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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鵰時代 (1)
送交者: 庸人 2006年11月14日15:48:1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庸人


引子 被殺的感覺

題記:如果世界上還有欺騙和被欺騙,這本書就不會沒有用處。

燈滅了。

老四海突然產生了一種被殺的感覺。

周圍是徹頭徹尾的黑暗,不分輕重的黑暗,暗藏殺機的黑暗……

老四海知道,人類是先學會殺死同類,然後才開始相互照顧的,因為打碎一
顆頭顱遠比保護一顆心臟要容易得多。自己早先的確是“殺”過一些人,但現在
他已經學會關照別人了,為什麼還要被殺呢?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將囚衣一件件
工工整整地疊好,戰戰兢兢地放在枕頭下面。衣服上是不能出褶皺的,正如人臉
上不能出現皺紋一樣。然後他把內褲也脫了,躡手躡腳地壓在褥子下面,唯恐沒
有壓平整,又用手胡嚕了幾把。再之後老四海麻利地鑽進被窩,一拳將小和尚打
倒,雙腿舒舒坦坦地伸展開去,腦袋立刻發沉了。睡覺應該是一天中最放縱的時
刻,無論那被窩是溫暖的還是冰涼的,只要一鑽進去靈魂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職,
這一刻老四海覺得自己又是個人了。

老四海今年正好四十歲,皮膚保養得如十幾歲的娃娃,光溜溜的,一絲一毫
的麻點都找不出來,老四海認為這與自己光着睡覺有一定關係。老四海喜歡這種
純潔的感覺,一旦鑽進被窩,一旦接觸到光滑的肚子、渾圓的屁股和汗毛稀疏的
大腿,他就覺得自己如嬰兒一樣,什麼也沒幹過。

此時牢頭老大悄悄溜過來,坐在床邊,五隻手指頭跟五把尖刀似的在老四海
身上從頭到腳地一切,好奇地問:“舒服嗎?”

老四海說:“舒服。”

牢頭思索着道:“為什麼要光着睡?”

老四海說:“這叫一級睡眠,飛行員都這麼睡,恢復得快。”

牢頭狠狠罵了一句:“媽的,我看着就舒服,我怎麼就沒想起來要光着睡呀?”
說着,他在自己身體上胡亂抓了一把:“不行,今天晚上我也脫光了睡。”

老四海微笑道:“光着睡最舒服了,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光着睡。”

牢頭大奇道:“你小子還上過高中呢?”

老四海不服氣地說:“我還上過大學呢,我在大學裡學了一年半的中文,後
來我就把他們開除了。”

牢頭恍惚地晃了晃腦袋:“那,那你小子是怎麼進來的?”

老四海說:“我把我女朋友給賣了。”

牢頭火山爆發似的大笑起來:“你放屁。”

“真的,賣山西去了,後來她自己又跑出來了。真的!我要是放屁,我兒子
生下來就爛屁股。”老四海的口氣極為認真。

牢頭道:“你還能有兒子?”

老四海嘆息着說:“小孩沒娘,說起來話長。我把我女朋友賣了,我跟我老
婆結婚了,我們倆已經有孩子了,但我女朋友把我告了。”

牢頭使勁晃悠着腦袋,艱難地說:“我不大明白。”

老四海說:“我也是不大明白,全明白了我還能進來嗎?所以我現在想寫一
本書,就寫寫我自己。”

牢頭大是欽佩:“我就佩服能寫書的主兒,你寫吧,我支持你。誰要是敢欺
負你,我就跟他沒完。”

老四海滿懷感激地說:“你真是好人。”

牢頭忽然獰笑起來:“進監獄的還他媽有好人!”

牢頭走了,老四海又開始琢磨寫書的事。

老四海寫書的直接原因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廣大讀者能從他的行騙經
歷中總結出什麼經驗教訓來,更不敢砸天下同道的飯碗。他知道,自己寫書完全
是為了兒子。

老四海和老婆方竹結婚快一年了,老婆懷孕也有八個月了。政策規定不允許
醫院鑑定孩子的性別,但政策沒規定不允許醫生創收,老四海私下裡塞給醫生兩
千塊錢,醫生就偷偷告訴他:“你放心吧,是個大兒子。”方竹興奮過度了,又
給電視台打了電話,電視台的記者答應還要來,為他們這對傳奇夫妻做後續報道。

孩子生下後,記者們還真來了。俗話說:事不過三。這是電視媒體第三次采
訪老四海夫婦了,而老四海又忘了戴墨鏡和口罩,終於在電視上被人家認出來了。
現在官司算是攤上了,幸好老四海這幾年裡也做了不少善事,萬一老底讓大家全
部揭穿了,可就不是簡單的販賣人口啦。

老四海的刑期是八年,他為此感到慶幸,因為自己的行騙生涯前後持續了將
近二十年。可法院才判了八年,如此算來,我老四海賺了。

老四海琢磨着,自己將來的財務狀況很難有保證。但已經出生的兒子怎麼養
活呢?人生下來就得吃喝拉撒呀。小時候公社書記到生產隊調查家底時總要問:
“你們隊裡有幾口豬,幾口人?”當時老四海就想明白了,豬和人都是論“口”
算的,既然論“口”算就得大吃大喝,就得開銷無數,就得……反正是“口”不
填滿,人絕對得不了安生。但豬是生產工具,能賣錢,能吃肉,人呢?老四海的
確賣過一個人,但那是犯法的。所以老四海在法庭上就決定要寫一本書,然後賣
給書商,然後掙大錢。老四海有理由相信,自己當騙子是一流的,當作家也應該
是一流的,至少不會比那個庸人差!

但這本書從何寫起呢?老四海放羊似的放縱着自己的思想,一下子就放縱出
二十多年。

我老四海為什麼要當騙子呢?是不是應該和草兒有些關係?或許開頭應該是
這樣的:

草兒與老四海是初戀情人。不對,情人應該有性行為,可他們倆並沒有發生
性關係,不應該算成情人關係,這屬於誣衊,也是犯法的。老四海前思後想,最
終斷定自己的肉體雖然沒有和草兒發生過性行為,但思想上的確和草兒上過床,
而且不只一次,所以這本書的開頭還應該是草兒。

草兒是老四海的初中同學,她像山裡的小草一樣普通。老四海一看見她,小
和尚就會不由自主地敲打褲襠,光滑嬌嫩的和尚頭被褲子磨得又酸又疼,那滋味
別提多難受了。

草兒不是那種愛招搖的女孩子,她總是默默地聽老師講課,默默地看老四海
回答問題,默默地等待下課的鐘聲,默默地發育成一個大胸姑娘。山里人是不戴
胸罩的,所以草兒拼命想用布條把雙胸勒回去。但青春如勃發的火山,只要草兒
一站起來,洶湧的波濤便潮水一樣涌過來,沖得老四海東倒西歪、戰慄不已。

雖然那年老四海只有十四歲,但他早就知道男女之間的那點兒事。

老四海的母親在大隊豬場裡養過豬,他七歲時就見過老母豬和年輕的公豬配
種,那個場面是蔚為壯觀,慘烈異常。年輕的大公豬趴在老母豬身上,兩頭豬如
兩座肉山一樣糾葛在一起,它們顫抖着、嘶鳴着、相互傾軋着、又咬又啃着。公
豬急得豬眼噴血,獠牙暴露,連豬耳朵都立起來了,但豬和尚卻怎麼也找不准方
位,好幾次都沒進去。後來有個社員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雙手攥住豬和尚,對準
一個黑黢黢的所在,猛然間就扎了進去。剛才還樂呵呵的老母豬頓時傻眼了,它
的前腿哆哆嗦嗦地彎下了,口水一直流到地上。自此兩隻大豬恩愛異常,天天滾
在一起。老四海當時就想明白了,公豬和母豬是這樣的,那男人和女人應該也是
差不多的,這就叫做舉一反三。之所以老四海上學的成績一直是公社裡最好的,
估計與他愛思索的天性有關。

老四海雖然見到草兒就會有生理反應,但初中的三年裡他們倆居然就沒說過
幾句話,一直到畢業。

後來老四海考上了縣高中,草兒回到村里了,分手那天他鄭重送給草兒一個
筆記本,寫了些不着邊際的催人上進的話。草兒哭得眼睛都腫了,卻還是沒說出
什麼來。

回到宿舍老四海便將小和尚狠狠訓斥了一通,致使三個月內它都沒抬起頭來。
高二時他聽說草兒和同村的一個青年結婚了,老四海想像着那頭公豬趴在草兒身
上的情景,是越想越生氣。晚上想這事便氣得受不了了,老四海在同學們都在熟
睡的時候,乾脆在被窩裡把褲衩脫了,任小和尚在想像中肆意馳騁。

寫到這兒,老四海知道自己錯了,草兒與他光着睡覺的習慣有關,但與他的
行騙經歷無關。看來這個開頭不大成功,對,既然不是草兒的事,那就應該是花
兒的事了。

這本書應該從老四海上大學的時候寫起,開頭是這樣的:

學中文的老四海並不是書呆子。

花兒是老四海的大學同學,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都是發情的公狼,見了母狼就
吐舌頭,老四海那年正好二十,風華正茂,各項身體功能都處於最佳時期。花兒
和老四海是老鄉,區別是她家住在省城,父母是幹部,老四海則家在農村,爹媽
是賣苦力的農民。花兒並不漂亮,太瘦了。看見她,老四海常常想村裡的一個老
大媽。村裡的女人夏天都喜歡光着膀子,那個大媽就住在他家的隔壁,是前年死
的。大媽的最大特點就是瘦,瘦得都出了奇了。夏天她一出來,街上就像多了張
搓板似的。人像搓板也就罷了,可氣的是搓板上還按着兩顆按釘,兩顆按釘居然
還是生了鏽的。

花兒的成績一般,對課本上的知識一概沒興趣,但她的旱冰滑得特別好,全
校有名。

旱冰鞋是大城市的孩子們才可能擁有的玩意兒,花兒自己就有一雙,據說還
是進口的。每天中午她都在操場上操練幾圈兒,那樣子如一隻上下翻滾的柳木棍。
有一次老四海路過操場時,只看了一眼就被這東西吸引住了。由於他沒見過這種
玩意兒,便傻子一樣坐旁邊觀察起來。怪了,兩隻鞋上居然有八個輪子,這東西
比汽車都高級呀,那個瘦姑娘是怎麼操作的呢?

後來花兒也發現他了,寂寞高手揣着無限優越,溜到老四海面前道:“你們
山里沒有這東西吧?”老四海說:“我們玩兒推圈兒。”花兒不明白推圈兒是什
麼,老四海告訴她,就是推着一個鐵條做成的大圓圈兒滿街跑。花兒說:“那有
什麼意思?我教你滑旱冰吧。”老四海同意了。

滑旱冰這種遊戲是看着容易,可一旦穿上鞋立刻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花兒
將老四海帶到一個地下通道,她說這地方的地面平整,不容易摔跟頭。老四海緊
張地穿上旱冰鞋,剛一站起來就玩兒了個老太太鑽被窩,整個身子出溜出去十幾
米遠,後背都搓得發燙了。花兒站在原地大笑道:“土包子,你真是個笨蛋,重
心下沉,身子應該向前弓着。”老四海瞪了她一眼,他最不愛聽“土包子”這三
個字,正像反革命最討厭“反革命”一樣。老四海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按照花
兒的指點,哈着腰向前衝。沒想到前衝的力量太大了,一臉搓在地上,連鼻涕都
噴出來了,眼前的金燈銀燈晃個不停,手忙腳亂中他又連着摔了幾個跟頭。花兒
笑得更厲害了,她花枝招展地走到老四海面前,顫巍巍地數落着:“說你笨,你
就是笨得可以。我爸說過,山裡的孩子腦子裡都缺一根筋。”老四海惱羞成怒了,
他三把兩把將旱冰鞋脫下來,狠狠扔在花兒面前,大吼道:“我日你爸。”然後
老四海高傲地跑了。

當天下午,老四海照例到圖書館看書。花兒就坐在不遠處,二人你瞪我一眼,
我瞪你一眼,誰也不願意搭理誰。

下午五點半,同學們都去吃飯了,圖書館裡只剩下花兒和老四海。老四海也
想去吃飯,正要起身,花兒怒氣沖沖地走過來,指着老四海的鼻子道:“你這個
土包子,你敢日我爸,我爸是幹部,一年能出兩次國呢。”說到這兒,花兒突然
說不下去了,因為老四海的眼睛裡冒出了綠光。花兒本能地想往後退,一下子正
好撞在桌子角上。老四海適時地伸出魔爪,正好抓上了花兒的胸口,果然是兩顆
按釘。

花兒忽然像脫水了一樣,一頭扎在老四海懷裡,嘴裡發出嚶嚶的呻吟。

老四海僵硬了,先是胸前那兩個小豆豆硬了,幾乎就要把背心刺破了。然後
是渾身的汗毛魚刺一樣地立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刺蝟。再之後才是胯下的
小和尚,這傢伙竟然從寬大的內褲邊緣鑽了出來,頑強地想把拉鎖撬開。

當天晚上,在操場邊的一個角落裡,老四海將童貞獻給了花兒。事實上這個
過程僅僅持續了十秒鐘,但半分鐘之後,他又行了。

事後老四海一直在後悔,花兒並不是處女,自己怎麼落到一個破爛兒手裡了?
再後來,老四海也顧不得琢磨別的了,他與花兒沉浸在無休止的做愛遊戲中。他
們興致盎然,他們不願自拔。他們在操場上做,在宿舍里做,在圖書館裡做,有
一次甚至在教室里做得天翻地覆,當然教室里沒有別人。那一陣子,老四海做愛
的次數絕對比吃飯的次數多。但每次完事,老四海都有種被殺的感覺,就跟初次
進監獄的感覺一樣,絕望的情緒在身體中蔓延着,如惡性腫瘤。

花兒永遠是要掌握主動的,她就是一座山,總喜歡把老四海壓在身下。老四
海不願意,於是二人一直在為這事爭吵,有時候老四海乾脆以不做相威脅,花兒
卻冷笑道:“你要是不做,我就告你強姦!”

寫到這兒,老四海又寫不下去了。這不是自己的行騙經歷,這是自己的做愛
歷程,再這樣寫下去就成黃色小說了。那這本書到底該怎麼開始呢?難道真要從
驢人鄉寫起嗎?


驢人鄉

從北京的門頭溝出發,一路向西,百十公里之外有個偏僻的小地方,南款。

五十年前,南款只是翡翠群山中的一個小集鎮。一條官道穿鎮而過,幾家零
星的買賣便是南款的全部家當了。據說官道的西南方向是太原府,往西北走則是
大同,如果沿着官道向東去的話,沒多遠就是北京城了。那時道路稀少,人們更
是懶得出門。當然了,想出門也不容易,沒有村裡的介紹信,即使走到海南島去
你也是盲流,是人就有權把你抓起來。所以南款這個地方,除了運煤車偶爾經過
外,幾乎是與外界隔絕的。

南款向東南有條小路,行上二十里,便有個叫驢人鄉的小山村。村子不大,
幾十來戶人家,十幾條狗,老四海就是從這個村子裡走出來的。

到了老四海這一輩,驢人鄉已經發展到百十戶人了,雖然是鄉政府的所在地
但依然是個小村子。驢人鄉是個山區鄉,據說鄉政府的管轄範圍有幾十里,山里
有不少村落和散戶都歸驢人鄉管。但老四海沒進過山,老林子太深了,沒幾個人
敢進去。鄉長和書記是敢進山的,因為他們要定時收稅。

太行山脈自北向南地將華北大地平分東西兩部分,它在中央之處高高鼓了起
來,如一扇屏風般佇立在華北平原的西端。有人將太行山比喻成華北的脊梁,從
地形上分析這話實在是太過牽強了,因為脊梁兩側的海拔相差了千米,人要是按
這個比例生出條脊梁來,保證是殘廢,最少也是個超級羅鍋。

驢人鄉坐落在太行山的半山腰,就在脊梁溝里。山村背後是看不見盡頭的層
層山巒,那是常年見不到太陽的老林子,據說西北風鑽進去都會轉了向。再向北
去,兩條山脈之間有一處纖細的峽谷,號稱有百里之長,懸崖如牆,怪石似虎。
峽谷里夏天常鬧洪水,冬天的風十分凜冽,據說那風能把人的耳朵生生地扯下來。
村里人一般是不敢進山的,他們看不見洪水肆虐奔騰,卻總能聽到它牛吼般的咆
哮聲。於是所有的傳說都圍繞着那條峽谷展開了,都是些活人與死人的糾葛。

穿越南款的官道離驢人鄉不足兩里路,官道旁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幾十畝旱
地,全是玉米地,驢人鄉的全部家底兒都在這兒了。在北方,玉米俗稱棒子,是
半乾旱地區的主要作物。棒子的模樣與高粱差不多,差別是一個將果實供奉在頭
頂上,另一個把老棒子手槍一樣插在腰裡。曬乾的老棒子非常硬,能把人腦袋砸
出窟窿來。棒子的生長方式也很奇怪,他把果實手槍一樣斜插在玉米稈上,那模
樣頗為霸道。老四海小時候曾經設想過,日本鬼子的揍行應該跟老棒子差不多。
老棒子產量低但異常皮實,旱不死也澇不死,特別適合半乾旱的山區。正因如此,
棒子是北方農民的主要夥伴,缺之不可。現在的人已經不吃棒子了,特別是這種
粗糙的老棒子,他們吃進口的黏玉米,老棒子大多做了豬飼料。當然了,豬吃老
棒子,人再吃豬,其實還不如直接吃棒子呢,那樣倒痛快些。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現在差不多四十歲了。

童年的記憶,對他來說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憶的色彩。自從母親
死後,驢人鄉就更沒什麼可掛念的了。

其實老四海對驢人鄉的了解並不多,只知道那是個七山兩水一分田的山區鄉,
特產是窮人。當地人的糧食都藏在自己肚子裡,所以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區的
兄弟們都小了好幾號,原因是發育不良。沒辦法,人窮耗子也貧苦,真是沒的可
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氣的,一旦無法容忍便舉家遷移,此處不留耗子,另有留耗
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懶,他們不願意動窩,在山溝子裡一住就是幾輩
子,還覺得挺光榮。

驢人鄉最大的特點就是名稱怪異,由於從小就聽慣了這三個字,老四海也沒
覺出有什麼稀奇來,驢人好歹也是人,總比馬廠、狗窯之類的名字響亮些。

老四海從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頗有些氣派,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背上生
了塊胎記,像個小葫蘆。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葫蘆娃。老四海根本不願意
搭理他們,他這個葫蘆娃是胸懷大志的。

後來他考上了縣中學,同學都說:“聽說你們驢人鄉的人鳥大,是真的嗎?”
老四海脫了褲子讓他們看,大家也把褲子脫了,個頭差不多。同學們大為失望,
都說驢人鄉不過是徒有其名罷了,哪兒有驢一樣的人?老四海這才知道,驢人鄉
原來是名聲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時,老四海抓住老爹問:“縣裡的人都說咱驢人鄉的人鳥大,真
大嗎?”

老爹說:“別聽他們胡說,都是編排咱們哩。”

老四海說:“那咱村為何叫驢人鄉?”

一聽這話,老爹竟悠然自得起來,腆着胸脯道:“娃兒問得對,連祖宗來歷
都不曉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我告訴你,咱
這個村絕不是一般的村子,咱們村啊是出過大人物的。”老四海又追問祖宗堆兒
里出過什麼大人物,老爹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咱家人姓老,知道為啥姓老嗎?
咱們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們都姓老。”

當時老四海已經上中學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輝事跡。聽到這兒,不禁皺
着眉道:“爹,咱祖宗保證是瞎說,嫪毐是個太監,太監是沒有鳥的。沒有鳥,
哪兒來的咱們?而且我聽說他是個秦國人,秦國在陝西呢,離咱們這裡有好幾千
里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個死心眼,將來進了城,城裡人保證要罵你是土包
子。嫪毐是個假太監,不是假太監的話,秦始皇他媽能那麼喜歡他嗎?嫪毐的鳥
可大啦,聽說能掛着車輪子滿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訴你,咱們的老祖宗不是
秦國人,他是後來去的秦國。他是咱趙國人,就是從咱們驢人鄉出去的,咱們都
是他的後人。”

老四海使勁點頭,自己家裡終於和大人物聯繫上了,真是榮幸啊!

老爹估計也是這個心思,他接着道:“嫪毐的鳥的確是太大了,有人說他是
野驢轉世,是驢人,所以咱們這地方就叫驢人鄉了。是不好聽,可外人都這麼叫,
誰也改不了。而且嫪毐這倆字一般人是認不得的,後來咱們家就改姓老了。娃兒
啊,別看咱們鄉現在窮,可咱們祖宗闊氣過,咱祖宗日過秦始皇他媽。秦始皇是
什麼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將來你小子一定要爭氣,
將來給我娶個北京丫頭回來,到時候爹給你蓋五間大北房。”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個北京丫頭當老婆。於是他
發奮努力,學習成績是蒸蒸日上,年年領先,先是考上了重點高中,後來一努力
就上了北京的大學。大學通知書下來的當晚,驢人鄉沸騰了,眾人奔走相告,老
爹還特地放了一掛炮仗。到了後半夜,老四海家院子裡飛進來十幾塊磚頭,連窗
戶都砸爛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條腿。到現在老四海都不知道磚頭是誰
扔的,估計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學的時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學包分配,而且學費也不貴。

但老四海家太窮了,驢人鄉太窮了,把全鄉所有驢人的財產加在一起,也不
見得能養活一個大學生。是啊,吃、住、路費、學費、書本費、住宿費,哪一樣
不是錢?去北京的當天,老爹東拼西湊地借了二百塊錢,然後親自將老四海一直
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說:“爹,你別送了,我認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着頭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驢人鄉的第一個大
學生。”

此時他們已經看見那棵神樹了。

南款是個大地方,初一、十五有大集,四里八鄉的人都是以南款為中心的。
驢人鄉到南款有二十里山路,基本是下坡路,這棵神樹正好坐落在十里的位置,
看見它就等於走了一半。

神樹其實就是棵六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樹,一到夏天便遮天避日的,如半山
中的一架巨大華蓋,樹冠足足能覆蓋上一畝地。老人們說這棵樹已經有五百歲了,
是山神老爺的同胞兄弟。由於註定當不上神仙,一怒之下就化身成槐樹,要與山
神比一比誰活得更長遠。神樹總有其神奇的地方,老槐樹也不例外。在樹幹上一
人多高的地方,生了個方型的樹洞,洞口只能容下一隻拳頭,洞內空間卻有罈子
般大小,當地人管它叫金錢孔,也有人把它叫做樹罈子。除此之外,這棵老樹還
有個更絕的地方,樹冠靠山的一側生機勃勃,而朝向平原的一側正好死去了三分
之一。老爹曾告訴老四海,土改那年神樹突然間就枯萎了三分之一,那叫絕!至
於為什麼,那是誰也不能說清楚的。

父子倆來到樹下,老爹說:“歇一會兒吧。”

老四海說:“歇一會兒您就回去吧。”

老爹沒言語,一聲不吭地坐在樹下抽起了旱煙袋。

老四海忽然覺得分手之際,應該說點什麼,可說什麼呢?嗓子眼裡像塞着個
核桃,堵得慌。

過了一會兒老爹忽然發話了:“娃兒啊,咱家八輩子裡就出了你一個大學生。
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學,給我當個官回來,最起碼也得當個公社書記。”

老四海說:“爹,你放心,兒子一定爭氣。”

老爹嘆息着道:“家裡的事你就別管啦。我想好了,等你一走我就找你舅舅
他們借些錢來,辦個養雞場。”

“啊?”老四海頭一回聽到老爹居然在琢磨這種念頭,他恍惚着說,“您要
開工廠?”

“我打聽過了,上頭的政策就是讓大家摸着石頭干,能摸一塊是一塊。別人
能摸,咱們為什麼不能摸?”老爹微笑着算計起來,“我早合計好了,南款的雞
蛋是四毛錢一斤,城裡人沒有雞蛋票還買不到呢,嘿嘿!咱們要是養上它幾百隻
雞,家裡存的那些棒子就全用上了,一年得摸多少塊石頭啊?”

老四海道:“可咱家裡沒地方啊。”

老爹道:“咱家後院的山坡上有好幾十畝荒地呢。我跟鄉長說說,一年給個
幾十塊錢就行。嘿嘿……”說着老爹乾笑了幾聲,“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如今這
年月萬元戶比貧僱農光榮。光榮不光榮無所謂,最起碼落一個實惠。你爹要是能
混上個萬元戶,你上學的事、你二弟娶媳婦的事就不發愁啦。”

老四海不知道一萬塊是個什麼概念,自己背包里只有二百塊,但肩膀已經被
勒得生疼了。當時老四海並沒把老爹的話當回事,下午他們趕到南款,當天就坐
長途車去北京了。

老四海去北京上學了,驢人鄉從此進入了另一個時代,時代的開創者竟然是
老爹。老爹本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但老四海的要強上進卻將他推上了改革開
放的風口浪尖,差一點成了驢人鄉的風雲人物。

大兒子在上學,二兒子已經下地勞動,眼看就要娶媳婦了!老爹的確是感到
時不我待了,回家後他立即着手興辦蛋雞飼養場。老爹先是四處湊錢,八方求援,
前後找了三十多個親戚,大約湊了一千多塊錢。然後在山坡上蓋起了雞舍,又給
村委會交了一百元承包費,簽了合同,號稱是三十年不變的。再之後他東赴保定,
買來了一千隻小蛋雞。由於付不起運費,這些雞是一家人用獨輪車從南款一車一
車地推回來的。

老四海在北京開始大學生涯的第三個月,老爹的飼養場也開張了。

一般來說企業開張不過是初創時期,並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出產品。是啊,將
絨球般的小雞培育成能下蛋的雞是需要一定時間的。老爹起五更爬半夜,伺候小
雞就像伺候祖宗一樣精心。另外家裡那三畝責任田,都落到老媽身上了。兩口子
像上了發條一樣,整個驢人鄉里就數他們最忙活。

那年的十二月份是養雞場開張的第二個月,平時難得一見的鄉長忽然來到老
四海家,號稱縣裡領導要來驢人鄉視察農村專業戶的開展情況。老爹是個只會幹
活的人,當即道:“視察就視察吧,與我家有個鳥關係?”鄉長點着老爹的腦門,
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不是讓我們難看嗎?咱們鄉哪裡有什麼專業戶?你大老
別揣着明白裝糊塗好不好?”老爹說:“我還能有您明白?”鄉長得意地說:
“知道就好。嘿嘿,咱們鄉就你一個專業戶,領導視察就是視察你呀。”

老爹的腿立馬就成麵條了,他哆哆嗦嗦着說:“我那些雞還不會下蛋呢,縣
里的領導要是看見了,人家不得生氣呀?”

“我找你就是為這事,養雞場的雞不會下蛋,那能叫養雞場嗎?”鄉長的聲
音很大,看那意思馬上就要把養雞場關嘍。

“那你說咋辦呢?”老爹被嚇壞了,聲都顫悠了。

鄉長心滿意足地說:“你個死腦殼,不會下蛋怕啥?找些會下蛋的雞來,不
就行了嗎?”

老爹說沒地方找去。鄉長說我幫你找去。說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老爹被滿天的雞叫聲吵醒了。其實他們一家人是天天聽雞叫,
但那是小雞溫柔、清脆、滿懷幸福和希望的輕鳴,而今天的雞叫是老雞們扯着嗓
門的嘶喊,似乎是挨宰的悲訴。老爹跑出門一看,頓時就嚇呆了。鄉長把驢人鄉
所有的雞都趕來了,自己正坐在家門口抽煙呢。

老四海家的門口簡直是太壯觀了。蘆花雞、老土雞、柴雞、公雞、母雞、年
輕的雞、垂死的雞,甚至還有一隻退休的鬥雞,足足二百多隻各色雞等組成了雞
的海洋,正等着老爹檢閱呢。

老爹帶哭腔叫道:“鄉長,您這是做啥哩?”

鄉長躊躇滿志地說:“做啥?我是給你的養雞場增加點新鮮血液。你看看你
那些雞,全是白色的,多喪氣啊!再掛上條白布就跟死了人一樣。還是咱們鄉里
的雞好,五顏六色的,看着就喜興。”

老爹自學過養雞的教材,試探着說:“蛋雞都是白的,產量……”

“廢話!”鄉長打斷他,“土雞就不能下蛋嗎?柴雞就不能下蛋嗎?蘆花雞
就不能下蛋嗎?咱們鄉的雞勞苦功高,沒有你我的時候人家就開始下蛋啦。”

老爹指着幾隻公雞道:“它們,它們不行。”

鄉長從沒見過這麼笨的鄉民,怒道:“沒公兒哪兒來的母兒?不給你弄幾隻
公雞來,你的養雞場早晚要絕了種,你這雞官就做不成了。”

老爹為難地說:“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大雞,拿什麼餵它們呀?”

鄉長怒道:“說你是死腦殼你就是死腦殼,咱們驢人鄉有的是棒子,你從大
家手裡買呀。”

老爹忽然想明白了,指着滿院子的雜雞道:“這些雞呢?”

鄉長大為高興,拍着老爹的肩膀說:“大老,你就念我的好吧,我是把全鄉
的雞都動員來了。人家鄉親們是不願意給的,挺好的雞憑什麼給你呀?大傢伙兒
本來要七塊錢一隻賣給你。我拍着胸脯說:五塊,多一分也不給,人家大老是給
咱們驢人鄉爭臉面呢,哪兒能多要他的錢呢?大家就算是做貢獻吧。好說歹說,
鄉親們才答應,嘿嘿,你呀,有福!”

“五塊錢一隻?”老爹勉強咽了幾口唾沫。

當時市場上的活雞是一塊二一斤,驢人鄉的雞都是瘦肉型的,即使算毛重也
沒有一隻能長到四斤的。後來鄉長見反覆勸說不起作用,便以一片大好的國際形
勢做感召,以驢人鄉的臉面為推動,老爹是有覺悟的,終於把這些雜雞收留了。
但他手裡沒那麼多錢,只好打了幾十張欠條。從此老四海家又欠了驢人鄉全體社
員們一千二百零五塊,如果再加上老爹開養雞場時向親戚們籌的款,老爹徹底成
了驢人鄉第一大負翁。

第三天,鄉長和書記把縣裡的領導帶到老爹的養雞場視察,領導前後轉了半
圈,面無表情地說了聲:“好!”

從此鄉長成了大力扶持農村專業戶的好官,書記也跟着沾光了,而老爹則成
了縣裡大力扶植的養雞專業戶,是典型。

再後來,蛋雞們終於開始下蛋了,老爹又置備了一輛獨輪車,每天將雞蛋送
到南款去。等老四海放寒假回家時,養雞場的確開始創收了。

老爹雖然是農民,雖然老實,但並不笨。他只用了一年的工夫,養雞場果然
成了遠近聞名的小企業,收支基本上能打成平手了。開張一年的關口,鄉長和書
記又來了。當然他們總是來,每次來都有新精神、新方針、新思想、新指示,每
次離開時都忘不了拎上兩筐雞蛋,號稱是拿到鄉衛生站去做衛生檢疫。按說檢疫
是沒錯的,但老爹弄不清人家是用什麼儀器檢疫的。這次鄉長協同書記光臨養雞
場,同樣是帶着上級任務的。

老爹早就養成習慣了,鄉長、書記一到,他就命令老媽趕緊準備兩筐雞蛋。
鄉長不耐煩地擺着手道:“今天談正事,雞蛋的事回頭再說。”老爹、老媽垂手
站在一旁。書記先開口了:“大老,你這一年裡到底掙了多少錢?”

老爹是老實人,老實人自然說老實話。“掙了一千二百塊錢,刨出給四海上
學的錢和四個孩子的吃喝,也剩不下什麼了。”

書記一聽這話就火了,立着眉毛道:“小農意識!你前怕狼後怕虎,下輩子
你們都改不了這毛病。掙錢怕什麼?掙錢丟人嗎?國家政策是號召一部分人先富
起來,掙錢是光榮的。你怕什麼?別老跟我打馬虎眼,你一年掙多少錢我們還能
不知道嗎?”

老爹心道:我掙多少錢我都沒算清楚,你們怎麼能知道呢?但他不敢回嘴,
只好無可奈何地說:“真是一千二百塊,我沒騙你們,開場子的窟窿還沒堵上呢。
我琢磨着,今年收成好了……”

“還說沒騙?啊?”鄉長急了,他虎着臉照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知
道,你這場子一天裡能出60斤雞蛋。現在雞蛋漲價啦,南款的雞蛋已經四毛三一
斤啦。你算算,你一天能進多少錢。”

老爹爭辯道:“下半年才漲的價,上半年是四毛。”

書記不緊不慢地說:“今年下半年到明天下半年不就是整一年嗎?是不是這
個理兒啊?”

老爹不得不點頭,可還是覺得不對勁,喊道:“夏天一天能出60斤雞蛋,可
天一冷雞就不愛下蛋了,能有30斤就不錯了。”

書記不緊不慢地說:“四個夏天不就是一年嗎?”

老爹一想,書記說得當然沒錯了,四個夏天肯定是一年了,只得又點頭。

鄉長掰着手指頭道:“這一天出60斤雞蛋,四毛三一斤,你一天裡就掙25塊
8 毛錢,算26塊吧。一年365 天,你就得掙……”他回頭看了書記一眼,疑惑地
問,“好像沒到一萬吧?”

“9490。”書記腦筋比較快,已經算出來了。

鄉長罵道:“奶奶的,怎麼還差幾百呀?”

書記向房外一指:“他們家還有三畝棒子地呢。”

鄉長一拍腦門:“對!三畝棒子地少說也得一千斤棒子,這——”鄉長又拍
了下巴掌,哼了一聲道:“棒子才三毛錢一斤,還是不夠。”

此時老四海他媽覺得這事挺好玩兒的,傻呼呼地插嘴道:“我們家還有一頭
豬呢。”

鄉長和書記同時照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同時叫道:“夠了,怎麼算都夠了。”

他們倆是高興了,老爹卻糊塗了,夠什麼了?老爹苦笑着問:“鄉長,您算
計這個做啥呀?”

鄉長欣慰地扶着老爹的肩膀:“大老,你光榮了你,咱驢人鄉的光榮全讓你
一個人占了!驢人鄉的第一個大學生是你日出來的,驢人鄉的第一個專業戶是你
干出來的,驢人鄉的第一個萬元戶是你整出來的。你說你家的祖墳上是不是冒了
青煙了?”

老爹更糊塗了,驚訝地問:“萬元戶,誰是萬元戶?”

鄉長親熱地照老爹胸口上打了一拳,然後挺着肚子,雙手扶在腰眼上,似乎
是剛剛消滅了鬼子一個小隊。“你呀,你不是萬元戶,誰是?”

老爹不好意思地說:“我倒是想當萬元戶呢,可我估計呀怎麼着也得再混個
三兩年。”

書記叫道:“什麼三兩年?你現在就是。”

老爹更不好意思了,臉都紅了:“沒有沒有,人家的萬元戶指的是純收入,
是剩在手裡的錢。我這場子要是刨出開銷去,一年裡也就掙一千多塊。我正想着
明天再買點蛋雞回來,屎殼郎滾糞球,滾着滾着就大了。”

“死心眼,死腦殼,死羊眼,死……哎呀,你的兒子居然上了大學了?真氣
人。”鄉長一把拽開胸前的扣子,胸脯氣得跟風箱一樣。

老爹和老媽不明白為什麼,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說話了。

書記是個好脾氣的人,他走到老爹跟前,面目和藹地說:“誰說萬元戶是純
收入了?大老啊,收入夠了一萬就是萬元戶。你,是咱們驢人鄉頭一個萬元戶,
我們要把你的事跡報到縣裡去,讓縣裡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咱們驢人鄉也出萬元
戶了。明白嗎?”

老爹、老媽同時搖了搖頭:“不明白。”

“愛明白不明白。”鄉長又急了,“這個萬元戶你是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咱們驢人鄉的臉還能讓你給丟嘍?就這麼定了。”

說完鄉長拎起兩筐雞蛋,氣哼哼地走了。書記忽然覺得不對勁,大叫道:
“嘿!有一筐是我的。”然後便撒腿追了出去。

鄉長、書記走了,老媽一把揪住老爹的脖領子:“你當了萬元戶,你咋不告
訴我?我十七歲就嫁到你們老家來了,我給你們家生了五個崽子,我沒功勞我還
有苦勞呢。你怎麼還防了我一手啊?”

老爹咽着唾沫道:“我咋成了萬元戶了?我是嗎?”

“鄉長都說你是了。”老媽道。

老爹摸着腦袋,還是不大明白。

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話多少有點兒貶義。但如果仔細想想的話,
人如果真能做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那他絕對就是善終了,絕對是值得被後人
歌頌的,絕對是上輩子積了大德的。可憐哪,我們中的絕大部分人往往是生於憂
患,死於憂患的。他們一輩子也沒住過一回五星級賓館,安樂對於他們來說只是
一個美麗而遙不可及的夢想。

老爹的憂患就是老四海,雖然家裡有五個孩子,但老四海無疑是這個家庭的
最大希望。如今的老四海是安樂的,可以說一年多的大學生涯,是他一生中最為
安樂的部分。

老四海能考上大學,絕對不是瞎矇胡撞的,老四海是真聰明。在他漫長的求
學生涯中,大部分時間老四海是被老師們當作神童的,頭頂上經常掛着光環。中
學時,曾經有學校邀請老四海去報告,說說自己是怎麼學習的。

八十年代中期,大學的門檻不是一般人能邁進去的。當年有人將高考形容為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有人忿忿地說:高考就是當代的科舉制度,是八股遺風,
應該被徹底打倒。但無論怎麼說,那個時代的大學教育絕對是精英教育。

是啊,現在的學生是太幸福了,只要智商能達到平均水平,抑或手裡有幾個
錢,大學的大門就是暢通無阻的。

老四海暑假時回了一次老家,幫着老爹在養雞場裡打理了兩個月。回到北京
後,花兒提着鼻子,四肢着地地圍着老四海轉了四五圈兒。老四海問她,幹什麼
呢?花兒竟捏着鼻子說:“你怎麼一身的雞屎味兒啊?”老四海什麼也沒說,但
心裡決定寒假不回家了,回家也沒什麼意思。

雖然老四海和花兒的事一直沒搞清楚,但他的成績還是不錯的。他學的是中
文系,專業是自己挑的,老師說:學中文的將來能當官。另外老四海自認為有出
口成章的本事,在系裡也的確是小有名氣。其實老四海從小就想過將來當個作家,
原因是他小時候愛看小人書,什麼《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一套
一套的。他沒錢買,好幾百本小人書都是從同學們手裡騙來的。其實也不能說是
騙,是靠本事贏來的,老四海頗有些行騙的天分。比如說大家一起玩撲克吧,只
要紙牌往桌面上一攤,老四海基本就能記住哪張牌在什麼地方。比如說老四海剛
剛看過一篇文章吧,只要在十分鐘之內,基本上就能把文章整個背下來。比如說
老四海觀察人吧,無論男女,看一眼就知道他大概的家庭情況。後來他自己分析,
這個本事可能與自己出身卑微有關,出身卑賤而上得廳堂的人大多敏感。所以老
四海從初中到高中畢業,利用上述技巧,一共騙來了四百多本小人書,也算得上
豐收了。

正因為看了這麼多小人書,所以老四海一心想當寫書的人,於是高考時就報
考了中文系。由於學習刻苦,老四海在大學的成績也不錯,他甚至還寫過好幾篇
小說,小說在校刊上發表時曾經在校園裡引起過不小的轟動。當然,這也是花兒
以身相許的原因之一。

那年的元旦和春節離得很近,有些春節活動乾脆在元旦前就開始了。老四海
和幾個同學要勤工儉學,於是在陶然亭廟會上租了個攤位,販賣賀年卡,結果頭
幾天是大敗而歸,連攤位費都沒掙出來。大家都說咱們是文化人,文化人幹不了
奸商的勾當。但老四海不這麼認為,他說做買賣都需要神靈保佑,咱們應該去廟
里燒柱香,燒了香,賀年卡就都變成鈔票了。同學們說老四海是窮瘋了,但農村
長大的老四海腦子裡殘存了太多的封建意識,有一天他真拉着花兒去白雲觀了。
老四海聽說白雲觀里供有關公的神位,他知道關老爺是財神,鄉長家的後院裡就
偷偷供着一尊。關老爺肯定是有求必應的,因為鄉長和鄉長兒子都開上摩託了。
花兒之所以也要去白雲觀,是因為她喜歡邱處機。

那年香港版的電視劇《射鵰英雄傳》火遍大江南北,舉國上下如痴如醉,花
兒也不能例外。但她不喜歡郭靖,更討厭楊康,至於黃蓉嘛,那簡直是天下女子
的仇人。花兒喜歡邱處機。痴心於道骨仙風的邱真人手托大水缸、威鎮江南七怪
的大俠風範。她先是看的電視劇,後來又找到原書,翻來覆去地就看這一段,幾
乎都能背下來了。

有一次花兒和老四海聊天時,老四海說白雲觀就是邱處機建立的,花兒驚得
花容失色。她認準了老四海是信口胡說,最後老四海不得不以祖先的名義起誓,
花兒才信了。事後,老四海越想越覺得可笑,自己的祖先是嫪毐,嫪毐不過是個
淫賊,以他的名義發誓又有什麼意義?其實老四海是看過射鵰原文的,他不喜歡
香港版的電視劇,尤其不喜歡那個扮演黃蓉的女人。那個女人怎麼看都像個弱智
人,與精靈剔透、聰明絕頂的黃蓉是一點兒關係都扯不上的。老四海偷偷認為,
自己是聰明人,聰明人自然知道聰明人的底細,任何一個傻瓜想假冒聰明人,當
然會被自己一眼識破。

二人來到白雲觀,老四海要給關老爺燒香,花兒則四處尋找邱處機的遺蹟。

關老爺不是白雲觀的主神,所以只能供奉在西廂房裡。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找
到關老爺,那是個逼真的木雕,大約一人來高,並沒有想像中的高大,倒是周倉
手裡的青龍偃月刀寒氣徹骨,似乎像真的。他虔誠地跪在關老爺面前,先是嘮叨
了幾句,然後捻了幾根香,用火柴點燃,剛要插到香爐里,一隻手憑空伸了過來,
在老四海的手腕上輕輕拍了一下。老四海抬頭一看,發現身旁站着位一襲白衫的
老者,他的手指正好壓在自己手腕子上。這老頭真是乾淨,白衣白褲白鬍子,滿
頭銀絲,一面紅光,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的眼睛,精光暴射,黑白分明,要是單獨
觀察這雙眼睛的話,老頭的歲數頂多也就是二十來歲。

老四海向老頭皺了皺眉,老頭面無表情地說:“你不用給他燒香了,你給自
己燒香就行了。”老四海頑強地將手裡的香向香爐里遞了遞,但手腕子卻像鏽住
了一樣,紋絲不動。此時老頭接着道:“記住,給你自己燒香就行了。”說完,
老頭轉身而去,眨眼間就不見了。

老四海呆呆地跪在關老爺面前,驚得目瞪口呆,嗑瓜子嗑出一隻臭蟲來,這
老頭保證是個裝神弄鬼的。想到這兒,老四海失去了燒香的興致,將香隨手一扔,
拍拍屁股便出來了。老頭早不知去向了,老四海茫然四顧,一眼就看見了花兒。

花兒遠遠地跑了過來,老四海問她看見邱處機沒有。花兒說:後殿裡果然有
邱處機的塑像,模樣跟金庸寫得差不多。老四海說白雲觀里還有座花園呢,據說
特別幽靜,早先舉辦廟會的時候,那地方就是戲院。

花兒驚奇地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四海挺着胸脯道:“到一個有名的地方去,事先就應該了解它為什麼有名。
昨天我在圖書館裡查過了,白雲觀這地方我門兒清。”

花兒冷笑道:“這是書呆子的做法。”

老四海不願意和她爭辯,心裡卻道:方法都是為人所用的,只要使用方法的
人不是書呆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二人來到花園,果然發現一處破舊的戲台,戲台旁邊有個水池子,池邊聚集
了不少人。花兒的好奇心很重,拉着老四海跑到池邊觀察。原來眾人正往池子裡
扔錢呢。

水池周邊是一片空場,池子裡的水深不過一尺,清澈見底。池旁有兩座小橋,
兩橋之間繫着一條繩索,繩索中央掛着一個半尺方圓的大銅錢,銅錢的方孔可以
伸進一隻拳頭去。大銅錢離岸大約有六七米的樣子,眾人爭先恐後地往池子裡扔
硬幣,有些人甚至將一塊、兩塊的鈔票攢成團兒,舍己忘身地投擲着。大家的目
標都是那個銅錢眼,但硬幣和錢團大多打了水漂,能碰上銅錢邊緣就算不錯了。
水底下、水面上都是錢的影子,估計還真不少呢。

老四海大為奇怪,拉住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問道:“這是幹什麼?”

男子臉上洋溢着北京人特有的優越感,撇着嘴道:“一看你就是個外地人,
不懂了吧?這叫打金錢眼兒,打中了就交上好運,就能發大財。鋼蹦兒要是能從
錢孔中穿過去,你這輩子就大發啦。”

老四海沒說什麼,花兒卻沉着臉道:“迷信!封建殘餘!”

男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你?早晚讓人家把你賣山
溝里去。”

花兒怒道:“我是當代大學生。”

男子笑道:“一看你就是大學生,現在人販子就喜歡女大學生。”男子嘴裡
挖苦花兒,手上卻沒閒着,說話的工夫,七、八個硬幣已經飛出去了。

花兒剛要反唇相譏,旁邊的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喊:“我中啦,我他媽中
啦我!穿過去啦!”老四海和花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高舉着雙拳,身子
後仰,雙腳“騰騰”地在地上玩命地跺着,那樣子就像死了父親卻又找不到屍體
一樣,都急瘋了。只聽得中年人語無倫次地嚷着:“我發了,我他媽發啦我,我
這輩子要是發了,我買油餅,我買一張我扔一張,我買一張我扔一張,媽的!我
拿油餅餵狗!”周圍人不停地投去艷羨的目光,於是硬幣雨一樣飛向水池。

男子氣得一歪嘴,哈喇子順着嘴角就下來了:“媽的,我怎麼就不中啊?”
說着,他乾脆將一把硬幣齊齊地撒向水池,還是沒打中。

花兒拉着老四海往外走,邊走邊道:“無聊的小市民!他們怎麼一點追求都
沒有啊?你說說,這些人整天沉浸在銅臭中,不覺得難堪嗎?難道上天賦予我們
生命和思想,僅僅是讓我們為了幾個小錢奔波嗎?你說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前輩的光榮傳統,愛
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花兒怒道:“我沒讓你說這個。”

“那說什麼呀?”老四海道。

“咱們說說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說說弗洛伊德的夢的
解析啊,說說蘇格拉底面對死亡的灑脫啊。”

老四海頻頻點頭,心裡卻道:人性?我看你只有性,沒有人。其實此刻老四
海的腦子已經被那個金錢眼迷住了,白雲觀的老道簡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們在
這兒掛了個破銅錢,每天不得收入個百八十塊的?

中國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裡扔錢的傳統,抓住傳統就是抓住了商機呀!高,
實在是高,簡直是妙不可言!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後花園了,花兒指着一座大殿道:“那裡面供的就是邱處
機,挺精神的。”

老四海從門口向里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着個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
寫着:邱真人處機之位。

老四海嚇了一跳,他立刻想起關公殿裡那個老頭了,如果將塑像的黑鬍子變
成白鬍子的話,邱處機活脫脫就是那個老頭。天哪!難道自己碰上邱處機了?不
對呀,既然那個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的就應該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
心虛,到後來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給沒給關老爺燒香。

路上,花兒像個話癆,不住嘴地嘮叨什麼嬉皮士、雅皮士、披頭士。老四海
不大清楚這些“士”的光輝事跡,嘴裡應承着,心裡卻想着金錢眼的事。

二人剛進校門,就見有個同學老遠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電報,快去
傳達室吧。”

老四海立刻預感到大事不妙,自己來北京已經一年半了,家裡從來沒拍過電
報。電報的一個字就是六毛錢,誰捨得呀?估計家裡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兒,飛快地跑到傳達室。

電報上只有三個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幾歲,怎麼就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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