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高尾山紀行—
凌慶成
來東京一晃35年了。一直想登一次東京西部的一座名山,說是名山其實並不高,卻名為高尾山。從東京的新宿乘坐京王高尾線特急到達高尾山口站只需55分鍾,可以說此山是一座都市山林。
這座山雖然不很高,但是每年從4月觀櫻花到12月觀紅葉的人數累計起來全年約為300萬人左右,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幾乎每天平均下來都有1萬人左右。今年的秋季不冷,已是11月下旬了,天氣仍然處於小陽春的狀態,11月28號這天,氣溫竟然高達22度,在家人的鼓動之下,與妻兒一起驅車前往高尾山。
記得當年在立正大學大學院研究奈良大佛的建造者行基大僧正時,曾經查看過有關高尾山藥王院的歷史。高尾山藥王院有1270多年的歷史,是關東地區首屈一指的名剎,起源於奈良時代,藥王院這個名字和信仰歷經久遠。奈良時代的天平7年至9年(735年至737年)天花瘟疫流行,據估計,大約有100至150萬人因感染天花而死亡,占日本當時總人口的30%左右。這場“天平的瘟疫”震驚了朝廷,為平息這場瘟疫,聖武天皇一面調集各方的醫藥救助,一面依靠佛力,啟動了包括建立奈良大佛在內的各項舉措,其中一項就是在全國建立國分寺。由最高執行人大僧正行基負責在日本全國建立國分寺,用以平息疫情。遠離奈良平城京的關東武藏地區也不例外,現在東京都國分寺市還保存着武藏國分寺的遺址,高尾山藥王院最初就是作為國分寺之一於744年創建的。如今高尾山藥王院是真言宗智山派的大本山,與成田山新勝寺、川崎大師平間寺同為關東三大佛教本山,遠近聞名。
一直想去一次高尾山,卻遲遲沒有動身,托詞當然是工作忙,這次在秋高氣爽時節決定去一次。高尾山的高度為599米,和北京香山鬼見愁的高度差不太多。開車1小時就到了高尾山景區,在登山口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三角形屋脊的建築,這里是登山纜車的入口,不遠處是步行登山路。妻子說,你如果覺得登山太累,太疲憊,可以坐纜車上下。我看了一下登山導游圖,一共599米,如若坐纜車上下,豈不是毫無成就感了。就登山二字而言,500多米幾乎不能稱為登山,只能稱作散步。
導游圖顯示,從山下到山上一共有6條登山路,這6條路因登山的難易度而定。1號路是最為簡易平坦的,我看了一下這條路的路程是3.8公里,分為13個站點,也就是說有13個休息點,我們決定走1號登山路。進入山路後看到路兩旁林蔭繁茂,雖然是中午時分,也只有微弱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射進來,感覺有一絲涼意。走了大約10分鍾,道路漸漸陡險起來,對於平時運動不多的人來講,頗有些吃力,大口地喘着氣,心跳也加快了。走到第三個站點時用iPhone手機查看了一下道路的坡度,為18.5度,這個坡度已然比較陡峭了,身體也覺得很疲憊,心中不覺得打起退堂鼓。兒子說,不然就下山再坐纜車上去。聽完這句話,心中一種不服氣的感覺,我說繼續爬。從第四站點到第七站點非常陡峭,不服輸的心態和後悔的心境交相呼應,深感自己把登山這件事看得過於簡單,雖說500多米並不高,可每走一步都覺得很是吃力。終於走到了第六站的休息點,正在迎風擦汗時看見了一位身高不足1.5米的女人走了上來,她的腳一踮一踮的,身上還背着兩個不輕的包,手裡拄着一根拐杖,年齡在50歲左右,面色灰暗,一看就感覺到她的身體狀態並不好。看到她背負行囊還堅持向上攀登,我和妻兒相視無言,跟上了她的步伐。她雖然身有殘疾,但步履並不慢,一直往前走。使我頓感愧疚,我想自身無任何疾患,只因平日運動過少,爬這樣的小山居然還打起了退堂鼓,相信這位女士是我人生的一個榜樣,也是一個警醒。
終於走到了半山腰的休息點,在那兒吃了一頓美味的咖喱飯。休息之後,體力恢復了不少,於是我們又開始向上攀登。通向藥王院的路途中有一個分叉路口,左邊是陡坡“男坂”,右邊是緩坡“女坂”。男坂有108個台階,相傳與佛教中所說的煩惱數相同。輾轉了幾個陡坡,終於快到藥王院了。登山路旁遍植粗壯的古柏,樹徑多為一米多,其中一棵最粗大的,樹高37米,相傳樹齡已達700多年。在藥王院下方途經一片楓林,紅楓似火,艷麗非常。
峰迴路轉,高大的山門映現在眼前,首先看到的是傳說中744年創建藥王院的行基菩薩塑像,坐鎮在山門前。走進山門右側是兩座青銅像,都是帶翅膀的羽神,名為“天狗”。手持羽扇的是“大天狗”,手持寶劍的是“小天狗”,兩座像造型精美,但較為現代。天狗的信仰廣泛流傳於日本各地,它亦神亦妖,據說神通廣大,可為人們開運、驅邪。在高尾山,天狗被認為是飯繩大權現的侍奉者。
再往前走就是藥王院的御本堂,一座典型的日本寺院建築,古樸莊重,看得出來,雖經歲月卻依然維護得很好。走近御本堂,佛殿的柱子上兩幅黑底描金的柱聯,左側是“萬民豐樂,右側是“世界平和”。藥王院創建之初以供奉藥師如來而得名,但頗為意外的是御本堂內並沒有供奉藥師如來像。高尾山藥王院只供奉着山嶽信仰的神佛習合之神“飯繩大權現”。
本尊藥師如來為何變為“飯繩大權現”了呢?“權現”又是什麼意思呢?原來“權現”是一個佛家詞彙,意思是佛菩薩為了普渡眾生而顯示出的各種化身形式。“飯繩大權現”起源於平安時代,在長野縣的飯繩山(現在的飯綱山)被奉為神靈,飯繩信仰就是從這里擴展至全日本的。
當初藥師如來在室町時代深受各地官民的信仰,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地方官員的政治腐敗和頻繁的飢荒導致室町幕府失去了控制,寺院的維持難以為繼,導致許多寺廟都荒廢了,高尾山藥王院也不例外,成為廢寺。永和年間(1375~1379年),京都醍醐山的高僧俊源大徳進入高尾山後,成為中興之祖。俊源進行了一種稱為“護摩供養秘法”的修行,焚燒了八千枚護摩木。這次修行之後,藥王寺不僅供奉藥師如來同時也奉祀“飯繩大權現”。高尾山藥王院的飯繩大權現被視為不動明王的化身,是一位拯救眾生的佛神。除了不動明王之外,其形象還融合了歡喜天、迦樓羅天、荼枳尼天、宇賀神(弁財天)的五相合體。背後映照着火焰,左右手分別持劍和繩,這展現了不動明王的本誓——驅逐惡魔,並以慈悲智慧焚燒各種煩惱與痛苦。
任繼愈先生認為佛教自6世紀傳到日本後,得到皇室和達官顯貴的扶植隨即成為當時日本社會的主流宗教。神道由於沒有系統的教典和完備的組織,一時成為了佛教的附庸。佛教提出“佛主神從”的“本地垂跡”說,宣稱佛或菩薩是“本地”, 日本神道所奉之神是佛或菩薩的“分身”或“垂跡”,並把日本諸神作為佛教的護法神。這是佛教繁盛期神佛習合的思想之一,認為神道八百萬諸神實際上都是各個佛菩薩的化身。
俊源大徳作為一位佛教的高僧大德,為了拯救荒廢的藥王院,不惜藉助日本的神道來復興藥王院,也是一件了不起的舉措,這在佛教里也稱為“方便法門”,所幸藥王院從此又繁榮起來。只是如今藥師如來作為秘佛,不再輕易示人了。
近年來由於疫情,除大學以外很少外出。此次來高尾山又再次感悟到信仰的力量,當初正是這些高僧大德不畏艱險開山布道,將佛陀的教誨和信仰送至人間,一直延續至今。
從藥王院繼續攀登,儘管喘着粗氣,終於還是攀登到了山頂。從瞭望台可以看到東京新宿的高樓,也可以看到霞關的政府大廈。感覺是從仙界看人寰,想起了那句 “不見長安見塵霧”,天氣晴朗和煦,我們在山頂是只見人寰不見塵霧。遙想當年在此山上修行的高僧,他們並非逃避人生,只是在尋求一種更高境界的人生,非我輩俗人所能體味得到的。
初冬時節的太陽4點半左右就落山了。當我從東京都的方向回看富士山時,山體正沉浸在晚霞余暉中,幾分鍾過後,紅日漸漸西沉,緩緩落入山後。天幕下,富士山體由深藍轉成暗藍,山頂依然是亮閃閃的。此時,那鑲嵌着金邊的富士山宛若一尊莊嚴的雕像,坐落在群山間,雄偉、瑰奇、令人讚嘆!
在收獲了滿滿的感慨之後,乘坐纜車下山,只需5、6分鍾就到了山腳下,深切感悟到上山着實不易,下山卻是容易且快速。像我這樣的年齡,太高的山恐怕爬不上去了,但是人生的巔峰還在前面,還須繼續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