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親愛的，我是瓊，對不起我來得這樣遲，你等我等得着急了嗎？其實我自從聽到消息就發瘋似地找你，可是直到現在他們才允許我來見你。親愛的你忘了嗎，今天我們約好去試婚紗的，你為什麼不赴約，卻孤零零的一人躺在這個冰冷的大廳里。威廉，我今天把婚紗帶來了，你要我穿給你看嗎？你真地忍心不再睜開眼睛看我一眼了嗎，我是你的瓊啊。。。”柳夏自從進了殯儀館就一步跪在威廉的身邊，開始對他傾訴這兩天淤積在她心底的話，她的臉色因為兩天未合眼呈現出一種帶着熒光的蒼白。此刻廳里空無一人，這顯然是威廉的家人給她的一個特殊關照。

她不記得什麼時候她開始注意到他。他不是那種引人注目的類型，中等身材，灰色的頭髮，臉卻挺年輕，趕車時總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他們幾乎每天早晨都在同一時間乘去芝加哥市內的班車。給她印象很深的是他總是風風火火趕在車門關上之前上車，上車後他常常打瞌睡。他比柳夏早一站，在花旗銀行的大樓前下車，有一回差點睡過了站，幸虧柳夏將他喚醒。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就記住了柳夏，乾脆只要可能就坐在柳夏的旁邊，好放心地打盹。有幾次威廉睡着後，胳膊漸漸地沉起來落在柳夏的手臂上，柳夏又不便驚動他，只好靜靜地撐在那兒。他不打瞌睡時喜歡望着窗外，他灰色的大眼睛時常含着一點嘲諷，敏感的嘴角總像掛着一絲微笑，零亂的灰色的捲髮時常滑落在前額上，他有一種讓人心動的瀟灑。柳夏喜歡帶着一本詩詞，或者中文小說在車上讀。有一次她的書的插圖很精美，威廉很有興趣地問她在讀什麼，她就告訴他那是中國古代的詩。他非常真誠地請她講解一首給他聽，這下可將住了柳夏，中國詩詞美在韻味，用她的不文學化的英文講解中國古詩詞不是糟踐中國文化精華嗎？但是面對這雙深得望不見底的灰色的大眼睛她不忍回絕，她選了歐陽修的《訴衷情》“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源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她告訴他，這首詞講的是一個漂流異鄉，強顏歡笑的歌女。她尤其喜歡“都源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有時她自己對鏡描眉，這句詞會突然跳出來。不知他理解這詞沒有，不過他聽完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從那之後他倆開始聊得多起來。他給她看他的六歲女兒的照片，沒想那竟是一個圓臉蛋的中國小姑娘。他說他們去中國孤兒院接孩子時，孤兒院的人抱來兩個嬰兒讓他們挑，一個女工作人員推薦那個漂亮健康的，可他卻選了這個沒人待見的女嬰。他無限愛憐地看着照片說這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照片上有女兒跳芭蕾，開派對，小女孩貼着爸爸的臉，一幅甜蜜幸福的神情。每天他都得看着女兒上了校車自己再趕班車，所以很緊張。他從未談過他的妻子，柳夏注意到他沒戴婚戒。有一天早上他破例的來得很早，他告訴柳夏女兒讓奶奶接去過冬假。他溫和地問柳夏願不願意下班後跟他一起吃個晚飯？這讓柳夏很意外，她雖然一個人生活很冷清，可是她很珍惜自己平靜自由的日子，她可不想隨便地破壞了它。所以柳夏說對不起，今天晚上她已有安排。威廉似乎不覺得意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說沒關係，下一次。直到有一回柳夏的車壞了，送到車行修得等一個禮拜。頭兩天柳夏下了班車後等她的朋友來接她，威廉發現她在芝加哥刺骨的寒風裡站着等人時，立刻把自己的車開到她面前，他堅持讓她上車，然後他把暖氣開得足足的，陪她坐在車裡等。後來幾天，威廉堅持直接送她回家。而且坐在車裡一直看着她開了房門進去後才將車開走。就這樣他們開始交往。

柳夏結過一次婚。那是她讀研究生的時候，她媽媽的同事給她介紹了一位男朋友，他們可以說是門當戶對。男方的父母同樣是大學教授，他本人也是研究生比柳夏早一年。見面那天柳夏給他了開門，他微笑着向她彎了彎身。均濤長得端端正正，彬彬有禮，不愛說話，似乎頭回見面時他給她父母的注意力比給她的還多。她父母一見到均濤就十分滿意，柳夏也沒有任何不滿意，所以他們交往一年後就結婚了。婚後才半年均濤就來美國讀書了，接着柳夏來美國與他團聚，柳夏也開始讀書。

均濤是獨子，父母注意的中心，他從不需要取悅誰，也不用絲毫努力就理所當然地享受家中的最好待遇。從小到大，父母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功課專業上名列前茅，別的都不足掛齒。在國內他們畢竟才結婚了短短的半年，又忙着準備出國，還有父母，朋友環繞着，柳夏還沒來得及對他們的婚姻有什麼深的感受。可出國後就不同了，均濤成了她全部的生活。每日柳夏做好了飯，均濤就不言不語地坐下來吃，即不誇獎也不埋怨。他每日徑自讀書做事，或上網自樂自娛。即不干涉柳夏也不關心她。柳夏開始覺得與均濤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反而比獨處時更空洞，落寞。雖然他們也有性生活，但是愛是一種感覺，沒有愛的性生活，柳夏覺得不能忍受。可是均濤對她的心情渾然不覺，每天太陽照常升起。直到有一天，柳夏覺得再這麼過下去她就得瘋了，她終於聚集了全部的勇氣向均濤提出離婚。均濤的反應是開始有點吃驚，但隨即就恢復了慣常的淡漠說，“行”。離婚不久，柳夏聽說均濤又和上海交大的一個三十歲的女研究生結婚了，很快均濤的新妻子來到美國，不久他們就有了小孩。海外的生活是否精彩不敢說，但寂寞是肯定的，柳夏已經獨自生活了十年。

柳夏沒想到自己在四十二歲時還能夠戀愛。對愛每人都有自己的解釋，對柳夏來說愛是一種溫暖的感覺，是對埋在深處的女性意識的喚醒。威廉開始和柳夏一起開車上班，兩個人可以開快行道，這也是政府鼓勵的環保措施。威廉每早來接她，來的時候，總是為她預備一杯新鮮咖啡。柳夏發現威廉常常有意地引導她說出心裡的感覺和想法，他尤其喜歡聽她講她過去在中國的生活。他總是細心地傾聽，還不時詼諧地插入幾句談談他的感想。她非常喜歡威廉注視他的眼神，她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喜歡徜徉在大學校園的梧桐樹下的浪漫女孩。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威廉有時會為她撩開擋住她眼睛的頭髮；他們一起橫穿大街時威廉的手會下意識地護在她的腰際；每當威廉發現她情緒低沉時，他會用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堅定的含笑的眼神安慰她：“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有一天他說孩子病了不能上班，第二天仍然沒來。柳夏開始擔心，下班後就直接去他家探望。他開了門看到柳夏眼睛一亮。柳夏驚訝地看到他憔悴的樣子，顯然他幾天沒睡好。他的房間裡有些幽暗，只有一個臥室發出燈光。他把柳夏領到那個有燈光的臥室，他的女兒躺在床上睡着額頭上附着一條濕毛巾，臉仍舊燒得通紅。威廉說小孩已經燒了三天了，吃了退燒藥溫度下來一會兒就又升上去。去看了急診，醫生說不用着急，可是燒得這麼高孩子太痛苦了，而且這樣會不會燒壞腦子？柳夏發現威廉眼睛裡竟然閃動着淚光，明顯地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柳夏的心深深地被這個為了一個孩子，一個中國孤兒流淚的男人打動了。柳夏把他拉到他自己的臥室，她用手輕輕的把他的臉轉向她，開始柔情地吻他的面頰，他的曲線優美的唇。然後她強迫他躺下，為他息了燈，自己回到小孩的房間，守在那裡。快到凌晨的時候，柳夏熬不住打起盹來，當她睜開眼時發現天大亮了。她嚇一跳，她設的定時器怎麼沒響，她錯過了測溫度餵藥的時間！這時她發現了身上的毯子，噢，是威廉起來了。小孩看起來是好多了，正坐在床上玩兒呢。威廉在哪兒？就在這時滿臉笑容的威廉端着一個早餐的大托盤進來了。柳夏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幸福，她現在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了。

傍晚柳夏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剛走上大門的台階，突然發現身後站着一個女人，是一個挺胖的化濃妝的白人中年婦女。那婦人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因為她看出了柳夏的恐懼，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說我是威廉妻子，柳夏鎮定下來對她說，威廉告訴我你們離婚已經五年了。那女人說，我們還會和好的，你最好離威廉遠點。柳夏說但是威廉現在愛的是我，他的前妻說，別做夢，我是不會放棄的。柳夏要求她離開，對她說你若不走我就報警，她才轉身消失了。柳夏顫抖地進了屋，立刻給威廉打電話，威廉顯然很震驚，對她說，你別怕我現在就過來，等我！半小時後威廉臉色蒼白地出現在柳夏面前，握住她的手，焦急地看着她反覆問你還好嗎，你還好嗎？然後就使勁道歉，好像是他的過錯。“我沒想到她會如此的瘋狂，我以為她只會找我一個人的麻煩。你知道嗎，她上周剛從戒酒所里出來，讓我來想辦法，不能再讓這樣的事發生。”可是他們都明白，威廉阻止不了她，她還會再出現。

威廉認識凱西時，她是他們辦公室的秘書，漂亮熱情。那時威廉剛從耶魯畢業，銀行很重視他，把他分到市場分析室，還指定一位資深的分析師帶他。凱西顯然看好他的前程，立即對這個有着農村特有的健康紅潤的棕頭髮的小伙子展開了熱情的攻勢。當時他是一個家在農村的大學畢業生，在芝加哥這個大城市裡舉目無親，辦公室里其他的人大多年長他一倍，面對凱西的熱烈追求威廉自然是無法抗拒。但是他沒想到一結婚凱西就辭了工作在家作起了全職太太。開始時威廉還是享受到婚姻生活的甜蜜。婚後多年凱西一直沒懷孕，他們做過檢查雙方生理都沒問題，可就是懷不上孩子。凱西實在閒得無聊，起初只是與一些朋友去去酒吧，夜總會，後來居然發展到酗酒撤夜不着家。威廉為了挽救婚姻，勸說妻子領養一個孩子，所以他們去中國領養了這個女嬰。可是這個嬰兒喚起的凱西的母性持續了還不到一年，她就舊病復發。這回他們有了孩子，她如果不想犯棄嬰罪，她就不能想出去就出去。她索性向威廉提出離婚，當然孩子歸威廉。離婚後凱西立刻後悔所失去的做威廉太太的種種好處，又鬧着復婚，威廉拒絕了她。如今威廉深愛着柳夏，心裡最焦急的是如何保護柳夏不受傷害。自那次交鋒後，凱西雖然沒有再露面，可是恐嚇信，騷擾電話，房門上的醜惡的塗鴉，接踵而來。威廉陪柳夏一起到警察局報案，警察局立刻給凱西下了勒令，禁止凱西出現在距柳夏家方圓五英里之內的任何地方；不能以任何方式騷擾柳夏，否則將逮捕凱西。果真柳夏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經歷了這場風波威廉和柳夏倒變得更親密了。他們好像都意識到有可能失去對方，這個想法讓他倆害怕，所以他們每天都爭取獨處的時間哪怕是一會兒，有的時候他們只是相擁着沉在甜蜜的靜默里。柳夏禱告了多次，請上蒼成全他們這兩個相愛的人，他們這兩個不幸的人，找到彼此這麼不容易。

春天到了，威廉和柳夏決定帶着威廉的女兒去海邊度假。小女孩兒戴着花草帽提着小桶和鏟子跑在前頭，他倆手牽着手，笑着看着她跟在後面。每天早晨他們兩人都站在陽台上，威廉從身後摟着她的腰，一起觀看海上磅礴壯麗的日出；每天晚上孩子睡了，他倆就頭靠在一起地坐在沙灘上靜聽海潮拍擊海岸的聲音。假期的最後一個晚上威廉向她求婚了，不知怎的他倆都哭了。

他們飛回到芝加哥天已經黑了，威廉先送柳夏回家，當車駛入她住的社區里時突然一輛停在邊上的黑吉普車朝着他們就橦了過來，幸虧威廉反應得快，那撞上來的車又沒有速度，他們僥倖地躲過了這一劫。他們立即報警，凱西被逮捕了。

他們的婚禮定在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就在八月十二日，一個周日的早晨，威廉開門取報紙的時候，被埋伏在門外的凱西槍殺了。

柳夏從威廉的棺木旁，慢慢地立起身來，她這才注意到他們給威廉換上的竟是她為他訂製的新郎的禮服，她的淚水又一次刷地流了下來。

威廉我失去了你，我不配得到你，這個世界也不配擁有你。你就安心地去那個更好的地方吧，那裡的人一定都像你一樣，跟那樣的人在一起你會快活的。親愛的別擔心我，因為你會永遠活在我的心裡伴隨我餘下的人生，我再也不會寂寞。也請別擔心你的女兒，我會替你照顧她的，如果她願意我還可以作她的媽媽，我差一點就作了她的媽媽，不是嗎？這時大廳外開始人聲嘈雜，看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要進來了，柳夏伏下身輕輕地吻了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額頭，又用手指梳理了一會兒他那美麗的灰色的頭髮，最後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