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肚子裡的孩子已經發育成形，她覺得可以開始胎教了。她精選了一批比較輕快又旋律優美的流行歌曲，讓梁浩然搗鼓搗鼓自唱自錄下來，存在她的MP3里，一邊自己聽，一邊經常把耳機放在肚子上，誓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歌星，以圓他們爸爸未遂的夢想。

梁浩然尋思半天，有所保留地說：“兒子如果想做歌星就讓他做好了。女兒嘛，呃，那個圈子太亂——”

夏宜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這是職業歧視，性別歧視！”

梁浩然確實無法就他的平權主義自圓其說，嘿嘿訕笑兩聲後不再說話。

夏宜又去看中醫，中醫覺得她的氣色好很多，可以增加些活動量，同時告訴她，唱歌也是很好的活動，鍛煉肺活量，對肚中的孩子也有好處。當然，什麼都要適度，不能過分用力。

還是要嚴禁房事。

梁浩然氣餒。他給彥成和奶奶訂機票的時候夏宜還沒懷孕，他也沒料到她會懷孕，心裡想着他們走了，他跟老婆就自由了，可以過兩個人世界，出門度假，度假回來，在家裡也可以隨時隨地做愛，廚房裡，餐桌上，客廳的沙發上，地毯上。現在倒好，還隨時隨地呢，連臥室里的常規做愛都沒了！

他有時候十分憎恨他老婆肚子裡的那兩個小生命！

不過一聽說適度的唱歌對老婆的身體有好處，他又忙碌起來，去買了些新的卡拉OK光盤迴來，把音響調好，找個星期六陪老婆一起唱，同時監督她不要唱過頭，弄巧成拙地損傷自己和孩子。

梁浩然自然不必說，只要他一開口，沒有哪個男人能不自卑的。夏宜不敢大聲用力，坐在那裡小聲唱，又發揮不好。

她說：“阿浩親愛的，你把聲音再調大點。”

梁浩然說：“媽媽還沒起床吧？吵醒她不好。”

夏宜回答：“不可能，她一貫起得早。”

梁浩然把聲音調大，夏宜又唱了兩首，自己覺得很滿意。這時候夏宜媽媽一邊從樓上下來，一邊說：“這要是別人唱成這樣，我肯定要求賠償我的精神損失的。看在你是我親女兒的份上，我就算了。”

夏宜昏倒。

夏宜媽媽本來是來照顧女兒的，但是夏宜懷孕後變得嗜酸喜辣，而夏宜媽媽是典型的江南人，並不擅長做辣，加之看到梁浩然工作加上照顧夏宜，人變得消瘦，不禁心疼異常，於是他們家就成一個怪圈——梁浩然隔三差五地做川菜給夏宜解饞，夏宜媽媽隔三差五地做些家鄉菜犒勞女婿。夏宜媽媽每天陪女兒說話解悶，陪她出門散步，夏宜的一切焦慮，猜疑，蠻不講理都消失乾淨，這讓梁浩然很放鬆很開心，專心工作，不久開始慢慢長肉，又變得神清氣爽。

他衷心感謝丈母娘，在院子裡圍着籬笆開出窄窄長長的一圈地，以供她實現種菜的心願。夏宜媽媽想來想去，種了一圈番茄，黃瓜和四季豆，用打豆漿剩下的豆渣漚在密封的罐子裡發酵以後做肥料，又有營養又經濟又環保，一舉數得。

至於要在院子裡曬衣服，夏宜堅決反對，嚇唬她媽媽說他們這個社區沒有人這樣做，萬一給人向市政府有關部門舉報投訴是要被罰款的，到時候得不償失。夏宜媽媽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一聽說曬衣服的後果這麼嚴重，也就不再堅持。

那一天夏宜散步回來在房間裡睡覺，夏宜媽媽在樓下跟李奶奶一起一邊準備晚飯，一邊聊家常，李奶奶說：“你這個女兒好福氣，嫁這麼個好老公。真的，他的好不是裝出來的。一個人可以裝一天兩天，絕不會裝這麼長時間。”

夏宜媽媽也很想聽聽局外人對梁浩然的看法，故意問：“好在哪裡？”

李奶奶說：“哎呀，好在哪裡？你女兒不工作，他還請個人專門照顧她，幫她做家務，還不放心，把丈母娘請來專門陪她，這多倫多的中國家庭中，有幾個人能做得到？我在這邊也住了一段時間，聽到的故事多啦。有一個女的，跟你女兒一樣，懷孕反應很厲害，進不得廚房，你猜她老公怎麼說？”

“怎麼說？”夏宜媽媽不動聲色地問。

李奶奶說：“他說人的適應性很強，多做做就沒事了。”

夏宜媽媽驚異：“真的假的？這男人還是不是人？我要是他老婆，立刻把孩子打掉跟他離婚。”

李奶奶搖搖頭：“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世上，什麼樣的男人女人都有。還有一家子，丈人和丈母娘來探親，跟女婿搞不好，最後女婿跟丈人動手打起來，聲音太大，驚動了鄰居，鄰居報了警——”

“啊？”夏宜媽媽頭髮都豎起來了，“為什麼？”

李奶奶絮絮地說：“還能為什麼？無非是些狗屁糟糟的事，做菜咸了淡了，衛生習慣好不好啦，孩子管得寬了嚴了。”

夏宜媽媽犯暈：“至於要打得連警察都驚動嗎？”

李奶奶說：“誰知道！可能在中國不會這樣，不知道怎麼人一出國，性情就變。還有一家子，公公婆婆跟媳婦搞不好。媳婦也上班，不太喜歡做家務，公公婆婆看不慣，老說她，她老公又不管。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公公堵在媳婦房門不讓她去上班，那媳婦就罵公公，公公打了媳婦一耳光，媳婦氣急了要報警，最後她老公給她跪下才算了事。”

夏宜媽媽張大嘴巴，象聽天方夜譚：“那個男人也太沒用！他要是早點出來說句話，也不至於鬧到這麼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奶奶點頭說：“所以我說你這個女婿脾氣好，懂事，人又體貼。你不知道，前一陣你女兒在床上躺着的時候，下樓散心都是你女婿抱上抱下。上班的時候，每天電話打好幾個進來問她好不好，有沒有什麼地方不對。你女兒偶爾想起要吃什麼東西，他二話不說開車出去買。說句實在話，我女兒比我女婿小三歲，我女婿還沒對她這麼好。”

夏宜媽媽不想談女兒的年紀問題，轉移話題閒閒地問：“你來探望女兒女婿？你這樣出來做事，他們同意嗎？是他們讓你出來的？”

李奶奶搖頭：“我女兒不讓我出來，說等我們臨走會給我們一筆錢。是我們老頭子，看這邊賺一塊錢等於國內的七塊錢，硬要我出來做。不過我在這裡做做蠻好，覺得他們兩個人都很和氣，比在家裡看老頭子那張臭臉要好。”

夏宜媽媽莞爾一笑。

李奶奶把頭湊過來，悄悄地說：“那句老話說得對，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這輩子就是嫁錯郎，嫁了那麼個死老頭子，別說體貼，沒給他累死氣死就算運氣。”

夏宜媽媽不好附和，隨口又聊了幾句，藉口上樓看看女兒醒了沒有，先回自己房裡整理剩下的東西，在箱子夾層翻出一隻信封，拍拍腦袋，連說自己糊塗。

等夏宜醒過來找東西吃的時候，夏宜媽媽說：“你別動，要吃什麼我替你拿上來吧。”

夏宜說：“我也不敢吃別的什麼，吃了就長胖。我吃點水果就行，隨便什麼都行。”

夏宜媽媽幫她下樓拿了盤洗好的桃子上來，回房又把那隻信封拿過來遞給女兒說：“這個是阿浩的小姨讓我要親手交給你的，你看看我人老了，腦子也不好使，放在箱子的夾層里就忘記了。”

夏宜吃完一隻桃子，擦擦手接過信封，打開來看，只見是一封信，中間夾着一張滙豐銀行的支票，看看金額是港幣一百萬。李莉在信中告訴夏宜，考慮到她最近懷孕，要改造房子，換車子，用保姆，他們小家庭開銷大，梁偉華把這筆錢還給她，算他借給阿浩公司一百萬進行周轉，也有藉機表示和解的意思。但是阿浩的脾氣她知道，讓夏宜找機會勸勸他，如果做父親的表示悔意，不如雙方各退一步，前嫌盡棄云云。

夏宜媽媽見女兒皺着眉頭讀信，關心地問：“什麼事？那張小紙條是什麼？”

夏宜把信又折好放進信封，笑笑說：“沒什麼大事，就是要我注意身體。”她把信和支票順手夾進一本育兒書裡，放進床頭的抽屜。

夏宜媽媽跟女兒閒聊一會兒，下樓跟李奶奶一起準備晚飯。夏宜腦子裡不斷地翻來倒去地想那張支票。梁偉華把支票開給她，用意非常明顯，第一，他是心存和解，如果兒子媳婦願意，他也願意跟他們和解；第二，他知道他兒子的倔脾氣，開給梁浩然，梁浩然是絕對不會收的；第三，他這是在試探夏宜，看她對他是不是還心存芥蒂，同時也試探一下她對梁浩然究竟有多少影響力。

夏宜也知道，這個機會確實是他們父子和解的一個契機，但是她也知道，這張支票來得不是時候。她現在跟梁浩然談，按照他的脾氣，他們很可能會吵起來，她這種身體狀況，也不允許她跟他吵架；同時，因為她目前的身體狀況，以前她做的工作，支付帳單，跑銀行等很瑣碎的事情都壓在梁浩然的肩上，她不能開車，也就無法去銀行把支票兌現，她不去銀行把支票兌現，在梁偉華眼裡，就意味着她拒絕他伸出的橄欖枝；她去銀行兌現，不久梁浩然核對銀行帳的時候就會發現銀行里莫名其妙地多出那麼多錢。

夏宜感到頭大，他們父子的問題是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過去是，現在是，估計將來也是。她想，這張支票要是來得晚一點多好，如果是她生了孩子之後來，她或許能從容面對，不至於這麼為難，現在怎麼辦？她不能把它退回去，不能把它兌現，難道就這麼永遠地夾在書裡或者鎖在抽屜里？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左想右想想不好，一直到張韻打電話進來問候她，她忽然有了主意——或者她可以讓張韻找個時間帶她去銀行，新開一個個人賬戶，把這張支票先存在個人賬戶里，等孩子生下來，梁浩然自己做了父親，有了做父親的感覺，再告訴他，慢慢給他們父子做調解。

豁然開朗之後，她一陣放鬆。晚上吃飯的時候，她跟梁浩然和媽媽說說笑笑，心情很好。梁浩然忽然問夏宜：“你手上的戒指呢？”

夏宜把手指伸給他看，說：“最近胖得很快，戒指套在手上勒得難受，我昨天好容易用肥皂做潤滑把他們退下來，否則以後說不定要把手指頭砍掉才能拿下來。”

夏宜媽媽說：“怎麼說話呢？年輕人嘴裡沒個把門的！什麼叫把手指頭砍下來？！”

夏宜微笑着低頭喝湯。梁浩然沖她做個鬼臉，意思是你看，總算有人管你了吧。

吃完飯，夏宜媽媽搶着收拾，推梁浩然去休息。梁浩然爭不過，就說：“我先到樓上把這個月的賬單在網上付掉。”

夏宜本來斜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邊看新聞邊跟媽媽聊天，忽然想起家裡的未付賬單都放在床頭的抽屜里，那張支票也給自己夾在書裡放在同一隻抽屜里，希望梁浩然沒有看到。這樣想着，她慢慢地站起來，扶着樓梯的扶手上樓，推開臥室的門，發現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