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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抗美 (9)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7月31日10:19:54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張欣


婚後的生活比想象的還要平淡、艱辛。
  頭就沒有開好,抗美和志西商量,結婚怎麼結法?在醫院顯然不行,人已經很灰了,環境對她仍是橫眉相向,恐怕連個張羅的人都找不到;去志西的家辦事,那頭已經分崩離析,各人顧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沒有父母親的家原已不是家的樣子。
  他們決定回新疆抗美的家結婚。
  潘姨說:“也好,這是人生大事,總得有老人在場,我給你們收拾一間房子,等你們回來。”
  兩個人領了結婚證就上了火車。
  旅途勞頓,一到新疆志西就病了,沒進家門便直接送去了醫院。孟梅去火車站接人時方知道志西是自己的女婿,整個人像挨了一記悶棍,驚得都不知道痛了。
  等到母女倆從醫院回到家,於敬田問道,“怎麼耽誤了這麼長時間?”孟梅對抗美道:“你爸從來不下廚的,今天專門給你做了手抓羊肉……”許是打擊來的太突然,孟梅的口唇烏青,說話氣若游絲。
  於敬田若無其事道:“沒事,不當第三梯隊就是了,我知道,你不來信無非就是那點事,你又不是‘四人幫’,怕什麼?路線鬥爭嘛,總得有人受牽連……”
  抗美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妹妹援朝已經是大姑娘了,看見她有點生怯,但打扮頗趕潮流,緊身衣、喇叭褲,頭髮燙的亂雲飛渡,吃起東西還是自顧自,沒有一點謙讓之意。孟梅用筷子打了一下援朝的筷子,援朝看了抗美一眼,“幹什麼?我吃完還有事嘛。”孟梅氣道:“你少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援朝剛想反駁,於敬田和緩道:“叫她去叫她去,在家裡晃來晃去我也是眼暈……”
  兩個女兒,於敬田只對抗美有信心,抱較高的期望值,堅信她會做出一番成就。援朝是個沒思想沒抱負的花蝴蝶,讓她滿天飛不放心,只好留在身邊解解悶。
  援朝又胡亂地扒了幾口飯,擱下筷子道,“我知道你們看我不順眼,再說近的不香遠的香,我走了,拜拜!”抗美忙起身道,“援朝,我給你買了條裙子?……”邊說邊要去翻旅行袋,援朝略顯不屑道:“西裙吧……什麼顏色?”抗美道:“黑色。”援朝忙道:“晚上再說吧,說不定媽穿了更合適……”說完旋風一樣地跑了。
  屋裡瞬間靜下來,抗美重新坐下,餐桌上的氣氛因孟梅黑着臉便顯出了僵板,抗美有點不知所措,於敬田是個習慣掩飾感情的人,臉上卻不那麼熱鬧,只當孟梅是生援朝的氣,對抗美道:“你也是白操心,援朝打扮成這樣,誰買的東西能稱她的心。我和你媽也管不了她。”
  抗美突然小聲說道:“爸,我結婚了。”於敬田愣了一下才問道,“跟誰呀?怎麼沒把他帶來?”孟梅放下筷子嘆道,“楊三虎家的老一三。”於敬田傻了,問抗美:“楊三虎上了中央文件你不知道?”抗美點頭,於敬田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以後部隊還怎麼用你?”抗美不說話,確實也無從說起。盂梅氣道:“那還是次要的,楊老三從小是個病秧子,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你是服侍他一輩子還是養他一輩子?”逐又對於敬田說道:“火車上就病了,我和抗美把他送醫院去了,要不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嘩啦一聲巨響,於敬田把整桌的酒菜掀到了地上。
  還不解恨,操起手邊的木凳向抗美扔過來,抗美下意識的用手擋了一下,已經晚了,凳子砸在嘴上,嘴頓時腫了起來,牙血從捂嘴的手縫中慢慢地溢出來。
  抗美一隻手捂住嘴一動不動地站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父親,似乎比他還要沉着、鎮靜。這更加激怒了於敬田,他急火攻心,想到抗美下鄉、斷腿、結婚……沒有哪件大事是事先跟他們商量或事後告訴他們的,她主意大得很,九死不悔的犯錯誤,如果她是援朝倒也算了,橫豎不爭氣,上學時功課跟不上,工作了重吃穿打扮,沒一點他看得上眼的地方。可他對抗美寄予厚望,相信她能成就一番事業,現在可倒好,她輕而易舉就把自己給斷送了!
  “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於敬田吼道。
  抗美扭身走了。
  她去了醫院,志西仍舊虛弱地躺在床上。見到她便問這問那,她只管一言不發,臉上沒有淚,更沒有悽苦的神情。後來志西急了,扳住她看,發現她嘴上的傷,摸了摸,她痛得吸了口涼氣,志西發現她有顆門牙沒了。
  志西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但想不到會是這種程度,抱住抗美,倒是他落下淚來。
  很晚了,抗美也沒有回家,準備趴在病床的床沿上過夜。孟梅尋來,把抗美叫了出去。孟梅道:“也難怪你爸爸生氣,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也不來信跟我們商量商量?”抗美沒吭氣,她倒不是想對抗母親,只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老實說,事情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也覺得有些奇怪。孟梅見她不說話,便勸她回家。抗美不回,孟梅急道:“難道你還要讓你爸來給你賠不是?”抗美道:“你和爸只當沒養我這個女兒吧。”她說這話,真心是想寬慰母親,也有些不知跟誰賭氣的味道。孟梅氣得頭昏說:“你怎麼越大越不懂事?我們要是真的沒養你倒好了……這些年為你操了多少心?你爸爸如果不是為你好,心痛你,他能發那麼大的火。”可是抗美到底年輕,覺得自己的選擇總是有強大的理由,父母不肯接受,那是他們的問題,對於實際困難的考慮,幾乎是零。
  孟梅勸不動女兒,傷心的回家了,抗美的變化令她萬分的想不到和不理解。當年她的腿傷成那樣,仍舊堅強、樂觀,有着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可是現在她身上的銳氣一點也沒有了,人顯得很灰,外加恍惚和偏執。
  約摸一周的樣子,志西的病情穩定了,兩個人直接從醫院去了火車站。這之前抗美給援朝打電話,叫她背着人把家中的行李送到醫院來,援朝又陪抗美去買了火車票。從小到大,援朝總覺着父母偏心姐姐,所以跟抗美沒什麼話說,這回家裡鬧成這樣,她又有些同情抗美了,抗美還是把黑西裝裙送給了援朝。排隊買票時,援朝道:“是不是自己找的對象,家裡都是不會同意的?”抗美橫了她一眼道:“你才多大?別不學好!”援朝道:“這就怪了,少女懷春總是詩,談戀愛不美好嗎?”抗美不理她,眼睛看着別處,援朝又道:“姐,你要是早點談戀愛,也不至於倒霉時嫁給一個病秧子!”抗美氣得差點發作,可是內心又有被她說中的刺痛。援朝道:“我的那位是個北京人,到這來是支邊的,我探過媽的口風,媽說找什麼人都別找大城市來支邊的,他們吃不了這兒的苦,過兩年拍屁股走人,兩地分居必然造成家庭悲劇……保不准我的牙也會給爸打掉。”
  抗美嘆道:“你別總跟他們作對,我已經叫他們夠失望的了……”援朝做了個無奈的表情,道:“姐你當兵都當傻了,還什麼事沒做呢已經把自己犧牲完了。”抗美苦笑道:“我現在是想犧牲也沒有人讓我犧牲了。”隔了一會兒,抗美又囑咐援朝:“我走以後再跟爸媽說,也叫他們眼不見為淨。”援朝低聲道:“爸這一個禮拜都沒說過什麼話。”
  但在火車啟動的時候,她還是哭了,她想她以後再不會回來了,為什麼她很努力,但結果卻很糟,最後連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家庭,也向她關上了大門。
  他們精疲力盡的回到廣州,潘姨的確給他們收拾出一間房子,但潘姨走了,群英解釋說:“潘姨回了鄉下,因為家裡實在住不開,反正志西有人照顧,她就放心了。”
  家裡的確很擁擠,志東一家三口,志南也得在家住,加上志西新婚,幸虧北萍去了粵北山區的分校,否則就得打地鋪。
  真正的新婚之夜是在回來之後,某一個晚上,拘謹而自然的行為,抗美顯得十分平靜,沒有特殊的興奮、激情和幸福感。可能是體質虛弱的原因,志西很為自己的大汗淋漓感到羞愧和抱歉。
  生活的序幕就這樣拉開了,沒有留下任何今後值得感懷和追憶的東西,抗美也被自己的冷漠嚇了一跳。
  天天都在一起,他們的話漸漸少了,彼此需要和交談的渴望煙飛灰滅,日子開始顯出它的乏味和冗長。
  一九七九年除夕,山西省偏關縣黑石村的家家戶戶都在忙着包餃子,楊一狗家的院落顯得比別人更加喜氣和熱鬧,大門上貼着“軍屬光榮”的紅條幅。
  志高當兵之後,回家探過親,但探親在家過年還是頭一次,一狗和秋芬高興的見人就合不攏嘴,村民們都夸志高有出息,每聽一遍這話,秋芬就要對一狗說自己當初下決心送志高當兵是多麼多么正確。一狗每回也要補充,還不是多虧了我家三虎嘛。
  三虎的事他們隱隱約約知道一點,不提。現在提得最多的是志高,志高在部隊當了幹部,又有技術,領導上要重點培養他呢。
  可是志高再不是從前的志高了,老實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現在的志高,每天心神不定的,如果不在外面跑,就整天抱着自己帶回家的那隻半導體收音機,收聽中央台的廣播,要不就去村裡的學校翻報紙。
  不到吃飯時間不着家,秋芬又道,“你就不能在家多呆一會兒?真是走南闖北心都跑野了。”志高不吭氣,悶頭翻弄從學校借回來的報紙。
  秋芬又道,“你巧娥嬸子還給你張羅對象,我說那急什麼,說不定志高跟當年的三虎一樣,位置坐高了,還把我們接出去住呢!哪像她家的志命,三虎給的軍大衣都貼進去了,也沒人跟他……”志高不耐煩的打斷她,“我巧娥嬸子還不是好心,你別沒事就叨叨人家!”秋芬算是住了嘴,志高又道:“我看這形勢有點不對頭。”秋芬瞧了一眼他手中的報紙道:“怎麼不對頭了?你是三軍司令,要操那麼大的心?”志高道:“我看要打仗。”秋芬道:“打仗就輪上你了?全國有那麼多解放軍。”志高道:“兵馬未動,糧草先進,這回就用上汽車兵了。”秋芬道:“那汽車兵也有的是啊。”志高道:“我們大隊過去去過兩次越南,情況熟悉。”秋芬正在拌餃子餡,嘗了嘗鹹淡道:“你別見風就是雨的。”
  志高沒理她,又出了家門,心裡七上八下的,乾脆多跑點路,去了鎮上的郵電所,問投遞員有沒有部隊發來的電報。投遞員翻着電報道:“有是有,可沒你的。”志高問道:“別人的電報上都怎麼寫的?”投遞員道:“都是見電速歸。”志高扭頭走了。
  回家就收拾東西,秋芬急道:“這餃子就等着你下鍋呢,你這是幹什麼?”志高道:“部隊肯定有情況,我得趕回去。”秋芬勸道:“那你明天走行不行?今晚跟我和你爹吃頓團圓餃子?”志高道:“不成,我得去趕最後一班長途汽車。”秋芬真火了說:“這家是盛不下你了,回來才幾天,天天惦記着走,我和你爹盼你回來盼的眼都要瞎了,你說走就要走,都不等吃完了餃子,我就不信,那打仗還就差這一頓餃子的功夫。”一直蹲在地上吧嗒的一狗,冷不丁崩出來一句,“孩子要走你就讓他走。”秋芬恨道:“你少插嘴,要不是你當年從部隊上跑回來,咱家過的就不是這種日子!”說完一屁股坐在炕上,望着一炕的餃子,眼淚突然滑落下來,她知道是攔不住兒子的,從兒子的神情看,可能真的是要打仗,軍人去打仗意味着什麼?她心裡很亂。
  志高過來拉住秋芬的手,安慰了幾句,便對一狗說道,“爹你送我一段。”一狗站了起來,背着手,跟着志高出了門。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還保持着一段距離。志高沒有回頭,這些年的部隊教育,他懂得了克制情感,祖國的需要永遠是第一召喚。而一狗自打去了青藏線,知道兒子有多不易,他現在是連級幹部了,哪有打仗幹部不衝到前面去的。
  到了村頭,志高囑咐一狗,“萬一我光榮了,千萬別為難地方政府。”一狗應道:“不能,咱不能哩。”
  志高走了,還是沒有回頭。一狗在村頭站了很久,又蹲了很久。他聽見爆仗劈吧響着,家家戶戶的房頂冒出炊煙,許是開始下餃子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一狗收到志高部隊打來的電報,上面只有四個字:見電速歸。
  南國的夜晚輕風習習,潮濕的空氣里保持了足夠的水份,也保留了神秘、浪漫的餘韻。一輛軍用列車像黑色的長龍,在夜幕下呼嘯奔騰。悶罐車裡的醫療隊員們,在列車有節奏的搖晃中昏然入睡。
  醫療隊的組成,是軍區各個醫院臨時抽掉來的醫生、護士,以總醫院的人數最多,於抗美和章小毛均在其中。大夥全赴武裝,靠着車廂,或背靠背,或趴在醫療器械箱上沉睡。
  半個月前的一個早上,總院婦產科的馬主任像往常一樣提前來到科里,她穿上白大褂,工作帽壓得很低,眉上一指,且沒有一絲頭髮露出來。
  她看了當日的手術通知單,有於抗美做人工流產,她感到奇怪,為什麼於抗美第一胎要打掉,如果不想要孩子,身為醫務工作者,她為什麼不避孕?
  上班時間到了,馬主任找來值班醫生詢問這一情況。醫生說去廣西前線的醫療隊員名單裡有於抗美的名字。馬主任問道,“醫務處知不知道她懷孕了?”醫生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馬主任拿起電話打到醫務處,是董桂蘭接的電話,她沒有回答她知不知道於抗美懷孕的消息,只推說醫療隊員的名單是院黨委定的。
  馬主任道:“我想院黨委不會讓一個孕婦上前線,董桂蘭,不是你公報私仇吧!”董桂蘭在電話那頭喊起來,“馬主任,你這是什麼話?我跟於抗美有什麼仇?再說這回上前線,我也寫了血書!”馬主任平靜道:“沒有就沒有,你急什麼?”董桂蘭也覺得自己發作的太快了,半天沒說話,最後不情不願地說道:“那我再跟院領導說說吧。”
  掛上電話,馬主任不以為然道:“她寫血書!她什麼也不會,知道不會派她進醫療隊,她當然寫血書啊。”婦產科的醫生護士都是馬主任的追隨者,不是會意一笑,就是幫腔敲邊鼓,“董桂蘭這個人就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喊毛主席萬歲,什麼時候該寫血書,要不人家進步那麼快。”這話倒把馬主任給逗笑了。婦產科是滿門女將,嘴巴全跟刀似的。
  上午十點鐘,抗美來科里準備做手術,她微低着頭一聲不吭。馬主任對她說道,“你先不要手術,院裡正在研究把你從醫療隊撤下來,你愛人身體不好,隨便打第一胎說不定會造成習慣性流產。”抗美沒想到還有人替她說話,感激地看了馬主任一眼,但她還是說道:“給我做吧,因為我是一個軍人。”馬主任想了想道,“今天有四個人做人流手術,你還是先等消息,實在不行最後一個給你做。”
  等了兩個多鐘頭,董桂蘭打來電話,說把於抗美從醫療隊裡撤出來了,馬主任正在跟她通話,抗美突然衝過去,搶過話筒說:“董桂蘭,我參加醫療隊,現在就上手術台。”說完不等董桂蘭回話就把電話掛了。馬主任道:“你這是幹什麼?何必跟她賭氣?”抗美低聲道:“我不是跟她賭氣,我是為了我自己……”她突然說不下去了。馬主任道:“你是犯過錯誤,但也不要用自虐的形式對待自己,思想改造是長期的,誰又能保證不犯錯誤。”
  這話讓抗美的內心很溫暖,如果早一點有人跟她說這些話,她可能不會那麼不冷靜地處理一些問題。現在也不晚,她終於在無盡的迷茫中看到了人性之光,公正和善良並不像她想的那樣,一點也不存在。
  淚水從她的眼中滾落下來,她一直也沒有正視馬主任的眼睛,她說:“馬主任,請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想用實際行動證明我是忠於黨的。”“笑話!我們不去前線的人就不忠於黨了。”馬主任一邊說一邊脫下工作服:“我不會給你做手術,我要對我的病人負責。”抗美堅持道:“你不給我做我也會到地方醫院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大出血,那我就去不了前線了。”馬主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了抗美好一會兒,重新穿上了工作服。
  躺在手術台上,抗美顯得很平靜,可能是她的腿曾做過兩次手術,所以對慘澹的無影燈,對稀里嘩啦手術器械的碰撞聲不至於驚恐萬分。
  她聽見馬主任吩咐護士給她打一針杜冷丁,馬主任對她說:“有些痛,你忍耐一下。”抗美點頭,馬主任臨時決定親自給抗美手術,此時正在戴無菌手套。
  痛和痛是不一樣的,這是抗美在婦產科手術台上最深切的體會。她的子宮不僅後傾,且子宮莖口收得很緊,擴宮相當困難,鮮血順着擴宮器汩汩地流下來。這種痛是抽動內臟鑽心的痛,而且是不打麻藥的,抗美痛的面色蒼白,全身虛汗淋漓。馬主任說:“你喊幾聲吧,不要這樣強忍着。”抗美抓住被單的手已經痙攣了,嘴唇被咬得烏青,但她始終未吭一聲。
  腳踏式吸引器在轟鳴聲中只旋轉了幾次,收集瓶內已溶進殷紅的血肉,冰涼的器械在抗美身上每抽一下,她都有一種被掏空抽盡的疼,然後身體開始下沉,下沉,直至遠離意識,無足輕重,與她徹底脫離……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躺在家中的雙人床上,志西靠牆站着,兩臂在胸前一挽,臉色十分難看。
  從認識到結婚,這是他們第一次爭吵。“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就做決定?”志西的話很沖,好像憋了很久,就等她睜開眼睛好質問她。抗美的聲音因虛弱顯得細小,“沒什麼可商量的,我要上前線。”志西氣道:“你懷孕了,上什麼前線?你又不是知道要打仗才懷孕的!再說我打電話到醫院去問,他們說已經把你的名字劃下來了。”抗美解釋道:“軍令無戲言,我這種時候留下來算什麼?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志西恨道:“你真是莫名其妙?你想表現什麼?你是不是還想當副政委。”抗美氣道:“我覺得你的火才發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子宮摘除,以後還可以懷孕生孩子……”志西沒等她說完,摔門出去了。
  一方面是因為生氣,志西希望有孩子,更希望有一家之主的感覺,他在生活中已經很不自信了,想不到抗美主意那麼大,簡直無視於他的存在。另一方面他畢竟是這種出身,從小又格外受到父母的庇護,他根本不懂得怎麼關心別人,除了爭吵,他沒有給抗美準備一杯紅糖水或一個荷包蛋,更別說雞湯了。
  就這樣,抗美一個人在屋裡躺着,伴隨她的是口渴,宮縮的余痛,不被親人理解和孤獨。她想,就算她為了結婚被打掉了一顆牙,志西都不應該這樣對她。當年她的腿做手術,還有媽媽、孫雁、章小毛陪伴她,現在她身邊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群英看不過眼,去買了兩斤排骨,煲了一鍋大油湯,端給抗美,抗美怕她不高興,象徵性地喝了兩門就再也喝不進了。群英勸道,“你也別怨志西,他沒當過兵,不知道當逃兵是軍人的恥辱,我能理解你。”這話還叫話,後面的抗美就不愛聽了,“不過我也同情志西,糖尿病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性慾,所以你一懷孕,我還真震驚,志西肯定珍惜這個孩子……我跟你說,志東那方面要求可強了,以前在機場,要是連着飛行不回家,一回來可了不得……一晚上三次,你可能都不相信,……搞得我現在……好了,不說了,你怎麼樣?志西那方面行嗎?”抗美耳根發燒,又不好意思看着群英,只好把頭微側着別向一邊。
  群英屬於那種一到中年就無比壯碩的女人,吃東西的胃口出奇的好,燒雞,肚絲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八兩半斤的下肚不算一回事。她一屁股坐在抗美的床沿邊,碰碰抗美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還年輕,不懂,慢慢你就知道了,女人也喜歡這種事……”抗美打定主意不理她,聽她說這等話,乾脆把眼睛閉上了。群英從來都不會看眼色,這會竟道:“對對對,你閉上眼睛歇着,我陪你說說話,省得你悶……”抗美無奈道:“嫂子你忙你的去吧,我想睡會兒。”群英這才走了。
  只躺了三天,醫療隊就出發了。
  全副武裝的站在醫療隊的隊列中,沒有人覺得發生過什麼事,人人皆如繃在弦上的箭,個人的傷痛在這種氛圍中溶化了,院領導在做着煽動性的戰前動員,隊員們感到了莊嚴和光榮。在這一片刻,抗美找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群體感,這是她生命的需要。
  所以她在悶罐車中一直沒有入睡。
  軍列噹啷一聲停下了,車門被拉開,有人在往車上送給養,天很黑,仍是半夜,也不知道是到了哪兒。抗美跳下車,活動了一下發麻的雙腿,站台上還有其它的部隊在緊急調防,集合和報數的喊聲此起彼落。這時,抗美看見一輛輛身披偽裝的解放牌卡車駛到站台對面,與此同時,一趟軍列正靜臥在車隊後面的鐵軌上,從軍車駕駛室里跳下來一位年輕的軍官,身材高大魁偉,腰間扎着寬寬的武裝帶,帶子上別着手槍,全身上下無不帶着戰場上的硝煙和亞熱帶叢林的泥漿,他手握一面紅色的調度旗,起落之間,解放牌卡車仿佛不是龐然大物,而是孩子手中的玩具,輕巧穩當地爬上了軍列拖掛。
  抗美都看呆了,不由自主越走越近,不覺站在了軍官的身旁。軍官完全沒有注意她,一面舉旗,一面摘下軍用水壺,可他壺中已經沒水了。抗美忙摘下自己的水壺舉到他的面前。
  他看了抗美一眼,舉起水壺一頓飽飲。
  “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嚇的。”他喝了水,說話可不客氣。抗美奇道:“怎麼我們往前線開,你們卻往後撤啊!”“什麼叫往後撤呵,拉彈藥和給養,我們開進去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前面傷員多嗎?”“多,運都運不過來。”這時,抗美所乘的軍列汽笛長鳴,抗美扭頭就跑,又轉身衝過來抓起軍官手中的一個水壺,連滾帶爬的上了悶罐車。
  軍官笑了,覺得這個小女兵挺可愛。這時當地的軍代表走過來,“你是這個部隊的‘軍調’嗎?”軍官道:“‘軍調’負傷了,我是這個連的連長,我姓楊。”軍代表一把握住楊連長的手,“你們裝車的速度太驚人了,真不愧是總後的戰備值班部隊。”話音未落,最後一輛解放牌登上軍列拖掛。楊志高使勁握了一下軍代表的手,敬了個禮,然後向後轉,跑步跨上一節悶罐車的車門,這時軍列已經起動,志高揮手與軍代表再見。
  是的,部隊這個大熔爐鍛煉了楊志高,使他成為一名優秀的部隊指揮員。早在三年前,他就被調到總後的戰備值班部隊去了。
  醫療隊駐紮在戰地後方,工作緊張而繁重。每天有大批的傷員被送到這裡,經過暫時的清瘡處理,被送回祖國的野戰醫院醫治,也有些緊急重傷員不能等,只能在臨時手術室里動手術。
  很快,抗美和小毛都累得精瘦,兩個人除了工作上的交接班,其它的時間還是不說話,其實彼此也不再生對方的氣,但一直不說話,再說就很彆扭,也就不說了。
  一天,隊長通知抗美和章小毛借調到空軍的米八直升飛機上搶運傷員。章小毛突然問於抗美;“我們會不會碰上越南的特工隊?”抗美看了她一眼,心裡也沒譜,茫然道:“不知道。”隊長說:“直升機都是去叢林和小區,那裡的傷員運不下來,再說對重傷員在飛機上也可以做一些緊急處理。”兩個女兵咋的一聲立正:“保證完成任務!”
  負責搶運傷員的小分隊裡還有幾名戰士,專門負責搬運,分隊長是個廣西兵,因為額頭、顴骨、嘴巴均有點往外突,章小毛給他起個外號叫“三突出”。見到他章小毛就很不開胃,覺得他就像越南特工隊。
  “三突出”講話時的廣西口音特別重,一講抗美和小毛就要笑,他就不愛講話了。他中等身材偏瘦,但力氣驚人,一個人扛一個比他高大得多的傷兵沒問題,而且沒人見過他睡覺,永遠醒着永遠在幹活,幾天幾夜下來,眼睛瞪得像銅鈴,閃動着深綠色的光芒。
  用直升飛機搶運傷員並不是不危險,有時是地面目標給的不準確,有時是駕駛員過度疲勞,飛行狀態差,飛機落下來後找不到傷員,夜間降落靠火堆指示。
  逢到這種時候,“三突出”總是說:“我先去偵查一下。”他總是第一個下飛機,最後一個上飛機。
  一次在密林中,剛搶運到幾個傷員,不遠處傳來密集的槍聲,直升機急忙拉了起來,丟下浮梯,兩個戰士爬上去了,地面上只剩下抗美、小毛和“三突出”。小毛臉色蒼白道:“我可有恐高症啊!”抗美一把抓住小毛的手道,“你跟着我上,下面有‘三突出’,別怕!”
  其實這時抗美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了,真正有恐高症的是她。她害怕極了,可她知道如果她表現出來,小毛會嚇得手抖腿軟,抓不住浮梯。這是她來到越南第一次想到死,瞬息間浮現在她面前的是陝北插隊時的輝煌片斷,她太年輕了,光榮歷史只那麼一點點。其它的,她真的毫不留念!
  她努力作出鎮靜的樣子抓住浮梯,一步步登上去,命令自己不要往下看,可是浮梯畢竟是來回搖晃的,人仿佛飄在空中,沒着沒落,一個閃失就有可能隨風飄去。
  開始她還能聽到章小毛的尖叫聲,飛機螺旋槳的轟鳴都沒有壓住她驚恐的呼喊,但漸漸地,抗美便聽不到小毛的聲音,等她踏入機艙往下看,才發現小毛停在浮梯的中間,上不上下不下地閉着眼睛。於抗美大叫一聲,伸出手臂,全無氣血的章小毛望着這隻手臂重新開始攀登說:“不要向下看!”於抗美喊道。當章小毛抓住這隻手臂時,腳底一滑,人頓時懸在半空中,腳越是亂蹬越踩不准浮梯。抗美死死地抓住她:“堅持啊,小毛,‘三突出’上來了。”話音未落,“三突出”已像猴子一樣地竄上來,一手扶梯一手抱住小毛的雙腿,把她送進機艙。
  兩個女兵忍不住抱在一塊哭起來。
  從此她們就沒有資格笑話“三突出”了,只有“三突出”和戰士們笑她們,只要說不過她倆,“三突出”就做一個擦眼淚的手勢,絕對四兩撥千斤。
  特工隊越來越猖獗,搶運工作全部安排在晚上,夜裡。白天睡覺總睡不了太久,抗美便記日記,小毛無所事事,頭枕着胳膊發呆,不知不覺嘆了口氣,抗美抬頭問道:“又怎麼了?”小毛道:“你說這‘三突出’,要是北京兵或上海兵多好,我也就以身相許了!”抗美白她一眼道:“大姑娘家的臊不臊。”小毛道:“那有什麼,你是結婚了,我……”她想說我都二十六了,但話未出口已發現自己說話失口,便拿起臉盆出去了。
  抗美愣在那裡,是木然的表情。她對自己的婚姻的確開始懷疑了。因為拿掉孩子的事,直到她出發,志西的態度都沒有半點緩和,這使她很傷心。
  原來理解和原諒是那麼難,哪怕你們在感情和身體上有過深切的接觸。抗美一直以為結婚能把兩個人扭在一塊,讓你們同呼吸,共命運。但好像事實並不是這樣。
  就在撤軍命令正式下達的前一晚,像以往一樣,搶運傷員小分隊在半夜兩點鐘時去執行任務。
  按照指定的地點,直升飛機停在火堆的附近,已可看到穿我軍軍裝的人在緊張忙碌,隊員們準備全部下機立刻投入工作。“三突出”還是說了一句:“慢,你們在機上等着,我先去看看,別中了特工隊的埋伏!”戰士們習慣地服從命令,只有抗美和小毛不以為然。抗美道:“你老說有特工隊,我怎麼一次沒見着。這些地方都是清理過才讓我們來的。”小毛也道,“我都看見我們的人了。你可別被他們當特工隊抓住啊。”有個戰士忍不住撲哧一聲,急忙捂住嘴巴,“三突出”瞪他一眼轉向兩個女兵,厲聲道:“服從命令!”他一個人下了飛機,向火堆走去。
  大夥在黑暗中等待。
  冷不丁一聲槍響,“三突出”搖晃了一下栽倒在地上,直升機以閃電般的速度拉了起來,地面已經被炮火封鎖成了一片火海。抗美和小毛都傻了眼,她們沖向駕駛艙:“他可能還沒死呢!”她們帶着哭腔喊着說:“我們再去盤旋兩圈吧……”駕駛員一言不發,離開了那個地方。
  王五更的車油泵壞了,等楊志高和戰士們把那台車搶修好,車隊掉隊了。
  楊志高這次是帶領一個車隊跟隨某陸軍師向縱深地帶推進,擔任收尾工作,因天陰,細雨不斷,叢林間的公路泥漿拌着泥團,相當纏車。
  天黑下來,雨越下越大,車隊開燈行駛會暴露目標,叢林間的小洞裡到處都是越南的特工隊。楊志高和戰士們一塊把車輛偽裝好,決定就地宿營。
  警戒剛剛派好,王五更從車廂里爬出來:“連長,我要撒尿。”楊志高低聲喝道,“下車!”把他帶到路邊的一棵小村旁,“蹲下拉!”“蹲下我拉不出來。”“叫你蹲你就蹲!”楊志高手握衝鋒鎗蹲在他身後警戒。
  老半天王五更才站起來,楊志高不滿意道,“你這尿拉了有一袋煙的功夫!”王五更嘟囔道,“我能拉出來就不錯了,你還嫌時間長,再這麼拉非變成女的不可。”邊說邊走到車頭,從駕駛室拿自己的軍用水壺。楊志高道:“就你事多!”可水壺裡沒有一滴水,別人的也都空了。
  王五更要去公路附近的小河邊灌水,楊志高一把奪過水壺,“水源情況不明,不能喝!”五更道:“路還長着呢,總不能不喝水。”楊志高走到路旁的野芭蕉樹下,把衝鋒鎗遞給王五更:“擔任警戒。”說完將水壺嘴對準一張垂掛着的芭蕉葉,雨水便順着葉槽滴滴答答淌進了水壺。五更高興道:“連長,還是你有辦法。”志高道:“把空壺都拿過來。”王五更答應着跑了,楊志高把自己身上的水壺也拿下來灌雨水。
  第二天清晨,天還蒙蒙亮,車隊就出發了。
  楊志高坐在王五更的車上,因為喝的是雨水,多看了水壺一眼,發現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於”字,他愣了一下,想起在車站碰到的那個小女兵,也不知她現在在哪兒?怎麼樣了?如果真能在越南碰見她,那就太有緣份了。
  “連長,你在想什麼?”王五更問道,楊志高道:“我還能想什麼?咱們一定得活着回去。”
  約摸走了一個多小時,前方出現了一片開闊地。
  無線電步話器傳來步兵師師指揮所的命令,要車隊儘快跟上來,到前站搶修車輛。楊志高向車隊下達了命令,“全速通過開闊地!”隨即告訴王五更,把車子開到最前面,五更猛踩油門,旋風一樣撲上前去,車隊也都開足馬力向開闊地奔馳。
  突然,大地劇烈地顫抖起來,車輪在路面大幅度的起伏蹦跳,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股拔地而起的泥浪,從駕駛室窗口潑進來。楊志高低聲罵道,“????,遇上炮擊了!”
  炮彈仿佛從天而降,在每輛車的前後左右爆炸着,天空布滿了彈片和掀起的泥點,瞬間倒落下來,糊住了擋風玻璃,楊志高一邊打開雨刮器,一邊和王五更調換了位置。就這樣,楊志高仿佛騎上了一匹發狂的野馬,儘管他全身的神經都繃了起來,兩眼如雷達死盯住前方,車頭仍舊不聽話的飛起、跌落,坑窪的大地已不在眼前、輪下,而是豎在擋風玻璃前,彈片和碎石把駕駛室頂棚砸得叮咚亂響,楊志高覺得兩隻耳朵嗡嗡直叫。
  這是與死亡之神擦肩而過的一刻,需要超常的駕駛技術和臨危不亂的膽氣。這些,楊志高做到了,他在炮火的間隙中穿躍,大地在急速的朝後退去。
  然而,彈片還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部飛去,他只覺得腦門一熱,整個人撲倒在方向盤上,腿底下意識地踩了剎車,隨着一個幾乎造成翻車的停頓,一顆炮彈在他們的前方爆炸了。
  王五更拖過連長,見他頭部血流如注,一邊叫着連長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包紮,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發動汽車,繼續衝出開闊地。
  終於,車隊穿過死亡地帶,除了連長,還有幾個人掛彩,但所有的輪胎都沒爆,大廂炸裂了,駕駛室的玻璃震碎了,但只要輪子能轉,那還是車啊。
  楊志高醒來的時候,王五更對他說:“連長,我的耳朵沒有了。”
  王五更的耳朵被炸聾了。
  這場戰爭結束以後,王五更復員回家鄉,臨行前要求部隊給他評殘,但沒有評上,因評殘規定上沒有耳聾這一條,王五更走了,一直在家種地,當然這是後話。
  宣布撤軍以後,楊志高在車隊一直擔任收容。
  他額頭帶着傷,連續幹了五天五夜。這天晚上,是撤醫療點,大批的傷員被搬上車,志高站在車尾,幫忙搬着,托着。
  一位滿身泥漿的傷兵被人架着,慢慢地走過來,志高幫忙把他托上車之後,發現架着他的是一個女兵,他仔細看了她一眼,驚喜地叫道:“小於!”
  抗美也愣了,她想在這裡怎麼可能有認識的人呢?她端詳了志高半天,才抓住了他的手叫起來:“魔術師!”見志高不解,她忙說道:“把汽車像玩具一樣擺到火車上嘛!”兩個像久別的老熟人似的聊了幾句,抗美道:“不行,我還得去抬傷員呢!”楊志高看出來她人已經很虛弱,腳下直打晃,忙道:“我跟你一塊去。”
  他在心裡暗暗佩服這個小女兵,她攙扶的能動的傷員都比她個子高大許多,可她總是咬牙挺着,堅持把他們架上車去。她是那麼清瘦,軍裝仿佛架在一個空衣架上。
  抬擔架時,志高問道:“你行嗎?”抗美答道:“沒問題!”就這樣一趟一趟的,終於,抗美的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站不起來,沒等志高反應過來,已有一個女兵衝到他跟前,沒頭沒腦地罵道:“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啊,自己牛高馬大也找個大個的搭檔嘛!”說完衝到後面去扶抗美,繼續罵楊志高:“她身體本來就不好,已經連着九個晝夜沒怎麼睡,隊長早就叫她先撤下去她不肯,你只顧在前面蹬蹬蹬地跑……”志高解釋道:“我想快點幹完……”“快點幹完能一步跨過友誼關。哼!”
  志高也跑過來扶於抗美,抗美喘着粗氣道:“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戰友章小毛,這是……哎,你叫什麼名字?”“楊志高。”“是開汽車的,穿四個兜的軍裝……”“連長”。小毛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傷員全部上車之後,醫療器械,工作人員才開始上車,小毛和志高搭檔抬擔架以後,抗美也沒閒着,扶輕一點的傷員,整理醫療器械。等到她上車時,腳抬了兩次,也夠不着解放牌擋板上的腳踏環,這時一雙大手把她托上了大廂,是楊志高,抗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沒用。”
  志高覺得抗美沒一點份量,紙一樣薄,一樣輕。作為一個汽車兵,他託過許多人上車,包括男女老少,很奇怪,只能抗美給他異樣的感覺。
  撤軍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小毛對抗美耳語道:“剛才楊連長把你托起來,你可是天鵝之死的姿式,特優美。”抗美有氣無力道:“我都快光榮了,你還有心開玩笑。”自從“三突出”犧牲以後,抗美和小毛都拚命地工作,但抗美的身體終不敵小毛,幸虧抗美下過鄉,憑意志還能苦撐,小毛累狠了就亂罵,罵完了照幹活,或者邊罵邊於。“我是別想立功的,我嘴巴臭。”小毛頗有自知自明,抗美道:“干都幹了,何必叫苦?”小毛不憤道:“所以說你們下過鄉的人有城府嘛,你看咱們醫院,受表揚的,先進模範,上大學的全你們這號人,我天生就是牢騷大王。”
  軍車向北行駛,楊志高手握方向盤,繞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彈坑,等到達目的地時,一車的官兵都睡着了,志高沒驚動他們,自己也趴在方向盤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爹、娘,夢見巧娥嬸子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臉還挺俊,就是胖,他不喜歡,可爹娘都看着好,頂一男勞力呢。他跟他們吵,吵不清楚,又準備提前歸隊,二羊叔家的志命跟他爹一樣,不明不白不懂事,追着巧娥嬸子說,他不要我要……
  醫療隊回到醫院以後,院裡開了表彰大會,除了於抗美,醫療隊的其他同志都受到了不同層次的嘉獎和表揚,章小毛立了三等功。可能院領導認為抗美去醫療隊是鍛煉和改造,不便過份表揚,所以迴避了這個問題,再說醫療隊集體立了二等功,也有對她的一份肯定嘛。
  至於抗美為了上前線做了人流手術,大部分人反應冷淡,覺得這算不了什麼,也有人說她撈政治資本,馬主任和章小毛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於抗美是怎樣一個人,但她們的聲音微弱,微弱得無人理會。
  不過這一切對抗美並不構成煩惱,她一回來就病了,先是高燒不退,後來又是沒完沒了的低燒,診斷方面頗多疑問,瘧疾,問號,傷寒,問號,附件炎,問號……最終只能打針、吃藥,在家休息觀察。
  一天,小毛上發藥班去藥房領藥,藥房的門口站了個當兵的,身材偉岸,一臉英氣,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想不到他對她粲然一笑。小毛心想,經自己手送出院的病號也稱得上成百上千,這麼帥的小伙子她能沒一點印象。正納悶呢,當兵的走過來說道:“章小毛,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楊連長。”小毛啊了一聲,沒摭攔道:“我可真沒認出你來,在越南,你一身的泥漿,跟兵馬俑似的。”志高笑道:“我是參加自衛還擊報告團到廣州來的,只呆三天,正巧領導叫我們順便檢查一下身體,這是體檢單。”小毛接過體檢單道:“走,我陪你去檢查,能省好多時間呢,走吧。”志高遲疑了一會兒道:“我想來看看小於,他們說她今天沒上班。”小毛道:“對,她病了……”志高緊張道:“不要緊吧……”小毛道:“我看是累的,應該不要緊。”
  一路檢查下來,醫生們都說楊志高的身體好,壯得像頭牛。小毛跟他並肩走着,發現碰到他倆的熟人,眼裡都露出異樣和羨慕的光芒,便用眼角兜了兜楊志高,深感與自己頗為般配,她為這種想法臉頰發燒,心跳加快。
  來到放射科,是錢書明值班。他去學習了半年回來,便從病號灶調到放射科當技術員,本來一直說他要去學心電圖的,但那是好差使,到底沒輪上他,放射科沒人願意干,誰都討厭放射線,害怕白血病,錢書明希望儘快脫離食堂,也只好硬着頭皮去學透視、拍片子。
  錢書明和尚莉莉結婚以後,日子過得很平淡,主要表現在兩個人共同語言較少,尚莉莉喜歡看書,發呆,買了一架留聲機聽聽舊唱片,搞不清她從哪兒借的;錢書明喜歡和老鄉聚在一塊吹吹牛,打撲克。但是錢書明並不後悔,尚莉莉是醫生,這讓他覺得體面,護士算什麼,不就是老媽子嗎?還有尚莉莉這個人不精明,在家不理財不管事,發了工資一丟,都是錢書明全盤料理,這讓他有一種過日子的樂趣。
  章小毛把體檢單往辦公桌上一放,冷着臉對錢書明道:“透視。”錢書明戴上黑眼鏡笑道,“你透啊!”章小毛不理他,和顏悅色的把楊志高叫進來。
  錢書明自然要上下打量楊志高,心想這個人跟小毛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小毛斜着眼睛看錢書明,心想,你錢書明的形象是還可以,但跟人家楊志高一比,整個一個娘娘腔,當初沒嫁給他居然還有山崩地裂的感覺,傻不傻啊。
  錢書明叫楊志高脫掉上衣,站到X光透視屏後面去,機器在黑暗中中咔咔響着,錢書明突然啊了一聲,把章小毛嚇了一跳,以為照到腫塊了,忙問道:“怎麼了?”錢書明疑惑道,“他的心臟怎麼這麼大?比一般人大三分之一。”小毛道:“有什麼問題沒有?”錢書明道,“那倒沒有。”說完啪的一下打開暗室的燈,小毛不快道:“沒事你尖叫什麼?跟女的似的。”
  楊志高在穿衣服,章小毛跟錢書明回到辦公室,錢書明在體檢單上蓋了個“心肺正常”的印章,又看了看體檢單,道:“山西人,農村兵嘛。”小毛反唇相譏道:“你不是農村兵?”錢書明道:“可我說話不帶口音,不像他……”小毛打斷他道:“你說話還不帶口音,斯斯拉拉的,一聽就是上海阿多。”錢書明操着自以為純正的普通話道:“小毛你如果還是對我那麼刻骨仇恨,那只能證明你仍然在愛我。”小毛道:“別不要臉,你算什麼東西!人家尚莉莉要不是老爸誤上賊船,你給人家提鞋人家也不要。我你就不用操心了,肯定比你過得好。”錢書明氣道:“章小毛,你說話不要太過份啊!”小毛沒理他,和楊志高走了。
  離開放射科,小毛才覺着特別解氣。她問志高心臟怎麼會那麼大?志高道,可能是在青藏線上呆的,高原缺氧,心跳每分鐘一般都是一百二到一百八,時間長了,心臟可能就大了。小毛道:“難道你就不覺得苦嗎?”志高笑道:“再苦的事也得有人去干啊。”小毛的心裡頗為感動,可能因為她接觸的後勤兵、機關兵太多了,他們也是軍人,但沒有楊志高那麼樸實,勇敢,充滿陽剛之氣,她覺得自己真是愛上他了。
  小毛要留志高吃飯,志高說不行,他只請了半天假,必須趕回去,小毛留下志高的通信地址,把他送到大門口,志高有一點神不守舍,小毛決定不跟他打啞謎,“……本來,我是應該陪你去看看小於的,可她不住在醫院,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她結婚以後就搬出去住了……”志高下意識地站住了,神色呆如木雞,小毛放低聲調道:“她這次沒評上功,真是不公平,為了上前線,她做了人工流產,才躺了三天,就跟我們一塊上了悶罐車……”志高突然聽不下去了,對小毛說:“謝謝你,我走了。”說完轉身就走了,頭都沒回。
  志高覺得自己傻透了。他怎麼就沒想到人家可能是結了婚的。他想起他們在車站相遇的情景,她的臉那麼蒼白,原來是剛剛做了手術,他卻以為她是膽小、害怕,他想起她抬擔架跪倒在地上,一頭的虛汗。小毛說她連續幹了九個晝夜,她為什麼要這麼不要命的干。為什麼評功反而沒她的份?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楊志高第一次為女人失眠了。
  秋盡冬至,似水流年。轉眼三年過去了。
  三年之中,當然發生了不少事。
  志東和群英所在的無線電專用設備廠,因撥亂反正、全面整頓,工作中心轉向經濟建設,開始調整廠里的幹部,志東不懂無線電,只懂開飛機,就不讓他當車間主任了,而以他父親的問題,又不合適做人事、保衛工作,只好讓他去總務處,管管食堂、工會、夜校什麼的。志東覺得憋氣,每天回家都陰沉着臉。群英安慰他道:“你在外面呆着不舒心,回家我給你蒸包子吃!”志東不愛聽,瞪她一眼,心想這在家就更不舒心。
  那時特區剛剛建立,廣州自以為有膽略卓識的幹部子弟闖深圳成風,紛紛以在深圳有一席之地為榮。志東也有些動心,他跟群英商量,“我在廠里沒技術,就只能打雜,房子的事拖到現在還沒影兒呢,全都擠在家裡,小慧也大了,不能總跟我們一塊睡……”群英是個乾脆人,“你什麼意思吧!”志東道:“我想到深圳去碰碰運氣。”“不行!”群英斬釘截鐵道:“人家都說那裡是資本主義,去了三天就學壞!”志東氣道:“我倒是想學壞,你看我這個人壞得了嗎?”群英道:“反正不行。”想了想,又緩和了口氣勸志東。“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秘書費了多大的勁才把我們塞進這國營大廠,端上鐵飯碗,在總務處是不如當車間主任好聽,可工資不都一樣嗎?房子咱們也可以慢慢等,你跑到深圳去算怎麼回事?軍齡、工齡全沒了,你又不是單身漢,去冒冒險,這有家有口的……”志東煩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說了。”然後就一言不發的生悶氣。
  他真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堂堂開戰鬥機的飛行員,現在在工廠里管吃喝拉撒。逢到這種時候,他就特別地痛恨父親,他原是想在飛行部隊干一輩子的,結果淪落成這副樣子,根本毫無前途可言。
  儘管他在心裡感謝群英沒因為家庭的變故離開他,但群英的話總是說不到他心裡,她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更不知道他心裡的苦和悶。他就像一頭被囚禁的老虎,經常在自己的精神園地焦慮的踱步,但這一切群英渾然不覺。
  從此不能提去深圳的事,一提群英就竄兒,生老病死、公費醫療、福利待遇,沒有她想不到的,外加視特區為瘟疫,一去,男的得性病,女的當雞(妓)。志東道:“我說你怎麼這麼仇視深圳啊,建立特區那也是黨中央的決定。”群英道:“黨也有犯糊塗的時候,那文化大革命還是黨發動的呢,那也不提七三開,談全面否定了。”私下裡,群英在籃球隊的一個戰友,打後衛的,放丈夫去了深圳,半年就離婚了,群英心想,志東這麼一表人材,性格耿直老實,又為父親、家庭的大變故鬱鬱寡歡,這要是碰上哪個女孩一關懷,一心痛,認準了就跟人家走。與其等到那一天后悔,不如把人掛在眼跟前放心。
  一天,群英正在班上給一個工人塗紅藥水,同事火急火燎的跑來對她說道:“我剛才下去巡診,可看見咱們廠那一對厲害精跟你老公吵架呢!”群英急道:“為什麼啊!”同事道:“還不是為困難補助嘛,那兩口子年年拿補助,有人反映他們家三轉一響齊備着呢,補助應該讓給更困難的同志,你們家志東不知根不知底,就在會上把這意見說了,也不知誰傳給他們的,就一塊打上門去了。”群英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忙問了一句:“什麼根什麼底啊?”同事道:“人家不是廠長的小舅子嘛。”群英扭頭跑了,去給志東救駕。
  剛上辦公室的樓梯,就聽見總務處傳來驚天動地的吵鬧聲,群英跑進去,見志東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這個人講道理還行,根本不會吵架,可那兩口子就是來找他算賬的,自然是渾不講理。男的說:“你有沒有搞錯,這個廠里的事幾時輪到你來說話。告訴你,醒目點,要不我叫你怎麼進來的就怎麼出去。”女的說:“反正我們家有困難,你要把我們的補助給別人,那也行,我們帶着孩子到你家吃,在你家住。”
  辦公室里圍了不少人,只看熱鬧也不吭氣。群英一個箭步衝過去,擋在志東前面,氣勢不弱地對那兩口子說:“我倒奇怪了,怎麼總務處上午開的會,下午你們就打上門來了。我老公在會上說什麼了。誰告訴你們的,你們叫他上這兒來說清楚!也當着大夥的面,聽聽我老公到底說什麼了。我還想聽聽呢!”兩口子愣了,互望了一眼,不知說什麼好。群英道:“你們又沒參加會,你們怎以什麼都知道。我老公來廠的時間不長,他能說什麼。他說什麼能管用嗎?你們就叫證人自己出來說,假如是我老公說錯了話,我現在就讓他給你們賠不是!”
  那兩口子當然不能說什麼,又吵了兩句,走了。
  晚上回家,群英埋怨志東:“那補助給到誰頭上也輪不着我們,你何必鹹吃蘿蔔淡操心,惹火上身。”志東道:“我就看不慣這不正之風!”群英道:“看不慣也得看,以後你在處里少說話,不知得罪了誰,到時穿小鞋的是我們,今天是廠長的小舅子,明天不知道是誰呢!”志東道:“還是你有辦法,你能和這些人斗,我不行,你還是讓我上深圳吧。”群英道:“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答應。”志東道:“沒你說的那麼可怕,咱們這院裡就去了好幾個人,不都混得挺好。”群英道:“你真是豬腦子,人家的爸都是官復原職的老幹部,你爸還在監獄裡呢,誰還會買你的賬。你就別作夢了,面對現實,做個普通人吧。”
  一縷悲涼之感湧上志東的心頭,他真正體會到了,落地的鳳凰不如雞。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廠里的單身宿舍睡完懶覺回家,在樓梯口碰到顧海濤,海濤還比較正常,不像海青淪為了一個母夜叉。海濤說他轉業回來了,所幸家裡還有親戚在外貿系統當頭,把他塞到二輕廳,不過是在辦公室迎來送往,買機票車票,聯繫招待所開會,就是一個跑腿的,很沒勁。志南道:“那就很不錯了,我在汽車修配廠當清洗工,最髒最累的活兒”。海濤道:“你不該賭氣復員的,好歹保留一個幹部身份,不至於干工人的活兒。”志南嘆道:“人在下面還好一點,農場一貓,最多是沒人搭理,我在機關我怎麼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濤沉吟片刻,突然對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個小癟三結婚了。”志南心裡一動,但還是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她跟誰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海濤道:“你不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嗎?”志南道:“覺得怎麼樣?不覺得又怎麼樣?很多人都以為我們這種人是自己掌握命運的,是幸運兒,至少以前是,其實我們又有多少事能自己作主。”停了一會兒,志南又道:“我是對不起她,我這不是受到懲罰了嗎?她好歹是醫生,我現在是社會的最底層。”說完,志南徑自回家去了,把海濤一個人晾在樓梯口。
  對於莉莉的事,志南只難受了一會兒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霉的時候,感情很粗糙,沒有閒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讓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悶和痛苦,他只是接受,無言的接受,這可能是另一種絕望。
  行屍走肉是他此時最好的寫照。
  沒滋沒味的日子是打發掉的,一天,志南在車間裡清洗汽車底盤,全身上下油吱麻花,臉都不叫臉了,像從鍋底鑽出來的。幹完活兒,他席地而坐,從布滿油泥的工裝口袋裡掏煙,卻是一個空煙殼,只好揉了順手一丟。
  有人遞給他一支煙,是外煙、好煙,他嗅了嗅,也學其它工人的樣子,把煙插在耳後,這才抬起頭。
  遞煙的人個子不高,穿着隨便,人黑得掉在煤堆里找不着。志南心想,準是什麼車的車主,來看修車的進度,也是常事。想不到這人倒愣住了,端詳了他半天才滿面狐疑道:“楊指導員?”志南也愣了,開始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遞煙的人忙提醒他,“指導員,我是蔣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腦里追索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蔣仕豪道:“坦克營,偷雞蛋那個。”志南噢了一聲,其實還是沒想起來。
  蔣仕豪往地上一蹲,親熱道:“你怎麼忘了,我老不愛系風紀扣,你批評我像國民黨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為我爸是淮海戰役當俘虜被解放軍收編的,我最不願意讓人提這段。”志南這回真想起來了,“對了,是有你這麼個人。”蔣仕豪感嘆道:“指導員,你怎麼幹起這個來了。”不等志南回話,他已自我合理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淪落到此也沒什麼奇怪的。”志南無言,老實說他最不願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別說部隊的,幼兒園的都不想見。不過蔣仕豪還不錯,反倒安慰他。“你也想開點,你看我爸,當過國民黨的小團長,那就不得了了,成了‘運動員’,的時候他沒挺住,上吊自殺了,死前他對我說了一句話,‘爸不是壞人,不過是各為其主’。這話我多少年以後才明白。台灣報紙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題目叫‘下場’。我那時候也特別絕望。”志南嘆道:“可我們黨同‘四人幫’的鬥爭是正義和邪惡的鬥爭,真理和謬誤的鬥爭。不是各為其主的問題,這一點我心裡比誰都清楚……”仕豪忙道:“你看你看,又來指導員那一套了,我說不過你,可我有幾個哥們兒准能說服你,什麼時候你上我那去坐坐,我們成立了一個破落戶協會,全都是現如今不得勢的幹部子弟,你也過來散散心。”志南笑笑,什麼也沒說。
  兩人聊了一會兒,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導員,我這車等着急用,你可給我盯着點……過兩天我還來找你。”走前,他又咬着志南的耳朵嘀噠了一氣,表情神秘兮兮的,聽了他的話,志南驚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嗎?”仕豪道:“什麼法不法的,不就賺個差價嗎?現在改革開放了,就看你敢不敢淌這道深水,你修車能發得了財嗎?發劈柴!”志南道:“倒買倒賣是犯法的事,我勸你別干……”仕豪打斷他道:“改日我再跟你詳談吧。”說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剛點上煙,就聽見師傅叫他去幹活了。
  北萍一直在分校教書,於一九八零年跟汪俊生結了婚,第二年生了個兒子,取名汪楊,小名虎子。
  也是在一九八零年的某一天,遠在延安的朵松霖正在震耳欲聾的機器前工作,有工友跑過來大聲地告訴她廠門口有人找。松霖拔腿就跑,她想一定是“老中醫”,因為最近陸續有些政治犯被落實政策,她托他打聽一下冀中的消息,只是奇怪他為什麼不到車間來,以往他都會在車間的門口等她。
  找她的人蓬頭垢面,長髮披肩,鬍子也如雜草叢生,穿一件破棉襖,腰間繫着一條麻繩,褲子已沒有顏色,上面摞滿了補丁,吊吊的露出了沒穿襪子的踝骨,膠鞋沒有鞋帶,鞋底已經磨穿,露出了腳趾。
  松霖不敢相信這個人就是何冀中,但她認得他的眼睛,儘管已經沒有了沉穩和自信,反而帶着一些驚恐、緊張和神經質,這雙眼睛已經不明亮了,只是她熟悉,是她每晚都曾溫習的。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他卻說,“你幹嗎這樣?我不會賴上你,我只是沒有錢理髮,你借我點錢我就走。”松霖大哭起來。
  最終,她陪他去理了發,重新買了衣褲。她把他帶到自己的宿舍,與同屋的工友商量,都到別的宿舍搭鋪。她每天給他打飯、洗衣服,除了上班之外,全部的時間都陪伴在他的身邊。
  可是一到晚上,她安排他睡下,自己到隔壁的宿捨去休息,便聽見何冀中一個人開始說話,有時是喃喃自語,說一些“我不反黨”,“我擁護黨中央”之類的話,這當然還好,還能讓人理解,但有時會突然慷慨陳詞,說一些憂國憂民、紮根農村的豪言壯語,一說就是大半夜。開始,松霖還衝回自己的宿舍,想辦法制止冀中,但顯然無濟於事,反招冀中對她大發雷霆。
  逢到這時,聽着他深更半夜無休止的說話聲,松霖就躲在被子裡哭。同宿舍的工友勸她:“把他送回家去吧,這樣他會把你拖垮的。”其它宿舍的人也有意見,“松霖,咱們可是三班倒,你這個老鄉住在你這兒,我們就夠不方便的了,每晚還不讓人睡,呱啦呱啦的做報告,你要再不想辦法,我們可向廠里反映了。”
  松霖去找醫生,醫生說這是受了刺激,沒有什麼藥可用,只能慢慢調理。松霖問病情會不會發展,醫生說那就看你的耐心了,如果你先放棄,那就難說了。
  像許多善良、偉大的女性一樣,松霖決定跟何冀中結婚,她身邊的紡織姐妹都說:“你瘋了,他沒有工作,難道你養他一輩子。”“沒有工作還是次要的,萬一他真成了精神病,想離婚都不成了。”“兩個人要辦回北京去,那比登天還難啊……”
  松霖一言未發,她只是不忍,不忍丟下這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她想,難道她還有什麼選擇嗎?忘記過去,割斷情感的血脈,一個人辦回北京去,尋找輕鬆、安逸的生活。她不是不想現實一些,可冀中怎麼辦?如釋重負的離開他,這她做不到。
  是的,她母親是恢復了名譽,恢復了工作,也正在積極地為她辦調動,她在這種情況下結婚,當然是不明智的,也會惹惱母親。可是她沒辦法,她想。
  廠里沒有房子,給了她一間廢棄的倉庫,單薄、簡陋,只有一個天窗,他們什麼都沒有,只有被褥和炊具,屋裡很黑,白天都要點燈,不要說冬冷夏熱,還有老鼠穿行。新婚的這個晚上,冀中沒有滔滔不絕的說話,他把頭縮在松霖的臂彎里,略顯放心的安然睡去,直到睡熟,都還握着松霖的一隻手。這一晚,松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母親,她這個一直在精神上依賴冀中的女孩,現在倒成了冀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以後冀中深夜說話的次數開始少了,但還會有,同時還有莫名的煩躁和發火。每當這種時候,松霖既不離開也不勸解,她只是沉默,或者傾聽。她經常陪冀中去散步或看電影,冀中時常會懷疑有人跟蹤他們、監視他們,無論她怎麼解釋,冀中只是說,你不懂,你太幼稚。
  一天晚上,松霖告訴冀中她懷孕了。冀中當時坐了起來,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激動,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松霖道:“冀中,你如果高興就笑一笑吧。”說完這話她才想到,自冀中出獄後,他幾乎從來沒笑過。她根本不記得他笑的模樣了。
  冀中似乎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緒,然後小聲對松霖說道:“我在獄中有一個朋友對我說過,出來以後可以憤怒,可以痛哭,就是不能大笑,那會瘋笑不止,人就完了。”松霖把冀中摟在懷裡,儘管當時她沒有從冀中的身邊走開,卻是在這一刻真正了解到冀中的內心已脆弱到什麼地步。她望着他的眼睛:“你笑一笑吧,微笑一下沒事的。”然而兩行清淚還是從她的眼眶中涌了出來。
  因為胎位不正,松霖決定回北京生孩子。當然得帶着冀中,他像她的大兒子一樣,寸步不離。
  不過,松霖也不是沒有顧慮,結婚、懷孕她都沒有告訴母親,不是想有意隱瞞,只是害怕自己再受到來自母親方面的干擾,就沒有勇氣跟何冀中結婚了。他當年那麼紅,那麼風光,母親都沒有同意他們的事,現在今非昔比,她老人家說不定又會趕到延安來,鬧她一通還不要緊,冀中非受刺激不可。
  可是這回他為了冀中,一定會傷透母親的心。如果她腹中的孩子,哪怕是臀位,她都會冒險在延安生,可她年齡偏大,孩子又是橫位,她心裡害怕極了,她還清楚的記得抗美摔斷的腿,接好了不能下地,又重新弄斷重來,她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不僅孩子保不住,冀中今後怎麼辦呢?思來想去,她只能回北京去找母親。
  臨行前,她撣着冀中身上的土,摘掉沾在他衣服上的線頭,囑咐他說:“如果我媽媽發火,你就聽着,千萬別還嘴,就是她不讓在家住,我們還可以上知青戰友的家,我都跟人家聯繫好了。”冀中聽着,認真地點頭,“我懂,是我拖累你們了。你放心吧,我能忍。”
  每聽到冀中說這樣的話,松霖的心中就會百感交集,頗不是滋味,曾幾何時,他是一個多麼有英雄氣概的男人,他思想成熟,意志堅強,又能吃苦,他是她信仰的化身,可這一切已經沒有人知道或想起了,在人們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廢人。松霖真是寧可聽他發脾氣,也不願聽他說軟話,可牢獄之災改變了他,他變得多疑、膽怯、忍讓、服從。
  母親來接站的時候,半天沒有認出松霖,松霖迎着她走過去,帶着笨重的身子。母親的眼光越過她,向遠處張望。她走到她跟前,叫了一聲“媽”。
  母親被松霖的憔悴、虛弱、大腹便便驚呆了。她身邊還有一個扣子一直扣到脖領的農村青年,眼神還有點發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司機在旁邊提醒了一句:“部長……咱們走吧……”母親才緩過神來,“走吧……,回家……”
  一連數日,母親都像招待客人那樣招待松霖和冀中,還給松霖聯繫了協和醫院做產前檢查。她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叫阿姨給小兩口熬雞湯,自己還上街買了幾套小孩子的和尚服。
  只是,她的話很少,除了上班,她就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一天晚上,松霖來找母親,她在母親的床頭柜上,看見了父親的遺像。父親抿着嘴,似笑非笑,一如他在女兒心中的不滅的形象。萬千的往事湧上她的心頭,當年如果不是冀中鐵一般地制止了她,她是能見父親最後一面的,可現在,她跟冀中結了婚,從道理上,她知道這事當然不能怪冀中,然而在感情上,她覺得自己太對不起父母了。
  她站在母親面前說:“媽媽,你為什麼不罵我幾句,數落我幾句,那樣我心裡會好受些。”這是她的心裡話,從小到大,松霖習慣了母親的剛烈,精明,安排一切,頤指氣使,看她這樣憋悶着,她心裡不是滋味。母親半天沒說話,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我想……你可能有你的難處……”松霖哇的一聲哭出來說:“媽,我生完孩子就走,不讓你看着我們心煩生氣……”母親平靜道:“等生了再說吧。”
  這一年的夏天,松霖生了個女兒,取名叫何曉玉。
  產後,可能是長期營養不良,身子虛,松霖一滴奶也沒有。母親把孩子留在了北京。
  離開北京前,松霖跑了幾個大書店,買了一大堆書。她這回來北京生孩子,算是知道了進北京的難,進了北京找事難上加難。雖說她母親恢復了工作,可畢竟她家不是她一個獨生女,上有哥姐,下有兩個弟弟,當年他們六個孩子一窩蜂的當了知青,北大荒的,內蒙的,陝北的,現在都想往回調談何容易?何況她現在已不是單身一人,有冀中,還有孩子。冀中雖說也是北京的,可他自出獄後,多次寫信回家都如石沉大海,這次松霖生完孩子,陪冀中回了趟家,想不到被他家的兄弟姐妹趕出來了,原來,七四年冀中給媽媽的一封信在報紙上發表後,他媽媽便被打成破壞毛主席倡導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偉大運動的壞分子,押送到邊遠農村勞動改造,客死它鄉。他父親因無人照顧,又惦記着他母親,腦溢血中風,癱了好多年了。
  一家人沒有可能原諒何冀中,他的兄弟姐妹說:“不理你已經是對你最大的寬容,你還有臉回家?”“你不是紮根農村六十年嗎?你還回來幹什麼?”“你用媽媽對你的愛換取榮譽、地位,成為政治明星,是你害死了媽媽,你永遠不要回這個家來!”“本來爸爸是可以恢復工作的,可他偏癱、失語,他甚至比媽媽還要痛苦……”
  何家的大門在他們面前無情地關上了,這一天有雨,他們在雨地里站着,長時間的仁立,希望能得到手足之情的一點點憐惜,但沒有人理他們。
  當天夜裡,松霖就發起高燒來,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見冀中一個人呆坐在床頭。她勸解他道:“你也別太往心裡去,時間長了,他們會理解這不是你的錯……”冀中道:“我就是要紮根農村一輩子,回去以後我就回馬家溝當社員,下地勞動。”松霖虛弱道:“不是我不讓你回馬家溝,只是那裡的一草一木更會讓你觸景生情,你好容易才從牢獄裡放出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冀中突然嗚嗚嗚地哭起來,自認識他以來,松霖不記得冀中哭過,她費力地支起身子,抱住他的頭,含淚道:“哭吧,使勁地哭,哭出來就好了……”冀中帶着哭腔喃喃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愛黨,愛社會主義,愛我的親人,為什麼到頭來我成了罪了?我就是死了也想不通!”松霖也滴下淚來,“我不認為你是罪人,冀中,可能是我們考慮問題太單純了,太簡單了,不是說成長需要磨練嗎?我們首先得學會承受。”
  “我承受的還少嗎?我把一切苦難都咽下去了,馬家溝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呆就是八年,後來被莫名其妙的一擼到底,蹲了大牢,老實說我對黨都沒有動搖過,可現在事實是我上山下鄉是為了撈取政治資本,我害死了媽媽,在你父親臨終前不讓你見他最後一面……想起這一切,我都厭惡我自己,我……”冀中揮舞拳頭,猛擊自己的腦袋,松霖忍不住抱住他放聲慟哭。
  一天下午,松霖去北京師範大學找一個她過去的同學,這個同學雖然也下過鄉,但抽回來的早,恢復高考以後第一批考上了北師大。松霖見到她胸前戴着校徽,心裡非常羨慕。後來到同學家吃飯,同學的母親就是北師大的老師,她問松霖:“你原來也是師大女附中的,學習肯定不錯,你為什麼不考大學?”松霖不好意思道:“因為各種原因,就錯過了。”同學的母親說:“那也沒關係,考本科你超過年齡了,那你就下決心自學,考研究生考回北京。”松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能行嗎?”“怎麼不行,我給你列個書目,你回去好好的攻讀,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松霖的心裡激動極了,連聲道謝。同學的母親又說:“我在這邊幫你通着點消息,關鍵在於你能不能吃這個苦……”松霖道:“阿姨,上大學是我年輕時的夢想,我一定會下決心圓這個夢。”離開同學家,松霖就直奔書店。
  這件事她沒有跟任何人說,松霖是個不喜張揚的人,再說,扔了這麼多年的課程,她能一點一點補上嗎?她只是在心裡暗下決心,試一試。
  回到延安以後,松霖沒有馬上投入自學,她一邊工作,一邊寫各種各樣的材料,向地區知青辦,向一切有關單位要求複查何冀中的問題,以便恢復冀中的黨籍。她知道冀中看重的就是這個,這是他能否重新生活的一線曙光。
  開始冀中還幫着抄,後來越抄越傷心,松霖就不讓他抄了。自己在燈下熬夜抄材料。
  半年之後,何冀中恢復了黨籍,松霖又四下里奔走,為他找到一個延安地區郵電局郵差的活兒,看着他每天風裡來雨里去的送信送報,幹得那麼認真、踏實,松霖才真正鬆了口氣,開始了自己漫漫的自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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