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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爺們兒 (3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9日11:08:29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庸人


"就那個小賣部。"小老闆指着大眼兒的鴿子窩,嘴唇氣得直哆嗦。"早上,您這兒還沒開門,我到他那買了盒煙。回來越瞧這票子越不對勁。操他個姥姥的,老東西想找殘廢哪!"

方路暗地裡吐吐舌頭,打!給他打關了張才好呢。

當天晚上,網吧的幾個小老闆都來了。他們坐在網吧門口邊喝啤酒邊瞧着大眼兒的小賣部運氣。老媽坐在方路身邊,自從知道假錢的事後,她好久沒說話了。

"嘿,您就看着吧,今天非打起來不可。"方路臉上不敢讓人家看出高興來,心裡卻憋不住地想樂。

"前兩天,洋二兒跟我說,他終於把最後一張假票花出去了。"老媽一點兒也不興奮。

"那好哇!"話音剛落方路就明白老媽的意思了,舌頭伸在半空居然好久都沒收回來。"那、那張五十的票子難道是從咱家出去的?"

"沒準兒。"老媽把帳本一次次翻開又合上,臉陰沉得厲害。

"您不是盼着他把錢花到大眼兒的小鋪嗎?"方路忽然覺得老媽的意志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堅強,盼着人家倒霉的是她,事到臨頭心裡發虛的也是她。

此時就見幾個小伙子越喝越來氣,終於有一個沉不住氣了。"他奶奶的,我讓丫把這錢吃嘍。"話音未落,他就提着酒瓶子向大眼兒的小賣部沖了過去,後面跟着五、六個喝得眼睛通紅,嗷嗷怪叫的小伙子。

只有一位個子最矮的老闆,急急忙忙的給網吧上門板。

方路和老媽同時向大眼兒的鴿子窩望去,只見幾個小伙子衝到近前,七手八腳就將大眼兒從鴿子窩揪出來,圍上去乒乓乒乓就是一頓大嘴巴。大眼兒投降似的舉着兩條肥碩的胳膊,嘴裡一個勁喊地道:"小哥幾個有話好好說,幹什麼呀?幹什麼呀這是?……"此時不知是誰生猛異常,一酒瓶子砸在大眼兒後背上,大眼兒偌大的身軀給砸了個趔趄。再次仰起臉,鼻子裡已經全是血了。

此時大眼兒老婆瘋了似的從鴿子窩裡跑了出來。"我們沒招着你們,救人哪!打死人啦!"她一邊嚷嚷一邊衝過去護住大眼兒的後背。方路覺得心裡發緊,舌頭根酸得難受。這時馬路邊已經聚了不少人,洋二和狼騷兒站在髮廊門口,眼裡瞅着,嘴裡念叨着,手裡還比劃着。幾個小伙子借着酒勁依然在拳打腳踹,大眼兒老婆身上也挨了幾下,她的叫喚聲已接近淒涼了。

老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她站在小鋪門口,不住地嘆氣。突然老媽鐵青着臉疾步走過去,方路搞不清她要幹嘛,也只得跟着走過去。沒想到老媽居然一頭衝進了戰團,她一把拉住平時很熟的一個小老闆,急首白臉地說:"得了吧,他們兩口子也不容易,別打了。"

方路驚出一身白毛汗,趕緊跑過去護在老媽身邊。這幫孩子要是打紅了眼,自己和老媽就要倒霉了。人歲數大了就是喜歡多事,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嗎?"算了吧,算了吧,把人打壞了誰也沒好處。"方路也用一隻手拉住那個小伙子,另一隻手拼命將老媽拽開。

也許是酒勁過了,也許真是給他們娘倆一個面子。幾個小伙子嘴裡哼哼着,手卻停下了。"今兒要不是大媽拉着,非給你打出屎來不可。"被方路拉住的小伙子氣哼哼地甩開他的手,帶着另外幾個人走了。

大眼兒蹲在地上,快變成沒眼兒了,他的臉被打走了形,肉東一塊兒西一塊兒的,色彩繽紛。大眼兒老婆驚魂未定地瞅着遠去的惡煞們發呆,突然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嘴裡嘮里嘮叨地聽不出是在數落誰。哭着哭着她忽然身子一挺,眼睛往上翻,嗓子裡"嘔"了一聲,四肢亂踹起來。

"背過氣了,快盤腿,快盤腿!"人群中又一陣騷動,立刻衝過來幾個大老爺們兒。他們把橫躺着的大眼兒老婆撅了起來,大眼兒也顧不上滿臉腫塊和血跡,跑過來使勁按住老婆的人中。

大眼兒老婆沒昏多久便醒過來了,接着又是一陣號啕。此時有人提出應該報警,於是警察沒過五分鐘便來了三個。

方路一直在小鋪里埋怨老媽多事,直到警察出現才住嘴。

"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警察把頭從窗口探進來。

"不知道。"其實他也知道沒自己什麼事,可看見警察依然心虛。

警察指了指旁邊的網吧:"你們緊挨着做買賣,真不知道?"

"我們就知道做買賣,別的事根本不往耳朵里去。"方路從小曠課出去玩兒,在學校騙老師,在家騙父母,說瞎話的本事早練出來了。

警察再一次無奈地走了,也許這麼點小事根本不值得他們興師動眾。

方路和老媽坐在小鋪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誰也懶得開口,就跟小鋪剛開張時心急火燎地等賣主似的。街上的行人一直沒斷,都是想看看熱鬧的。沒瞧見的便到處打聽,在小鋪里就能聽見已經有人把事兒傳邪乎了。

"大眼兒的假錢就是咱們家的。"快十一點了,老媽臨走時突然開了口。

"您沒跟洋二兒說話呀?"方路也站起來,準備掛門板。

老媽斜着瞪了馬路對面一眼。"你沒看見打架時他瞅咱們的眼神?"

方路一開始光顧了瞧大眼兒能不能給打爬下,後來又為老媽操心,哪兒有閒心看洋二的熊樣兒?

"保證是。"老媽十分肯定地點點頭。

"那您也犯不着去拉架,什麼歲數的人了?您不怕把我嚇死?"方路對老媽的做派特別不滿。

老媽又斜了他一眼,就跟剛開小賣部時,她瞧不上自己時的目光一樣。


夜裡兩、三點鐘,方路似乎聽見網吧的幾個小伙子回來搬電腦了。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想得開,打一架又怎麼樣?大不了走人,看來自己這撥人真是落伍啦。


藍薇的世界


由於連續出了幾起刑事案件,派出所勒令辦事處限期整改,辦事處的答覆令人啼笑皆非:"有今兒沒明兒的地方還整改什麼,沒準再過半個月就拆了。"所以如今的東街就像一條隨時都會沉沒的船,人們也大有醉生夢死的味道。

有一天方路剛走進小賣部的門,老媽便心急火燎地說:"聽說沒有,八爺炒什麼明信片讓人家坑了好幾十萬呢。這幫人!"

"是嗎?"老早方路就知道八爺在福尼特倒賣明信片,他覺得八爺根本不該去,可又沒法勸他。這傢伙天天說自己有高人指點,去福尼特前還特地請人算了一卦呢。精通易經的高人說,必須從北而入,方可大善。

"可不,還是他平時的哥們兒坑的吶。"老媽和方路同時嘆了口氣。"說起來八爺還是個好人,就是有點兒……"

"誰身上沒幾個杌子?"方路想起八爺的老婆就心虛,這回不知道她還敢不敢天天去醫院。沒準兒過不了幾天八爺就回東街了,其實他開飯館兒最合適,玩兒郵票?不賠才怪!

娘兒倆正說着話,郭叔來了。最近工地幹得熱火朝天,他輕易不過來,每次來身上都會帶上半斤土。"娘兒倆說什麼哪?"郭叔把他那輛土黃色的自行車停在門口,一頭撞了進來。前幾個月這還是一輛半新的黑車,現在自行車的漆皮都掉乾淨了,只有車座子隱約還能看出些原色來。

"小郭,到底什麼時候拆啊?"現在這句話成了老媽與郭叔打招呼的定式,有一回方路問她老問這事煩不煩,老媽正色道:"早問清楚嘍,早做準備,咱們好幾千塊錢的貨底怎麼辦?得提前甩出去。"方路只得閉口了。

"快啦,快啦。"郭叔疲憊地坐下:"快啦,出不了三個月了,上頭下命令了,要申辦奧運會,這片樓屬於重點危改項目。檢查團來之前必須得有個模樣。"

老媽干瞪着眼睛算日子。

方路卻哼了一聲,他指着排子房道:"你說這事得感謝誰呀?是感謝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那片破房快五十年了,老外要是不派檢查團來沒準還能支持五十年。"

"改造總比不改強,"郭叔笑道。"咱老百姓能有什麼念想?"

"前幾天電視裡說豐臺有個什麼地方頭一次通自來水,老太太、老頭美得跳秧歌,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就差感謝兔爺。您說這幫人腦子裡是不是進水了?五十年沒通自來水現在還要感謝誰?"方路憤憤地說。

郭叔低頭不語,他極其認真地用小拇指的指甲把其他指甲逢里的黃土扣出來,然後彈到地上。粉狀的黃土沫瀰漫在夕陽的光芒里,方路甚至看到幾粒泛着金屬光芒的顆粒異常活躍,似乎隨時都會升到房頂去。最終它們還是紛紛而落,地面上一點痕跡都沒有。

此時老媽突然問道:"小郭,真是一點補償都沒有?"

郭叔嘆息道:"這條街上的買賣,除了八爺的飯館兒外全是違章建築,補償肯定沒戲。您也別着急,咱這幾年不是也賺了點錢嗎?到時候把貨底甩出去就行啦。"

老媽無奈地點點頭:"咳,天塌下來也不砸我一個,這麼多人呢。"

"那可不,人家誰不比您急呀?八爺的飯館一樣得拆,這回他可賠大發了。"郭叔說着從貨架子上拿了盒煙,轉身向外走去。"娘倆就別胡思亂想啦,沒用。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郭叔走了。老媽看着空空蕩蕩的東街半晌沒說話。現在小賣部旁邊的網吧已經徹底成了耗子的大本營,據說那幾個網吧小老闆跑到勁松又開了一家。阿圖的新疆飯館被查封了,封條貼了好幾個月也沒人敢碰。紅火了沒幾天的東街又清淨了,連掃街都很少來了。"小賣部真要完啦?"老媽忽然問。

方路點頭。

"真要完了。"老媽自言自語地重複着。


東街的消失大約用手指頭就可以算出來了,而張東的生意卻日見紅火,最近他又請方路幫忙做了幾則廣告。有一次方路在報紙上看到'自由職業者'這個稱呼,立刻想到了自己,要是從字面上分析,自己不就是自由職業者嗎?這一年多來他至少從張東手裡弄出了幾萬塊錢,沒想到一不留神,自己竟成了領先時代的人。有回方路不解地問張東:"為什麼不專門招聘幾個搞廣告創意的?"張東道:"怎麼不招?可創意這個東西是要天分的,其實就是歪招兒邪招兒,那幫正經學廣告的那幫孫子一點兒起子都沒有,就知道照搬別人的。"

這天張東特地到小賣部找他,見面就說:"走,今天我請你吃飯。"

"你不會光請我一個吧?"方路根本不信。

"煩。"張東照車軲轆上踢了一腳。"今天晚上我要一群南蠻子吃飯,人家來北京了怎麼也得招待一下。"

"朋友?"方路問。

"什麼朋友?狗屁!我不是有一家建築公司嗎?在南方承包工程,這幫人是當地縣裡建委的,前些日子剛把欠款還了。"張東忽然不懷好意地轉想他道:"你不是連市長都接觸過嗎?今兒幫我補補台。"

"那市長給判了十五年,大家都說是我把他弄進去的。他兒子潛逃了,我最怕人家找我報仇了。"方路笑道。

"小官。這幫人就是建委的小頭頭,吃那點兒回扣也不夠判的。走吧。再說我那個工程也不大,一座小橋!"張東示意他上車。


"你會幹嗎?工程這玩意兒可不開玩笑的,橋塌了怎麼辦?"

"把你的嘴過我閉上,烏鴉嘴!"張東氣得鼻子裡直哼哼。"操,哪兒那麼容易塌了?就是塌了也是監理公司的先倒霉,天天請他們丫吃飯,連這點兒事都幹不了?"

"吃飯就管用啦?你別太摳門嘍,現在的幹部都見過大錢。"實際上一上車方路就開始挖苦他,他覺得挖苦張東是件很開心的事,有時都有些情不自禁了。

"操,我敢摳門嗎?一開始阿三一給回扣就打電話向我請示,後來我就告訴他隨便給,只要別賠嘍就行。現在攬工程關鍵是要伺候好了一把手,別人給點甜頭就行了。"張東突然輕蔑地看了方路一眼:"別瞧你以前的事我沒細問過,可我保證你是沒把工作做到家,得罪人了。"看到方路迷惑的表情,張東更高興了:"你保證就是賄賂了幾個人,有沒有忘了的。"

方路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覺得張東說得有道理。"那個指揮部的人分成兩派,我怕把關係搞複雜嘍。"

"這就不對了,工程拿到手前一定要拉住一幫說了算的,等工程一到手就得所有相關人員都得伺候到了,一個都不能少。人得了便宜自然不好意思咬你,出點兒事大家都能兜着,要不,沒事人家也能給你找出點事來。其實做買賣就是織一張網,把能套進去的全套進去。董事長是什麼?董事長就是漁民,網越大收穫越大。"

方路沒想到這傢伙還總結出這樣一套理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東知道自己的話把方路鎮住了,於是邊開車邊道:"小氣不能做大事,財散人聚,財聚人散。知道我怎麼伺候的當地縣長嗎?他兒子去美國上學的擔保是我找的,護照是我辦的,學費是我出的,你說這小子能不給我玩命嗎?"

方路突然拍了下腦門:"你小子太壞了,縣長兒子整個成你的人質了,你是不是幹過黑社會啊?"

張東笑而不言,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和平里附近。張東的車直接開到了重慶飯店的停車場,然後他打了個電話,看樣子阿三正在樓上呢。

不一會兒,阿三領着兩個穿西服的傢伙走了過來。張東、方路趕緊下車迎接,阿三看見方路,臉上笑意更盛了。他替大家介紹了一下,穿西服的官員個子高些的是武主任,矮的是張副主任。看樣子張東跟他們早就認識,大家寒暄幾句便商量着去哪兒吃飯。於是你一句我一句來回推託,張副主任說請武主任定,武主任請張東定,張東又讓方路參謀,方路便推託說武主任級別最高,理應當仁不讓,商量了一刻鐘卻像頭老驢一樣原地轉了好幾圈兒。最後張東有些煩了,便指着阿三道:"客人是你請來的,你得負責任。"阿三想了想便道:"走八里不如就近,不如就在重慶飯店吧。"

張東看了看飯店略顯破舊的大樓,不禁有些猶豫:"這地方能有什麼吃頭。"

阿三指了指樓拐角處的一個小竹門:"這新開了一家水煮魚,我吃過兩次了,又麻又辣又香,聽說是獨創,絕了。"

"水煮魚?"其實不光是張東奇怪,方路、武主任他們同樣沒聽說過。"水煮什麼魚?水魚(甲魚)?"張東問。

"就是普通的草魚。"阿三道:"絕了,真是絕了!我在重慶這麼長時間也沒吃過這麼好的川味。"

"這草魚也太……"張東苦笑着望向武主任。

武主任大度地擺擺手,神色里卻有些勉強:"草魚就草魚嘛,咳,現在吃飯真是件難事。每天都想不起吃什麼來,草魚就草魚吧。"

張東狠狠地瞪了阿三一眼,阿三卻胸有成竹地在前面引路。

方路走到離小竹門還有七、八米的地方就接二連三地打了幾個噴嚏。張東也仰了幾下臉,最終硬是把噴嚏憋了回去。他笑着對武主任道:"你們四川人的麻辣真厲害呀!"

武主任也縱着脖子碰了碰身邊的張副主任:"香得很嘛?"

張副主任趕緊重複道:"香得很,香得很。"

走進小竹門,原來這家的飯館全是用柱子裝修的,大廳被竹牆隔出了幾十個小格子,過道處全是綠油油的青竹。方路偷偷用手指掐了一把,原來都是塑料的。阿三路上說這家飯館剛開張,生意一般。此時已經六點多了,大廳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五六個人。張東對迎上來的服務員說要找個雅間,服務員看到他們才五個人不禁面露難色。過了幾秒鐘她才小心翼翼地說:"先生,我們這裡沒有小雅間,其實大堂也挺安靜的。"

張東左右看了幾眼,撇着嘴道:"讓我跟這幫出臭汗的擠在大堂里?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讓你找雅間就找雅間,你們這個破飯館坐得滿嗎?"阿三狐假虎威地教訓着服務員。

服務員無奈只好開了間十個人的大雅間,武主任坐上座張東和張副主任分列兩邊,方路挨着張副主任坐,而阿三隻得坐在對面。阿三主動擔負起勤務兵的差使,他點了四斤魚,又叫了幾個涼菜,最後該點酒了便看了看張東。張東笑着拿起武主任丟在桌上的玉溪煙:"好,雲南煙,四川魚,酒必須得是貴州的了。這樣吧,先來兩瓶茅台。"

方路為武主任點上煙,然後道:"兩位主任真是貴人,一頓飯就吃出西南三省來,將來一定官運亨通。"

武主任和張副主任笑得合不籠嘴,一個勁夸北京人會說笑話。

兩分鐘後,服務員用網兜着一條兩尺多長的草魚跑了進來:"先生,你看這條魚行嗎?四斤四兩。"

阿三點了點頭,服務員轉身要走。阿三又把她叫了回來:"你可別給我把魚換樓。"


"不會的,我們怎麼能那麼干?"服務員解釋道。

"你們怎麼會不那麼干?"阿三揚眉吐氣地對武主任道:"現在這幫做小買賣的都是奸商,弄不好回去就得給您換樓。您說怎麼辦?"

方路真想在桌子下踹阿三一腳,張東在一旁偷着樂,而武主任卻興趣昂然地指着那條活蹦亂跳的草魚道:"摔死,當成摔死不就換不了了。"

"高明,您真高明。"阿三回頭向着服務員喊道:"聽見沒有,當場摔死。"

服務員低頭看看草魚,連咽了幾口唾沫。

"你要不敢就換個敢的來。"張東替小姐解了圍。不一會兒有個男服務員提着根棒球棍沖了進來,三下兩下就把草魚打翻了。武主任高聲叫好,阿三也跟着叫。但這條魚太大,雖然挨了幾下重擊卻不死,圓滾滾的魚身子一個勁撲騰,服務員一時竟按不住它。忽然武主任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他一把搶過服務員手裡的棍子,嘴裡道:"好一個憨兒。"然後一棍子向魚頭打去,草魚立時不動了。

阿三趕緊把武主任扶回座位上,嘴裡不住地誇獎道:"還是武主任厲害,一下解決問題。"

此時方路卻聽見張東嘴裡小聲嘟囔着:"四斤四兩,真他媽不吉利。"在坐的幾位都在等待武主任凱旋歸來,誰也沒注意。

武主任大馬金刀地坐下。"你們不清楚,我姓武,武松的武啊。"

"是啊,是啊。"張副主任感慨地說:"武主任年輕的時候練過武術,在我們那一代很有名氣的。"

接着大家的話題又轉到了武術上,張東說自己有學過幾手,阿三則吹噓自己是洪門傳人。過了一會兒,一鍋紅騰騰的水煮魚上來了。桌上大部分人是頭一吃水煮魚,看到那滿盆的辣椒和紅油不禁呆住了。可第一口魚下去,大家竟再也摟不住了,方路本來就愛吃辣的,那天他們一共吃了八斤魚。

酒足飯飽後,張東說要帶大家去散散心,武主任他們推委了一會兒,最終含笑上路了。

張東喝了不少酒,只得讓阿三開車,他坐在旁邊邊打酒嗝邊提醒着阿三:"水煮魚也就算了,玩兒的地方你可不能選差嘍。"

"放心吧,這地方保證合大家的胃口。"阿三臉上突然洋溢出詭秘的笑容,他狠命按了幾下喇叭。

方路只覺得君王開上三環路後,從安貞橋拐而向北,然後便一直開下去了。他怕露怯,不好意思問地兒在哪兒。不久開過了亞運村,車還是向北開,而路邊卻出現了一排排小別墅,眼看就要駛過別墅區了,君王車卻拐上了岔路,三拐兩拐地鑽到了樓群里。車停下了,阿三又開始打電話,其大意是叫人家開門。方路四處張望,不一會兒便見樓群深處有棟別墅小院的自動門悄悄打開了。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別墅區里只有扣着鐵籠子的小路燈閃着微光,方路覺得有點恐怖。君王車開進小院,院子真大,停了五六輛車,還有不少空地方呢。阿三帶着大家下了車,此時院門又緩緩關上了。

方路走了幾步,一個人都沒看到,連別墅的窗戶都是黑洞洞的,不禁有些奇怪了。"這地怎麼跟五十一號兵站似的,夠神秘的!"

"真跟兵站差不多。"阿三笑着指了指別墅的小門,此時門開了一條縫,隱隱約約地有人影閃爍。大家來到門口,張東推門而入,方路萬沒想到別墅里竟是燈火輝煌的,別墅客廳的牆上掛着各種槍械模型,門口竟架了一挺小炮,當然是塑料的。更讓大夥吃驚的是,有位俄羅斯女兵笑意盈盈迎了上來,仔細看去才看出她是個黃種姑娘。她一頭扎進阿三懷裡,嬌聲嬌氣地道:"三老闆,你怎麼都兩個禮拜沒來了?"

"我有事,這不是來看你了嗎?你們女將軍呢?"阿三朝樓梯方向望了望。

"我們將軍在洗澡呢。"女兵頭趴在阿三懷裡,眼睛卻一直在另外幾個人身上轉悠。

"今天有什麼新鮮的?"阿三覺得當着大家的面這樣太不雅觀了,趕緊把她推開了一寸。

"今天好玩兒的可多了。"女兵頓時興奮起來,他舉着手指頭算道:"今天有英國特種兵,美國消防員,德國法官,對了,你上回沒約到的吉野將軍也在。"

"是啊,把吉野叫下來。"阿三沖大家眨了眨眼。"今天你們是有仇的報仇,有冤的抱冤,誰欺負過你們你們就玩兒誰。"

俄羅斯女兵沖樓上喊了一聲,只過了兩秒鐘,一位挎着戰刀的日本將軍出現在樓梯口上,他戴着戰鬥帽,嘴上還畫了嘬小鬍子,但仔細看去依然能從帽子後的長髮上看出這是個女人。

張東拍手笑道:"今天我玩兒一回日本鬼子,你們自己找吧。"說着三步並兩步地上樓了。

自從進屋後,方路的嘴就一直就驚得沒閉上,他是打死也不敢想象北京會有這種風格妓院。此時俄羅斯女兵款款地站在大夥面前:"歡迎大家來,我們向您提供各種服務,今天我們向大家提供的除了剛才說的還有美國宇航員,法國警察,非洲土著和西班牙鬥牛士。"

"可……可以穿着上衣玩兒嗎?"武主任吐着舌頭說。

"隨你的便。"女兵微笑道。

"那我要美國宇航員。"武主任喃喃地說。

"主任,您就是與眾不同,幹這事都到航天水平了。"阿三咯咯笑起來。

武主任兇惡地瞪了他一眼,方路立刻明白那聲主任叫錯了。

女兵沒注意這些,她又吵樓上叫道:"宇航員。"不一會兒有個戴着玻璃頭盔,渾身披着白布的姑娘把武主任帶上去了。

後來張副主任要了西班牙鬥牛士,輪到阿三了,他貪婪地望着女兵道:"今天你行嗎?"


"我也行,但得幫大家服務完了才行。"女兵說。

阿三拍了方路一把:"老兄,你快點兒要啊,我可等不及了,好玩兒吧?"

"有中國的嗎?"方路直勾勾地望着樓上,他現在就覺得丹田下一股熱氣上涌,渾身發熱。絕了,真是絕了!不知道這個缺德招數是誰想出來的。

女兵嬌笑起來:"大哥,來我們這兒都是國內客人,我們怕引起誤會。您要是恨哪種人,下回就帶一件他們的制服就行了。"

"來你們這兒多少錢?"方路摸了摸口袋。

"一千,您付美圓也行。"

"哎呀。"阿三拽了方路一把:"今天是張老闆請,你就快點兒吧。"

"好,好,好。那我就叫個德國法官吧。"方路順手摸了摸女兵粉嫩的臉蛋。

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了方路一下,他猛回頭,卻見身後站着一位軍裝筆挺的美國將軍,巴頓一樣的頭盔上印了五顆五角星,手裡還提着一支拐杖。由於受過不少刺激了,方路細看了兩眼便知道這是位女將軍,但奇怪的是他覺得這個女將軍非常眼熟,一時竟想不起來了。

"你怎麼也來了?"五星將軍神態傲然地問。

方路差點兒坐在地上,這不是藍薇嗎?"你--你--你怎麼啦?"他本來想問你怎麼又干起老本行了,但想起女兵也在旁邊不得不停住了。

"你們認識啊?"阿三沖方路直眨眼。

方路示意阿三趕緊上去,自己把五星上將拉到了一邊。"你怎麼在這兒?"他問道。

"我是這兒的女將軍。"藍薇的手指頭在胸前的銅扣子上"鐺"地彈了一下。"這地方我說了算,她們全聽我的。"

"還女將軍呢?"方路明知道周圍沒人可還是偷偷向邊上溜了幾眼。"還女將軍呢,你有病啊?你是媽眯。"

"媽眯又什麼了?我掙錢,就掙你們男人的錢。"藍薇摘下鋼盔,狠狠地"鐺鐺"敲着。"不是你說的嗎?掙錢的路多了,先掙錢再搞創作也來得及。"

"可我也沒讓你開窯子。"方路沒想到這事居然還跟自己聯繫上了。

"我們提供特殊的服務,跟你一樣這也是創意。再說我們自食其力……"

方路一把將她的嘴捂上了:"又來了!你有的說沒的說?這是北京,你吃多撐的?在哪兒掙錢不好,在這兒不是找死嗎?"方路雖然早不對藍薇抱什麼好心了,但一想起堂堂北京竟有這麼一個風格妓院,心裡就特不舒服。

"我掙錢,你管得着嗎?告訴你我才幹了三個月,現在已經有六十萬了,出不了半年我的電視劇就拍成了。"藍薇高傲地拍了拍胸脯。

"你趕緊收了吧,電視劇就那麼重要?電視劇就得靠婊子的錢拍?"方路仰臉望了望樓上,雖然靜寂無聲,當方路明顯感到空氣中一股隱隱的動盪感。真他媽不爭氣,他明明一點兒那種感覺都沒有,而身下那玩意兒竟翹了起來。此時方路真恨不得自己那個東西剁下來。

"你管得着嗎?我要出名,我要掙錢。"藍薇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軍服:"看看怎麼樣?掏一千塊錢我也跟你上樓。"

方路懶得理她,此時武主任已經心滿意足地下樓了,他點手叫藍薇道:"來一壺茶,要花茶。"

"茶錢單要的。"藍薇笑嘻嘻地說。

武主任疲憊地揮了揮手。

藍薇去沏茶了,方路不願意和這個贓官搭訕,於是跑到院子裡轉悠。剛才進來時天黑,又心急火燎的,方路根本沒仔細觀察。亞運村這一帶的別墅方路沒來過,也不知道其他院子怎麼樣,不過這套別墅的院子倒是挺大的,院裡足足停了七八輛車,而且都是些奔馳、寶馬一類的好車,更叫他吃驚的是車裡還有兩輛白牌照的軍車,看到這兒方路不禁笑了起來。美國人要是知道中國軍人天天這樣惦記着他們可能得氣死。

這時阿三帶領着張東他們走了出來,看樣子張東與籃薇沒碰上。大家相視一笑,然後便上車了。可能是累了,大家誰也懶得開口,方路也不想把籃薇的事告訴張東,不知怎麼他又恨起這小子來,似乎籃薇做的事全是張東害的。其實他也知道這想法太偏激,張東是缺德,但還沒缺到壞事做盡的地步。

自動門打開了,阿三開車,君王車駛入茫茫夜幕里。方路回頭看了看別墅,他真不敢想象藍薇的電視劇會拍成什麼樣子,而夜色中那影影綽綽的別墅如一座孤島,那是籃薇的島,籃薇的世界。

方路的頭還沒有轉回來,君王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接着便傳來阿三廣東腔的咒罵聲。方路急忙回頭去看,發現對面幾輛警車直衝君王車開來,他們來得非常迅疾以至阿三不得不急忙將車停在路旁,警車似乎沒看見他們一樣,轉瞬便風馳電掣般地沖了過去。

"幹嗎呀?大晚上的。"張東緊張地把回頭望着,自從東南亞回來後,他很久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了。

"好象是去別墅了?"方路有些擔心地說。

其實他們並沒開出多遠,遠遠的還能看見別墅呢。果然方路的話很快就應驗了,好幾輛警車立刻把藍薇的別墅包圍了,接下來幾條矯健的身影躍上了牆頭,然後便是警犬兇惡的狂吠。

"壞了,藍薇要完。"方路喃喃地說。

突然張東狠狠打了阿三一巴掌:"你他媽還不趕緊走,等着警察抓咱們呢?"

阿三如夢初醒,君王車立時沖了起來,他邊開車嘴裡邊喊道:"老闆,你真有福氣,下輩子我還跟你干。"


分贓大會


幾天后,方路在晚報上看到一條消息,大意是警方英明神武,夜破北京第一家地下妓院。開妓院的老闆娘是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女人,就此報紙上竟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討論。


方路知道藍薇完了,這樣也好,沒準兒將來她會寫一本關於女囚的書,書商保證會瘋了心的要。

藍薇完了,方路彆扭了好幾天,按道理說這應該是張東造的孽,可方路卻覺得自己也脫不了干係,似乎張東的事與自己都有關。雖然方路努力地將自己和張東區分開,但情況是兩個人已經快成搭檔了,合作起來還挺默契,頗有些狼狽為奸的味道。

藍薇完了,方路清楚又一個與自己有關的女人離開了,有時他竟然覺得自己是個掃把星,女人的掃把星,似乎與自己有關的女人都沒有好下場。是啊,他一直牽掛着買擦手巾的女人,每到傍晚都會伸着脖子等上好久。有一次他在樓群又看見了奧托,鬼使神差的方路竟跑回小賣部拿了兩包擦手巾,偷偷放到了奧托的前蓋上,他也不清楚這麼做的意義,甚至擔心弄不好這女人會因為這兩包擦手巾交上厄運。


用風雨飄搖來形容東街太恰當不過了,所有人都不安分。前兩天八爺飯館兒的承包者跑了,臨走還拉跑了八爺的幾套卡拉OK設備。八爺氣得在東街上罵了三天,最後狼騷兒勸他去報警,八爺這才想起人民警察的用處,於是撞進了派出所。要說現在警察的辦事效率真高,三天后八爺的設備就在天津的舊貨市場發現了,順藤摸瓜,沒幾日那個承包人也被警察抓了回來。八爺逢人便講人民警察愛人民,而狼騷兒卻大言不慚地誇耀自己是全東街法制觀念最強的人。派出所通知八爺去拉卡拉OK設備的那天,他特地訂做了一面錦旗,民警推辭再三,最終還是收下了。八爺將設備拉回來卻傻了眼,經過一個多禮拜的折騰,幾套設備已經成了破爛,按狼騷兒的話說:"什麼卡拉OK?光剩下卡盤了。"當然八爺也知道這事怪不得別人,反正東街也快拆了,雅間大不了就空着唄。

不久房地產開發公司丈量土地的工作人員終於來到了東街的北端,這幾家店鋪徹底要完蛋了。郭叔跑來對老媽說:"大姐,快甩貨吧,頂多倆禮拜。"

其實老媽早做好了思想準備,可事到臨頭還是痛哭了一場。他一邊收拾家當一邊點評每樣物件的來歷,最後她把鐵棚子整個擦了一遍。

當天晚上,狼騷兒來到了小賣部。自從他準備簽證去美國後,髮廊的事就全靠節子打理了。東街的人還是有些良心的,這段時間去髮廊剃頭的多,找小姐的卻越來越少了。一開始方路百思不解,後來他特地觀察了幾次,終於明白了。節子天天抱着幾個月大的孩子在髮廊里轉悠,有那個心的嫖客看到這個情景,多半打了退堂鼓。方路曾經問過自己,一輩子最愧疚的事是什麼,思前想後竟發現最彆扭的事竟是在廣元與劉萍幽會時,他女兒仇恨的眼神。是啊,再下賤的人在孩子面前多少還是要保持些尊嚴的。

狼騷兒來到小賣部時神情有些沒落,他上下打量了方路幾眼,然後竟一屁股坐在櫃檯上抽起煙來了。

"你幹嘛?下去。"方路的臉色很難看。

"怎麼啦?我不是就坐一會兒嗎?又沒耽誤你的生意。"狼騷兒垂着腦袋說。他不時地望髮廊方向看,似乎隨時都會跳起來。

"你不張羅趕緊去找地方,在這兒起什麼膩?"方路罵道。

"找不找地方又怎麼樣,我掙錢是為什麼呀?"狼騷兒居然玩世不恭起來。"你說,我掙錢是為了誰呀?"

"為你媳婦,總不是為了你爹吧?"方路哼了一聲。

"啊,對呀!我他媽去男美國簽證容易嗎?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容易嗎?這人也太不懂事了。"狼騷兒痛心疾首地叫道,似乎想讓滿大街的人都聽到。"拆!我他媽願意拆是怎麼着?跟我較什麼勁?"

"怎麼了?誰呀?"其實方路這話是溜出來,他希望趕緊把這小子打發走。

"還能是誰?節子唄,楞說我不干正事,非要離婚,這不是小孩過家家嗎?我弄簽證還不是為了他們娘倆?真要去了美國……"

方路突然感到一股無端的內疚,正是自己哄騙狼騷兒去辦美國簽證的,沒想到這小子當了真,現在居然鬧出家庭糾紛了。"咳,簽證要是實在難辦就算了,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方路心裡打着鼓,嘴裡打着圓場。

"那哪兒行啊?三十六拜就差這一哆嗦了,好幾個哥們兒都說戲挺大的。對了,你說咱們國家怎麼這麼消停啊?"狼騷兒擰着眉毛問。

"國家消停還不好?非弄得跟以色列似的好哇。"此時方路剛剛湧起的那點兒愧疚立刻煙消雲散了。

"國家消停是好,可咱找不着出去的理由嗎?你說萬一咱們國家出了邪教什麼的,咱不就能趁熱鬧出去了嗎?美國人就喜歡這個,那叫-那叫政治避難。"狼騷兒說來眼睛放光,振振有辭。

"行了,行了。"方路把手裡的半支煙賽到狼騷兒嘴裡。"你累了,你累了你!那叫叛國投敵你懂嗎?這種人叫漢奸,上為奸父奸母,下為奸子奸孫。我要是你就想想髮廊拆了怎麼辦,怎麼養活人家娘兒倆?"

沒想到一聽這話,狼騷兒竟從櫃檯上跳了下來,他暴跳如雷地喊道:"我操,我有什麼辦法?我操,人家國家要拆,我管得了誰?美國人不讓我活,節子不讓我活,辦事處也他媽不讓我活,我得幾個死啊?……拆,全他媽拆,又不是我一個人死,逼急了我,哥們兒就往西單路口一爬,要飯行了吧……"

此時八爺、洋二被狼騷兒歇斯底里的叫聲引了過來。最近洋二心情不錯,他剛把購房款要回來,而八爺卻在郵市大賠了一筆,好在他知道飯館兒的不動產值不少錢,要不沒準兒比狼騷兒都急。"嘿,嘿,嘿,你叫喚什麼?你叫喚人家就不拆了是不是?"老遠八爺的大嗓門就傳了過來。


"你當然是不發愁啦,飯館兒的補償金就得一百多個。我們呢?喝西北風也得有塊兒站腳的地界兒吧?"狼騷兒大瞪着眼,兩隻手在東街上環指了一圈:"這叫違章建築你知道嗎?站着說話不腰疼!"

八爺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腰,在東街他是頭次受這樣的搶白,一時間竟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你是老爺們兒嗎?咱不會想辦法?"洋二在狼騷兒面前又找到了心理優勢。

"去你大爺的,你丫有殘疾證,和大熊貓一樣受國家保護,我呢,吃誰喝誰去我?美國去不了,還他媽生了個孩子!"說着狼騷兒竟兇惡地看了髮廊一眼,那一刻方路真擔心他會沖回髮廊,然後把孩子摔死。

"你活該,誰讓你要的,倒是你不老實,我怎麼沒有哇?"洋二成心氣他。

"你丫倒想有呢,你丫不管用。咱有倆,咱是戰士,一樣一個,兒子閨女我齊了我……"

"光知道下崽兒,不知道養活。"洋二今天的嘴皮子很利落。

洋二和狼騷兒在鬥嘴時,八爺頹廢地坐到到方路身邊。"您怎麼着?換個地方接着干?"方路問。

"我都快五張的人了,咱還能折騰出什麼新鮮的來?嗨!這卦象不准,當時明明說是大有,現在人家又說飯館兒下面原來有口井,錢都順着井流走了。"

"他們丫老有的說。"方路從來不信什麼《易經》高人,八卦名士之類的傢伙,全是騙子!

八爺望了望自己的飯館兒,手在禿腦袋上來回摸着。他剛剃完頭,頭皮與手掌磨擦着,發出"嚓嚓"的聲音。"我在涿州的飯館兒就是給拆了,回北京接着拆,你說咱們國家拆到什麼時候是一站呢?剛才小周來了,說這兩天想約大家談談,東街沒了,得想個辦法。"

此時洋二一個箭步竄了過來:"我倒有個主意。"原來這小子嘴裡與狼騷兒斗着,耳朵卻一直留心着方路與八爺的對話。"真的,我有個主意,明兒晚上把東街的老少爺們兒都請過來,就在您的飯館兒,咱們開個茶話會,琢磨琢磨往後怎麼辦。沒準兒出個好點子,咱們還能接着干,要不這幾十口子人怎麼辦哪?"

方路仔細看了看這個怪胎,幾天不見,這小子居然還有公益意識了。他笑着道:"其實我無所謂,我媽早就想把小賣部盤出去,干夠了也不想再幹了。"

"沒勁,你干夠了就不想着我們了是不是?好歹咱們也在一條街上要了好幾年飯呢吧?"洋二一臉不屑,似乎方路說了句最不仗義的話。"你得參加,給大傢伙出個主意,這條街就數你有學問吧?"

八爺點點頭:"我們這幫廢物就別提了,沒文化,連報紙都看不下來,你再不去我們瞎折騰什麼呀?要不,我明天找你媽,我大姐不能這麼沒面兒。"

"行,行,我來行了吧?"方路不知道八爺什麼時候管老媽叫大姐了,如此算來自己豈不成了他的外甥。

"對,你來,張東也得來,丫有錢,沒準兒咱在南城再弄起個紅橋來。"洋二笑嘻嘻地說。

方路沒說話,他明白洋二的意思,無非是讓自己去叫張東。

"人家是大老闆,是成功人士!人家才不稀罕來東街呢。"狼騷兒白了洋二一眼。"什麼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嗎?成功人士就是白天瞎????忙,晚上????瞎忙,不成功人士就是白天沒什麼屌事,晚上屌沒什麼事。人家張東保證瞎????忙呢,還能顧得上咱們。"

方路一聽就樂了:"我看你還是不着急,您還有心思琢磨這個吶!"他忽然腦子一轉,隨口道:"那我這樣的一準兒是半成功人士。"

"怎麼講?"洋二趕緊追問。

"嗨!就是白天瞎????忙,晚上屌沒什麼事唄!"一句話說得大夥哄然大笑。

"你信不信,我明兒一個電話保證把他叫過來,張東再牛逼跟我也牛不起來,當年他去廣州倒煙的錢還是從我這兒拿的呢。"為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洋二特地與狼騷兒拉開了距離,一條瘸腿悠閒地在半空逛着。

"隨你便,別讓人看哈哈笑就行。"狼騷兒翻着眼珠吹了聲口哨,根本沒拿洋二的話當回事。

又聊了一會兒,大家都有些傷感了。八爺嘆息道:"就是沒主意,咱們開個散夥會也行,好歹在一條街上混了好幾年呢。"

方路微微點頭,不知怎麼他竟有股辛酸的感覺。轉眼間自己又要沒事幹了。

天黑了,老少爺們兒也灰溜溜地走了,方路獨自在小賣部看電視。此時他的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電視裡是幾個傻瓜正慷慨激昂地討論熱點新聞。由於最近接觸了廣告,方路對所謂的新聞都不相信了,認為那不過是花了錢的生造出來的東西。他正要換台,忽然見電視裡有個傢伙義正詞嚴地叫喊起來,似乎是在痛斥什麼。如此一鬧,方路有了興趣,便接着看起來。原來所謂的新聞熱點在討論南方一座剛剛施工完畢的公路橋轟然倒塌的事,據說是死了二十幾個人。方路記得這條新聞是早上剛播出來的,看來影響挺大,晚上就成熱點了。其實方路也出外搞過施工,有時他想慶陽那幫人還算老實,選中自己最大的理由是質量好,回扣不過是捎帶的事。至於其他工程怎麼樣就可想而知了,今天倒橋,明天沒準兒就得塌個樓,後天沒準兒哪條煤氣管道就得上天。

忽然方路覺得臉上癢得很,似乎有根草毛在划來划去。方路趕緊抬頭,卻看見那女人在窗口望着自己。"我是來交錢的。"女人說話時眼睛卻看着別處,手裡的五塊錢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方路本能地想否認可話卻說不出口,他呆呆地看着她。


"我姓石。"說完女人轉身走了,身影在窗口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

在這一刻方路心裡空了,活躍的氣體在肺葉里舞蹈着、膨脹着,皮膚如紙片一樣脆弱而僵硬,似乎稍微一碰就會散下來。幾分鐘後方路追了出去,那女人已經走了,只有路燈下慘澹的東街,在灰塵中慢慢蒸發着。對了,他姓什麼來着?方路突然想不起來,那天他整整想了一夜,最後不得不打電話問的、張東,而張東的電話似乎永遠占線,連打了十幾次都失敗了。


第二天是周末,大早晨東街上就貼出了開發公司的告示,要求所有違章建築七天內拆除完畢,包括八爺的飯館兒。下午整個東街瀰漫着一股悲壯的氣氛,大家見面時只剩下相互點頭。方路在小賣部見到大眼兒落魄地滿東街亂轉,似乎在尋找什麼,而八爺整個下午都蹲在飯館兒門口抽煙,最後腳下的煙頭堆成了小山。

七點鐘,大家準時來到八爺的飯館兒。在飯館兒門口,狼騷兒拉住了方路:"知道嗎?籃薇死了。"

"胡說,她不是被……"方路差點兒說走嘴,籃薇進監獄的事他跟誰都沒說。雖然理智告訴他,籃薇說開窯子是受自己啟發,但那不過是女人的胡攪蠻纏。可方路總覺得這事與自己有關,甚至內疚了好一陣子。

"她在亞運村開了家窯子,讓警察抓起來。聽說在裡面自殺了,警察找過我媳婦了。這臭丫的真夠狠的,在茅房裡把自己勒死了。"狼騷兒認真地說。

方路覺得胸口一陣巨痛,似乎有個鐵球砸在胸口上。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跟我說這事幹嘛?她開窯子也不是我的主意。"說完就向飯館兒里走去。

"我不就是隨便說說嗎?她那本書不還是通過你出版的嗎……"狼騷兒在後面嘮叨,見方路不理他只得作罷了。

飯館兒快滿了,洋二、狼騷兒、蛐蛐兒,大眼兒、老媽、方路,當然還有八爺,此外還有五六個排子房的老住戶,他們大多在排子房裡開了小賣部、小吃店,看樣子與洋二他們很熟。大家在飯館坐定,竟沒一個人先開口,不知誰先嘆了口氣,緊接着就是成片的嘆息聲。最後小周的身影出現在飯館門口時,屋裡竟傳出一陣歡呼聲,大家全跑到門口迎接他,似乎小周是什麼大人物。

"這是怎麼了?"小周微笑着走進來,此時方路覺得這傢伙神采飛揚,走起路來後腳跟都不着地了。

"這不是等您給拿個主意呢嗎?聽說怎麼着?升啦?"八爺當仁不讓地站在最前面,本來他一直不大瞧得起小周,可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升什麼升,再怎麼升也是人民公僕啊。"小周得意地笑着。

方路心裡一驚,上次他找自己寫作文說準備升正科,現在又升了,那一定是副處了,如此算來這小子最少也是辦事處副主任了。

"那可不一樣,小公僕干小事,大公僕為人民幹大事。"八爺張開雙臂,向眾人宣布道:"現在咱們周處長了不得了了,辦事處副主任,早晚是咱們的父母官,今兒是專門給大家拿主意來了。"

飯館兒里又發出一陣驚嘆聲,大家眾星捧月般地把小周請到正中間的一張桌子上。小周便走便嗔怪地眯着眼睛對八爺說道:"不是周處長,是副處,這話要讓別人聽見我可懸啦?"

"誰敢?"洋二在一邊起鬨道:"周哥的事就是咱的事,誰敢動周哥一根寒毛我們大傢伙活劈了他。"

"這叫什麼話?咱們又不是黑社會,以後你這種壞習氣應該改一改。"小周瞪了洋二一眼,大有恨其不爭之意。

"唉!我聽您的。"洋二討好地在一旁笑。

此時大家已經落座了,小周被自然地推到了正中的位置。他左右看看,然後示意方路坐到自己身邊來,方路極不自然地過去了。其實小周要升官的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這小子年輕為人又謹慎,更重要的一點是比較乾淨,升官是早晚的事。他只是沒想到小周會升得這麼快,更沒想到人一旦升到了處級,嘴臉立刻就有所不同了。

此時小周等大家安靜後便發言了:"本來我還有個會,可東街的老少爺們兒一個勁地請,咱總不能讓大家戳脊梁骨吧。"屋裡又是一陣曖昧的笑聲。"其實大家的心思我懂,東街要拆了,大家心裡沒着落是不是?"

"那可不。"狼騷兒搶着道:"人家八爺有補償金,我們這伙怎麼辦?喝西北風也得找個站腳的地方吧?"

屋裡立時傳來一陣嘆息聲,有幾個感情脆弱的甚至摸起了眼淚。整個飯館裡只有方路和老媽最超然,反正他們早就決定不幹了,參加這個會議都是面子事。此時大眼兒呼地跳了出來,他拉着媳婦"撲嗵"一聲跪在小周面前。"周處長,我媳婦一直就沒工作,我又下崗了,孩子正上學呢,你可得給我們想個辦法呀。"說着竟嚎啕起來。

小周和八爺趕緊把大眼兒夫婦攙起來。"這是幹什麼?你想讓我早死幾年啊?"小周有點兒急了。

"我,我是真着急。"本來大眼兒抽抽搭搭分外滑稽,而在場的人竟沒一個能笑出來的。

"知道你有困難,要不我能同意你們家開小賣部?"小周掃了大家一眼:"誰家裡趁幾百萬也不會幹這個。行啦,老少爺們兒別着急,政府是不會忘記大家的。東街拆了是服從北京建設的大局。可咱們這片也總不能全是居民區吧?好幾萬居民沒地兒買菜,沒地兒吃飯,沒地兒剃頭行嗎?"大家覺出點兒意思,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小周臉上了。大周大模大樣地指了指南邊:"那三環邊上有個襪子廠,大夥知道吧。現在他們效益不好,廠房正要往外租呢,守着大街,絕對是個好地方。辦事處準備在那兒建一個市場,到時候大夥都有地方去了。"


"好哇!"八爺一拍大腿:"到時候我在市場門口再開個飯館兒,保證生意紅火。"

"您先別急,這不是還沒建呢嗎?"小周站起來,神色莊重地望着大家:"辦事處是想給大家找個出路,給社會減輕點負擔。可辦事處沒有錢,我們可以做這個市場的法人,卻不能出錢,建設資金還得靠大夥想辦法。"

"要是,要是萬八千的能落個攤位倒也值。"狼騷兒嘴裡說着,眼睛卻四下看着大家的反映。

"租金的事我跟襪子廠廠長碰過了,由辦事處做保,人家答應可以先開市場後付租金。所以也用不了多少錢,看大家能出多少?總共需要二百萬吧,主要是建築費。"小周信心十足地環視了大家一眼:"雖然說需要二百萬,可辦事處有信心把這個市場干好,出不了三年這就是另一個紅橋市場。現在紅橋市場一個攤位多少錢?"他轉臉問洋二道。

"大概二十來萬吧。"洋二喃喃地說。

此時屋裡陷入一陣可怕的安靜,大家都在惦記着自己的口袋和市場的前景。

"這麼說是要我們集資?"洋二對集資的事比較敏感。

"咱們這片不光拆一條東街,光憑咱們幾位也弄不出這麼多錢來。我是希望大家入股,誰入得多,將來的營業面積越大……"

突然,門被人撞開了,有個身軀高大的傢伙提着個大提包走了進來,他冷冷地打量着眾人,臉上陰森得令人覺得恐怖。

"東子。"洋二吐着舌頭地站起來。"我還以為--,你看我說什麼來着?咱給東子打個電話,他還能不來?發小的兄弟。"說着他瞟了狼騷兒好幾眼,臉上儘是得意。

方路也很吃驚,他沒想到張東能出現在這個場合,難道這小子的良心讓狗叼回來啦?他又想起了那女人的事,心裡不禁興奮起來,過一會兒再問吧?

張東獨自坐在一張桌子邊,把大提箱"咚"的礅在桌面上,然後扎開雙臂,後仰着頭,眼睛子上而下地看着眾人。

洋二高興地走過去,他坐到張東面前道:"東子,周處長正跟我們商量事呢,你來了正好,給大家出出主意。"

張東歪着眼睛看了看小周,他是經常在這條街上走動的人,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大多認識。"您什麼時候升處長了?"張東問。

小周清了清嗓子,不知為什麼,在張東這樣的大老闆面前他的處長派頭竟拿不起來了。"副處級,別聽他們的。"

張東環視了一下眾人,眼裡竟流露出無限傷感。最後他繼續問小周道:"東街要拆了,哥幾個全沒着落了,您有什麼主意啊?"

"是這樣,我們辦事處想在三環邊上開一個市場,我是來徵求大家意見的。"小周老老實實地說,同時自覺地坐到了張東的桌子邊。其實在方路眼裡這才是平常的小周呢,剛才他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接着小周把具體規劃又給張東講了一遍,在外人看來似乎小周在向張東做匯報。

最後張東鷹一樣的目光鈎住了小周的臉:"這事看樣子可行,但你從中落什麼好處?"

小周一下子給問住了,他憋紅了臉,半天沒說話。

方路覺得有必要給小周打個圓場,張東這小子說話太不留面子了。於是他走過來道:"小周可不是那種人,東街上誰不知道,人家不愛占便宜。"

張東冷笑起來,他指着方路直搖頭,聲音尖刻而冷竣:"你挺明白的一個人怎麼也說開胡話了?面子拉不下來是不是?流氓假仗義是你最大的缺點,告訴你關鍵時刻拉不下臉來辦不成大事。我這不才問了他一句嗎?這要是項目洽談會,只不定人家會問出什麼來呢。"

方路沒想到自己的好心好意竟挨了張東一頓搶白,但仔細一想這小子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所以抱着胳臂站在一邊,看熱鬧了。

此時只聽張東接着問:"人這玩意兒,要麼圖名,要麼圖利,要麼圖官。您圖那樣啊?"

小周被氣得臉色鐵青,他悶哼一聲道:"我好歹還替大家着想呢,總比甩片兒湯話的強。"

張東這回是真的笑了,他雙手"啪"地拍在一處。"總算說了句解恨的話。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辦事處的主任五十九了,眼看就要退休,你是想趁這個機會積累點兒政績,將來做升官的資本,對不對?"

此時知道辦事處實底的人都轉向了小周,大家覺得張東的話沒錯。小周的臉色由青變紫,但他終歸是個老實人,強挺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

張東忽然大度地揮揮手:"其實想升官也沒什麼錯,要是利用這個機會捎帶着為大家做點兒事更好。"他站起來,雙手按在大提包上。"本來我今天是另有所圖,但聽了你的計劃,我改主意了。不就是錢嗎?好辦。"

此言一出,飯館裡立刻亂成了一鍋粥,大家像在暗夜走久了突然看見了燈光,於是哄了一下聚集在張東身旁。張東的臉色比進屋時越發的難看了,他低低喘了幾口氣,然後手腳麻利地將大提包打開。飯館裡像突然點着了幾十盞明燈,大家的臉色頓時明亮起來。

大提包里全是鈔票!!

"這是我現在所有的現金,本來想分給排子房的街坊,現在給大夥謀條生路,全算你們的股份了。另外你給山林他爸送過三十萬去。"張東這最後一句話是對洋二說的。

洋二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暈了,他干眨了一分鐘的眼才張開口。"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吃飽了撐的。"張東強擠出一絲笑意。"大家記住,這是我無償提供給大家的,往後誰問起來也不要提我的名字。"


"這,這是多少錢?"狼騷兒幾乎快把頭探到箱子裡去了。

"二百二十萬。"張東道。

"我操,我操,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狼騷兒雙手抱住大提箱,手指一個勁兒哆嗦。其實何止狼騷兒,連方路都覺得手心冒汗,腳下沒根兒,他狠不得衝過去抱起大提包就跑。

此時飯館兒又陷入了寂靜,大家如廟堂里的一群和尚,圍着提包頂禮、膜拜、讚嘆、唏噓。最後張東緩緩站起來,看樣子他想走了。

"你這錢上過稅嗎?"方路問道,他實在不能相信張東會幹仗義疏財的事,總覺得這裡面有陰謀。

"連所得稅都上了,這是我這幾年的存款。那幾套房子……"張東堅毅地仰起頭。"今兒就這麼着了,大家嘴上都有個把門的啊,往後賺了錢別說我張東狼心狗肺就行。明兒我去重慶,回見吧。"

方路腦子裡連轉了好幾圈,重慶、建築公司、塌橋,建委主任……,他似乎明白了。於是上前一把揪住張東道:"那座橋不是你蓋的吧?"

張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子,他大張着嘴,驚得臉色煞白。"你,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什麼都知道?誰跟你說的?"

"我自己想出來的。"方路的腦子裡轟的響了一聲,二十幾條人命,就算張東不是建築公司經理,也是法人吧。這小子完了,最少也破產。

八爺反應得最快,他高聲叫道:"那橋真是你修的?"

張東真是好樣的,驚慌在他臉上只停留了三秒鐘,此時他傲然地仰起面孔。"是我的公司修的,明天我就去處理善後。這點兒錢是我私人的,大家別擔心。坐牢也是我去。"

"公司都是你私人的,錢當然是。死了好幾十人,哪家不等錢用。"老媽已經半晌沒說話了,她的語調不高而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小周輕輕咳嗽了幾聲,他站起來:"那什麼,我先走,市場的事你們大家商量吧。"說着他快步繞開張東的座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張東輕蔑地笑了幾聲。"沒別的,我就是走背字了。放心,我進不去,事終歸不是我干的。大不了傾家蕩產,這筆錢給大傢伙謀點兒事,將來兄弟求到門上,大家別忘了我就行。"

燈光下,大提包里的鈔票奕奕生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包鈔票上。方路連咽了幾口唾沫,老媽一個勁兒揉眼睛,八爺、洋二們的臉上則像附近立交橋上新安裝的禮花燈,忽明忽暗,忽藍忽紅……。


尾聲


第二天,張東的事洪水一樣在排子房蔓延開來,所有人都成了法律專家,所有人都成了當事者。於是謠言如天上的風箏,什麼樣的都有。當然這些傳聞中洋二的話應該是最有分量的,他當中宣布,張東的兩家公司都被監管了,警察入駐是遲早的事。

幾天后東街的大限終於到了,僅僅兩三天的功夫,排子房的北半部和整條東街就成了一片廢墟。風頭起處,黃霧如雲,原來街面上僅有的幾棵楊樹要麼睡倒在路邊,要麼如揀破爛兒的穿風衣,灰頭土臉,垂頭喪氣。這幾天,方路沒事就躲在涼台上觀察東街的變化,從他家涼台可以看見小賣部的屋頂,老媽曾說以前夜裡她經常跑到涼台上望一眼,看看有沒有人打小賣部的主意。現在她放心了,而方路卻成了涼台的常客,那巨大的推土機晝夜不停的工作着,那白亮亮的巨鏟摧枯拉朽般橫衝直撞着,矮房,高牆,鐵棚子如積木一樣脆弱,它們倒下時竟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此時方路竟由衷地感嘆起來,真快呀!五十年來,排子房的居民螞蟻似的東拆西蓋,而那妖怪般的機械幾下子就把他們五十年的故事埋沒了。

最後那天晚上,方路又來到東街。他知道自己家的小賣部已經不存在了,但他想到原址上去看看,終歸在這地方折騰了三年多。

灰塵太大,鼻子眼裡癢得難受,方路不停地擤鼻涕。探照燈在廢墟上來回掃着,脖子以上明亮得刺眼,而腳下卻依然磕磕絆絆,到處是碎石瓦礫,一小心就會有塊木板子突然立起來。天上沒有星光,只有漫天的紅霧,塵土飛揚着,連月亮都變成了土灰色。

修車鋪的地溝還沒有填上,八爺的飯館兒只剩下一面山牆,狼騷兒髮廊的周遍最乾淨,地面上連一塊玻璃茬兒都見不到。據說推土機來時,髮廊里連一根頭髮絲都找不到了。大家都夸狼騷兒心細,是個過日子的人,實際上狼騷兒在髮廊關張前,以工資作為要挾強逼着小姐們為他收拾了三天,連碎頭髮都賣掉了。此時方路已經快走到小賣部原址了,他的心在下沉,眼前也有些模糊了。忽然他發現有個落寞的身影從排子房的廢墟深處緩緩走來。他叼着一支煙,身體左右搖晃,嘴裡吸煙的動作似乎從未間斷過,以致腦袋周圍籠罩着一篇煙霧。

"你怎麼也來了?"人影離他還有十來米時站住了。

方路知道這人是張東,他到重慶去了十來天。聽說剛從北京出發時,張東的廣告公司就被查封了。"我來看看。"方路道。

"看看好,再不看就看不見了。"張東走到他面前,這小子的面孔明顯消瘦了許多,說話時常常帶着苦笑:"早就知道這地方是死地,看來真是,從這兒出來的人都沒好結果。"看到方路依依不捨的樣兒,張動便挖苦道:"行啦!你才在東街混了幾年?我可是從小在這兒長起來的。嗨!我從小就盼着從這兒走出去,現在倒好,想回來都不行了。"

"本來我和我媽還想開連鎖店呢,結果第一家店就沒得好死。"方路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腳。


"那有什麼?你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沒損失的事值得傷心嗎?"張東又點上一支煙,然後面目苦楚地四下望着。

"重慶的事怎麼樣了?"不知怎麼方路突然覺得張東矮了不少,原來這小子比自己矮好幾工分呢,以前他不是挺高的嗎?

"死了二十多人!阿三給抓起來了,那幫頭頭們一個都沒跑了。有一個好消息你聽了會更興奮,我的所有財產都被查封了,公司、房子、車,還有那二百多萬現金。其實你們要了也沒事,那時他們還沒注意到我與這事有關係呢。"張東仰臉望了望天空,落寞的眼神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人心都是肉長的,有幾個人跟你似的?"方路忽然難過起來,他使勁甩了下頭:"告訴你籃薇也死了,聽說是自殺的。"

張東似乎在思索,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原來是那個女作家呀,她要臉皮幹什麼?接着混唄!"

"像你這種沒皮沒臉的人活得最好。"

"好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張東又點上一支煙。

"當然好了,現在我們平等了。"方路笑了起來。他想起了藍薇,想起常常在小賣部門口見到的那個女秘書,想起那個老鼠似的客戶總監,想起下輩子還準備當牛做馬的阿三,不禁喜從中來,臉上的皺紋都平整了不少。

"平等有什麼好?你我平等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呸!"張東鄙夷地盯着他,似乎聽到了一句最沒出息的話。

"你是大老闆,我是小老百姓,咱們平等了不好嗎?"方路抑制不住心裡的興奮,他甚至想衝上去擁抱這小子一下,為所有被他壓榨的人,為所有痛恨和羨慕他的人出口氣。

"咳!我從小就在追求平等,那時候大院裡的孩子牛逼,我就跟他們干;後來倒買賣的牛逼我就變着法的掙錢;前幾年開公司的牛逼,我就一口氣玩兒出兩個來。我他媽想盡一切辦法把看不起我的人比下去,讓他們知道知道我張動和排子房裡出來的不一樣。現在怎麼樣?我要是有靠山還至於落到現在嗎?"張東狠狠把煙頭摔在地上,他張着雙臂,手在空氣中揮舞着,似乎要把漫天的霧氣都轟走。"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平等這兩個字,人就是一條狗,在你視野範圍內的狗就得去咬,要不你就連做好狗的資格都沒有……"

方路不想和他爭辯,他用腳把一堆碎磚頭扒拉到一起,又一腳踹散,然後目光追蹤着滾得最遠的一個,直到那磚頭力衰而亡。是啊!他不願意和別人比,別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與張東比比也就滿足了,至少現在他們是平等的。

突然張東停了下來,他瞪着方路道:"看出來沒有?我們倆是最好的搭檔,以後的事就看咱們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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