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時間：2008年5月

訪談方式：電話

訪談姓名：齊菲

性別：女

年齡：30

職業：外企員工

齊菲是我在論壇裡面認識的。我發了徵求訪談對象的稿子以後，她給我寫了郵件。她在一個郵件裡面說到：“這段歷史過去好久了，也被我塵封好久了，我從沒告訴任何人，估計他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起。因為他就像曇花，除了陣陣的薰香什麼都不會留下，姑且叫他曇吧！”通過幾次郵件以後，我就決定採訪她一下，聽聽她的故事。

我和曇是在一個很尷尬的場合下見面的，2005年我準備陪老公回東北過年。年前的一天，老公接到一個朋友的媽媽打來的電話，說老公的朋友6個月沒跟家裡聯繫了，快過年了也沒有音訊，可能是在北京遇到了麻煩，想讓我老公幫忙聯繫到他，讓他回家。這個朋友就是曇，是老公年少時代的好哥們。這個人我以前聽老公提到過，是搞音樂的。老公以前過年回家的時候，總是和他混在一起。不過工作之後，很少聯繫。因為不在一個領域，又不在一個城市。

我們飛到北京以後，去曇的住處找，並沒有找到他。房東告訴我們，曇為幫他女朋友，從娛樂公司借了4萬塊錢，結果那個女的拿走了這4萬，並捲走了曇的積蓄，消失得無影無蹤。房東透露說曇每天晚上在場子唱歌的所有收入都被公司拿走抵債，白天身無分文的他也許在某個地鐵口賣唱討飯錢。

我們從最繁華的地鐵口找起，終於在一個地鐵口老公認出了曇的聲音。曇很高大，估計有1米80，身材勻稱，給人很厚實的感覺，看起來很端正，很可靠的樣子，只是臉上多了些疲倦。他坐在那裡，彈着吉他，唱得很大聲，卻很沙啞，時不時的還有人扔些錢給他。老公在一邊站了很久才走到他身邊，讓我到地鐵口等他。我後來聽老公說，曇認出老公的那一刻，地鐵口出奇地寂靜，只剩下曇的表情在那裡扭曲。

隨後，老公到曇的出租屋房東那裡結了房費，到娛樂公司還清了曇欠他們的4萬塊錢。整個過程曇一直跟着我們。我感覺他像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後來我跟老公說，這麼一個大男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在場不太好。老公說讓我去買東西，他們就喝酒去了。我到商場給曇買了一套JACK JONES的衣服，並買了點年貨準備讓曇給他媽媽帶去。

等我回來的時候，曇已經喝醉了，老公則一直在抽煙。老公叫了一個北京的朋友，開車把曇安排到附近的賓館。我和老公就在隔壁。深夜的時候我聽見隔壁傳來了曇的哭聲，我當時問老公，要不要過去看看。老公嘆了口氣，說，不用了，他也該吸取點教訓了。老公的意思我明白，以前老公也和我說過，說曇一直都不怎麼現實，感覺像沒有長大的孩子。聽到那個哭聲，當時我的心感覺到了一陣陣的痛。

我對男人的哭聲特別敏感。因為中學的時候，有一次聽到我爸爸在哭，當時因為爸爸事業上非常不順利。爸爸那次哭，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第二天，我寫了一個字條塞給曇：“黑暗過去了，光明還會遠嗎？”這個事情，我老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做，就是很想那麼做。

本來，曇是要和我們一起回老家過年的，後來他說，過年的時候人手少，公司對他不錯，這個時候他覺得他應該留下來。他給他媽媽的禮物，是我們給帶回家的。過年的時候，曇的媽媽來找我們。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了很多老公和曇以前的事情，讓我老公幫着點曇，帶曇到上海去發展，說老公那邊認識的人多，好照顧曇。老公答應肯定會幫忙，說只要曇自己同意，肯定沒有問題。老公後來和我說，曇同意的可能性很小，因為他從小自尊心就比較強。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快回上海的時候，曇主動打電話說讓我老公幫忙。

年後，曇來了上海，我通過關係幫他在夜總會找了唱歌的工作，收入還不錯。不知攢了多久，他把老公在北京幫他還的錢還給了我們，還給我買了我喜歡的香水，給老公買了一個車載GPS。這期間，我們聚會的時間比較多，慢慢的就和曇熟悉起來。我老公的朋友很多，但是搞藝術的，就他一個。有的時候喝酒喝高了點，他就開始唱歌。

06年10月，老公受命駐德國3個月。送別的宴會就吃了好長時間，最後一次，老公把他的好朋友都叫到一起，一共十來個，有男有女。老公說，我走了，我老婆就交給大家了。有事情找到各位，大家多擔待。當時還暗自好笑，覺得多此一舉。

不幸的是，果真被老公言中了。老公不在，我一人吃飯也就隨意得很，結果一天晚上小腹奇痛無比，疼得我都不行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滾下額頭，感覺世界末日來了。凌晨1點多，我向誰求救呢？當時就想到了曇。他離我家近，而且他在夜總會上班，應該還沒有睡覺。我撥通他的電話，響了一聲他就接了。我說了一句：“我在家，肚子疼，我要去醫院，快來。”曇很快到了，我用最後一點力氣把門打開，之後意識就模糊了。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到醫院的第二天了。周圍圍了好多人。曇第一時間對我說了一句：“感覺怎麼樣。”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急迫、很擔心，我看他那副認真相真想說句話逗逗他，可是渾身沒有力氣，只好抽動一下嘴角表示還好。這期間，陸陸續續有很多朋友來看我。但是，負責照顧我的，主要還是曇。因為就他白天不上班。

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不能吃東西，後來能吃東西，醫生說得通氣，命令我吃黃豆。吃了黃豆以後很容易放屁。非常臭。那時候，曇就在房間裡，弄得我可不好意思了。然後我就說，讓他出去。他開玩笑說，適應一下沒事的，提高免疫力以後生化戰爭還能活下來。

老公說要回國來看我，我說很快就好了，不用回來，也不是什麼大手術。本來以為很快就能出院，但是手術不成功。那天當班的人是剛畢業的，沒有給做好。結果得了什麼腹腔內闌尾膿腫，住了一個月的院。爸媽離得遠，又不好告訴他們，免得他們擔心，所以，這段時間，基本是曇在照顧我。只有周末的時候，我的女性朋友才偶爾有時間頂替他一下。

他白天來醫院陪我，給我帶雜誌，推我出去曬太陽、散心，晚上去夜總會唱歌，一天睡不到4個小時，導致他一來醫院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有一次，我和他坐在長椅上聊天，聊着聊着他居然睡着了。我沒有打攪他。看着他睡着的樣子，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怎麼說呢，心疼的感覺。當時我就想，如果我老公這樣，我會心疼死，愛死他。或者說，如果他是我老公，我會心疼死他。這可能和我的母性有關。從小我就是我們社區的大姐姐。和老公在一起以後，老公是那種比較強的人，可能我母性的一面就沒有機會展現出來，多數時間是他照顧我。

有一次，我的一個姐們來看我，說，最近曇一直照顧你啊。我說是。她看着我，說，哦，他一直照顧你啊。我知道她什麼意思，我就罵她來着，我說，如果我出事，你得承擔大部分責任，誰讓你不來照顧我的。我老公也知道一直是曇在照顧我，不過我老公很放心，他知道曇的為人。

曇每天都會推我出去曬太陽。他說查過書，多出去走走，有助於調節情緒、養好傷口。推我出去的時候，就得抱我上輪椅。剛開始還不太習慣。因為除了我老公和前男友，沒有別的人抱過我。不過，後來也就習慣了。他照顧我期間，我們談的最多的是他未來的安排。因為他比我老公小1歲，沒有結婚，我就一直勸他在上海找個對象，定居上海得了。他說讓我介紹，我問他想找什麼樣的，他說就找嫂子這樣的。這個話，要是平常時間聽，我會覺得是奉承，是誇我。但是，當時聽，我就感覺很特別。怎麼說呢，一方面覺得他這是對我的認可，一方面覺得他說這個話不太合適。當時我沒接話。他可能也意識到了什麼，說，嫂子真是好，會照顧老公，又能幹，又漂亮。反正是把話帶回去了。

快出院的時候，有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說想聽聽曇唱歌。本來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立刻就答應了。沒有音樂、沒有燈光，有的只是他略帶滄桑的嗓音。忽然之間，我有種莫名的感動。這種感動是來自於生命的，只有在初戀青澀時代才能體會得到的。他像一個孩子，在我鋪設的舞台上任情地表演，不是為了討我歡心而是希望得到我的肯定。他唱得很動情，一首接着一首，時而充滿快樂，時而充滿憂傷。我突然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就像電影裡面的一樣，我們周圍的世界在轉，在圍着我們轉，然後就很想流淚。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頭腦里就兩個字，美好。我竟然發現，這個世界還有另一種男人，一種無法用成功與否來衡量的男人。賓館那夜的哭聲以及我對爸爸眼淚的恐懼一下變得模糊起來，讓我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力量和安全。

出院的時候，曇沒有來，因為有事。當時我還有點失落。真的，真的有點失落。後來也想過為什麼，應該不是因為感情的事情，是因為我住院結束了，告別住院生活了，他是最好的見證人，他應該到場。

再後來我就正常開始上班了，也開始忙着給他張羅對象。因為這事，我們經常見面。見了好幾個，基本都是對方不滿意。當時我特別驚訝，這麼好的男人，怎麼這些女人就那麼現實呢？！有一次，和姐們吃飯，說起給曇介紹對象的事，那個姐們說，我看你挺着急啊，聽說，現在好像老鼠可以克隆了。她說話經常這樣，點到為止，也經常自詡自己見微知著。不過，我對這樣的話，都是一笑而過。

有一天，曇約我，要請我吃飯。吃的是西餐。整個吃飯的過程，他基本不怎麼說話，總是欲言又止。當時我就想，他應該不會不地道到對我說點什麼吧，但是呢，我還真希望他能對我說點什麼。挺矛盾的。反正那天我倆哩哩啦啦地說了很多，沒有任何主題。

後來他又見過幾個，但是沒有一個成功的。有一天上午，他給我發短信，說謝謝我，讓我操心了，以後不用給他介紹對象了。我當時正忙，回了兩個字，再說。晚上他給我打電話，我一聽就喝酒了，他說想上我家來，我答應了。因為不答應反而覺得不合適。我心裡是拿定主意的，如果他不講究到連哥們的老婆都要動，我肯定和他撕破臉。

他來了以後，也不說什麼話，我們就這樣對坐着。他說是想謝謝我為他的事操心，但又不知道如何謝。我說不用，應該的。看着他憔悴的樣子，我真的很想過去抱抱他。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他需要一點點鼓勵和溫暖。但我沒那麼做。他說他該走了，我又不想讓他走，不忍心他在幽暗的夜燈下孤單。總之我很矛盾。我說，你今天別走了，到客房睡吧。說這話的時候，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變化。但是，這種變化什麼意思我不知道。這個事情，我老公一直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睡得挺好。曾經看過類似的故事，都說主人公輾轉反側什麼的，我是躺下就睡着了。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累的原因。

老公回來後，一切都恢復正常。曇不再發短信給我，我也只是與老公一起在酒吧聽他唱歌或者和他吃飯的時候才能見到他，他的音樂越來越憂鬱，讓人聽了想哭。每次看他這個樣子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我覺得我知道他是怎麼了，當然了，這個也不一定，但是我能做的只是沉默。

有一天，老公告訴我，曇要回北京。說是簽了一家娛樂公司。送行酒的時候，我連敬他三杯，因為住院的事情。我老公也很感激他。喝酒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是希望他能好好的。但是，這個話我沒有說。後來送他去機場的時候，我沒有去，是我老公自己去的。

他去北京以後，有一天，我上班的時候收到一個陌生手機號碼發來的短信，說：曾經離你那麼近，我就算已經擁有過幸福了，祝好。直覺告訴我是曇發來的，我查了一下手機的歸屬地，果然是北京。我回過去，說，我也是。然後我就把短信刪掉了。

男人有很多種詮釋方式，齊菲記憶深處的曇不過是他老公的背影，假如真的可以有兩個老公，齊菲會在這種互補中獲得幸福嗎？殘缺和愛情是人的本質宿命，因為殘缺，人才會追求愛情；但也因為愛情，才會看到人生的殘缺。也許只有這無法言說的曖昧，才能給人以真正的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