倆口和他父母共同出的頭款買的，房屋貸款幾個人分攤，如果我們搬走，倆個老人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付每月的房貨。我們也沒能力另外再買一個房子，就算是租房也有些困難，唉，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與他父母一起湊錢買房，現在是進也難退也難，本以為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生子從此相愛相守一生，天知道為什麼偏偏遇上一個不講道理的婆婆？”，聽她這麼講，我也使不出什麼招，只有講一大堆安慰的話。

那天分手的時候，我看凱特情緒有所穩定，估計把心裡憋了許久的話給我說說，也是一種釋放吧。

可是，那以後不久，凱特因為嚴重的抑鬱症住進了醫院，再也沒有回來上班了。聽洋人同事議論到，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麼被毀了，不明白為什麼亞洲人結了婚非要與男方父母一起住，這種每天近距離相處，不出問題才怪呢？或許這就是文化的差異吧！

話說波姫小絲（Brooke Shields）, 曾因主演《Pretty Baby 》一炮走紅，大眾情人，我心中的偶像，美麗無比。看到電視裡一個什麼綜藝節目採訪她，結果她也是倍受產後抑鬱症的折磨，在節目中提到她曾經有產後抑鬱症的情形，其中包括抑鬱、有自殺意念、無法照顧嬰兒。疾病可能是因為生產前一連串的事所引發，包括她的父親在三周前過世、體外人工受精的壓力、曾經流產以及家族的抑鬱病史，其中也包括生產造成的激素變化以及生活方式生活節奏變化。還因此寫了一本名為《Down Came the Rain 》的書，她是少有的名人勇於站出來把自己的產後抑鬱症故事講出來，喚醒大眾對產後抑鬱症的認識，引起關注這些女性患者，讓她們自己，家人，社會，醫療人員更多的了解這個疾病的發生發展和潛在的風險。尤其是我們亞洲人對心理健康的重視不夠，往往忽視患者精神上的感受。記得當時我對波姫小絲的印象很深，打心眼裡敬佩她的這種公益愛心。

說話間，我已來到了女兒家的門外，把車停好，急匆匆地朝着大門的方向走去，心裡一陣亂鼓齊鳴的感覺，等待我的是什麼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