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浩然回到家的時候，主臥的窗口一片漆黑。他走出車外，在門口吸了兩支煙，還是下不了決心進門——他感到一種強烈的羞愧和情怯。他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校長辦公室門口踱來踱去，不知道將會面對什麼樣的懲罰。

人生自古誰無死，何懼跪穿CPU！最後他心一狠，還是從彥成奶奶那邊的邊門進去，到二樓，打開走廊的便門，脫下鞋子，躡手躡腳地潛伏到主臥門口，小心翼翼地試着旋着門把手——夏宜沒有鎖門，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不由得心頭一熱——她還是那麼溫柔那麼好，做事總是給人留着餘地。當然，如果她真的下決心跟他離婚，她會把門鎖上。而這門如果鎖上，十有八九他再怎麼哀求她都不會開的。

當年蔡劍宏不是沒要求過破鏡重圓，但是她走得狠，走得絕，沒有回頭。

他隨手關門，上了鎖，屋內一片漆黑。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桌前，打開桌上的檯燈，把燈光朝地上打，然後悄悄走到床頭。

地上鋪着厚厚的長絨地毯，他走起來無聲無息。他跪在床前，借着昏暗的燈光看她，只見原本尖尖的下巴已經變圓，整張臉圓圓的倒象嬰兒，給她的睡容憑添了些憨態。只是，她的臉顯得蒼白，眼圈泛着青色——這讓他愈加內疚。好容易前一陣她兩頰添了紅潤，讓他這麼一折騰，又不見了蹤影。他把自己的臉貼上她的臉，摩挲着，接着把他的唇對上她的唇。

夏宜熟睡中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呻吟着叫了一聲：“阿浩！”輕啟蒼白的唇，接住他的吻，同時眼淚流下來。梁浩然情不自禁，深入地吻下去。夏宜漸漸清醒，看清楚他，發現自己不是在做夢，一把推開他，翻個身轉向另一邊。

梁浩然站起來走到床的另一邊，拉開被子鑽進去，抱住夏宜，連連認錯：“老婆，老婆，是我錯了，我錯怪你了。你原諒我這一次，最後一次。”

夏宜又翻個身掉頭向另一邊，仍然不聲不響。

梁浩然從身後抱住她，把臉湊上去貼住她的臉，低聲央求：“我保證下次再也不犯了，行不行啦，老婆！別生氣啦，你這樣生氣對孩子不好。”

夏宜仍然沉默。梁浩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不說話。他把夏宜的身子扳向自己，又把臉貼上去，這次貼到一臉的淚。

他不能看女人流淚。如果流淚的女人是他老婆，他的心就會痛，痛得很厲害。於是他更加慌亂，一邊親一邊哄：“老婆，老婆，你說話好不好？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你說吧，只要你原諒我，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做不到的，我想辦法也要做到。”

夏宜的眼淚如同趵突泉水，奔涌不止。

梁浩然幾乎崩潰，只好不斷地說：“老婆，我知道這次我傷了你的心，是我錯，是我錯，你原諒我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被人拋棄怕了，被人賣怕了，有點草木皆兵。你原諒我好不好？你原諒我。”

夏宜原本不打算再理會梁浩然，但是真的讓她鎖上門，又有些捨不得。畢竟他們一起這些年，經歷了生死才走到一起，如果真是為了點誤會就分開，那將是終生的遺憾。但是如果他是厭倦了自己，那麼分手也許是最佳的選擇。今天臨睡前她還在想，到底怎樣才能知道他是誤會自己還是厭倦了自己，要想個辦法了解清楚，否則這麼拖下去，她的精神，她的身體都吃不消，萬一傷及孩子，無論是什麼原因，她不但不能原諒他，她也不能原諒自己。孩子是她想要的，無論怎樣都要保住並且生下來，再苦再累都要自己親手帶大。

可是現在聽他這麼說，說他“被人拋棄怕了，被人賣怕了，有點草木皆兵”，想想他的身世，十四歲他媽媽扔下他自殺，十八歲被樂隊的朋友們出賣，也確實不能太責怪他的多疑和敏感。這是他心中的硬傷，現在他明白了，只怕心中比自己還痛，後悔莫及。

這麼想着，夏宜終於開口：“你還回來做什麼？索性住在外邊算了！你倒是去賓館開個房啊！現在加幣升值，旅遊業不景氣，外面賓館裡空房要多少有多少！”說着嗚嗚地哭出聲來。

梁浩然舒出一口氣。只要夏宜開口說話就好，哪怕是她罵他打他都沒問題。如果她死不開口，問題就嚴重了。

梁浩然連忙回答：“老婆，你讓我到哪裡去？這是我的家啊。你要是不要我，我還能到哪裡去？”

夏宜掙扎着，試圖掙脫他的懷抱。梁浩然哪裡肯放，手臂箍得緊緊的，低聲說：“老婆，別動，別動，當心傷了你肚子裡的孩子。”

夏宜對他這老套的無賴毫無辦法，半天冷笑一聲，說：“哦，你還知道惦記着孩子？昨天晚上發脾氣的時候怎麼不想着孩子？半夜三更跑到外面去飆車怎麼不想到孩子？晚上回來不理睬老婆怎麼不想到孩子？你都打算跟我離婚了，還想着孩子不孩子，老婆不老婆？這個藉口多好！這個老婆現在什麼也不能幹，廢人一個，剛好藉此機會休了她，再找個年輕的，想生幾個就生幾個，還不用這麼費神費力地保胎！”

梁浩然連忙問：“這是誰說的？誰說我要跟你離婚？”

夏宜冷笑着質問：“你敢說昨晚你沒想到要離婚？”

“沒有！”梁浩然斬釘截鐵地說。

就是想過也不能承認，承認就是死！這年頭，離婚只能由女人提出，男人提那是死罪，殺無赦，對於這一點，梁浩然還是很明白的。

夏宜長嘆一聲，冷靜地說：“阿浩，你放開我，讓我起來，我們好好談談。”

梁浩然心中恐懼，推託說：“還談什麼？老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小姨已經罵過我了，你要怎麼罰我都行。今天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夏宜掙扎着坐起來，說：“有些話不說清楚我睡不着。”

梁浩然無奈，只好把枕頭靠墊墊在她身後腰下，扶她坐起來。夏宜低頭沉思一會兒，舒出一口氣說：“阿浩，我很累，我真的累了。這幾天我就在想，也許分開對你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我這種身體狀況，也不想再拖累你——”

梁浩然急了，連忙打斷她說：“七七，你這是什麼話？我們是夫妻！”

夏宜搖頭苦笑笑說：“什麼叫夫妻？夫妻之間最基本的信任，我們有嗎？我們這麼多年，我是什麼人你不了解嗎？我們算是經歷過生死考驗的吧？你連這麼點信任都不給我。昨天的事，你問都不問清楚就亂發脾氣，一氣之下去高速公路飆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你這是一個成熟男人應該做的事麼？你細想想看，我為什麼要出賣你？你是我未來孩子的父親，出賣你我有什麼好處？就為那一百萬港幣？我缺那一百萬港幣？我能再花一百萬港幣買一個比你對我更好的老公？”

梁浩然連忙再次低頭認罪：“七七，是我錯，是我錯，是我昏了頭。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夏宜打斷他說：“我睡不着，思來想去，覺得當初你不該跟孟小芸離婚的。你不跟她離婚，就不會跟你父親鬧翻，就不會為我放棄那麼多；我呢，我也不會因為拒絕你父親的收買被他找流氓來恐嚇，孩子也能保下來，也不會因此差點丟了性命。阿浩，你知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的那一刻想的是什麼？我當年生了彥成之後，曾經想到過殺了蔡劍宏後再自殺，可是自從跟你在一起，我就特別怕死，我怕我死了以後再也聽不到你的消息，看不到你這個人；可是真正面臨死亡的那一刻，我對自己說，我不後悔，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就算因此送了命，我也不後悔。可是你看，我當初拒絕兩百萬，放棄給你開價四百萬五百萬的機會，卻被你懷疑為這一百萬出賣你——阿浩，現在我後悔了。我當初該跟你父親要個五百萬，自己跑到加拿大把孩子生下來——”

說到這裡她哽住。梁浩然聽她說那次車禍，面臨死亡前“不後悔”的話，眼圈就紅了，緊緊抱住她。後面再聽什麼兩百萬五百萬，眉毛就擰成一團，問她：“老頭子找過你？他拿錢收買你讓你離開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夏宜轉過頭去，眼淚一串一串落下來：“我想這是我跟你父親之間的事，他願意買，我不願意賣，跟你沒有什麼關係。再說告訴你又能怎麼樣？我那個時候急着要走要走，就是覺得危險在一步步靠近。我覺得我動作快點，還是能夠避開危險的。如果這一次不是這樣被你冤枉，我也不想說出來——你們父子已經這樣了，說出來有什麼意義？”

梁浩然緊盯着問：“老頭子找過你幾次？你還有什麼事沒告訴我跟我一起說了好嗎？老頭子怎麼知道你名字的拼法是Yee？”

夏宜扯過紙巾擦淚，說：“他找過我三次。頭一次沒怎麼，就是說我比你大太多，未來的變數太多，我們在一起結果不會太好——”

梁浩然心頭轉了轉，恍然大悟：“所以後來你響都不響地跑掉了？”

夏宜平靜地說：“這誰也怪不了，說來說去是我自己信心不足，他並沒有逼我離開。”

梁浩然問：“那麼第二次呢？”

夏宜說：“第二次你自己猜出來了。我回來後我們又在一起，他找到我，跟我說你拿供應商的佣金，是打算跟孟小芸離婚。他跟我說，只要你不離婚，別的事他管不了——這是他的底線。”

梁浩然接下去說：“第三次就是我提出離婚後他出兩百萬要你離開我？”

夏宜點點頭：“至於他怎麼知道我名字的拼法，我也奇怪，因為上次他給我的支票就是這麼拼的。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第一次找我談話的時候就找人調查過我，連我加拿大護照上名字的拼法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梁浩然深吸一口氣說：“七七，你不該什麼事都悶在肚子裡，你該跟我說出來，我們一起承擔才是。”

夏宜似乎沒聽見，自顧自地說下去：“阿浩，我現在覺得我實在不適合你。你看看，我生個孩子都要費這麼大的勁，基本上就是個什麼都不能做的廢人。換了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蔣思菡也好，孟小芸也好，她們至少年輕，健康，不會讓你吃這麼多苦。所以我說，也許分手對你我來說，都是一個最好的出口。”

梁浩然把頭埋在夏宜的頸窩裡，悶聲說：“七七，別這樣說好嗎？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除非我死了。很多事情你不該藏在心裡讓我猜。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你現在才告訴我，對你對我都不公平。如果你早跟我講，我們也許不會走那麼多彎路。象你說的，我們走過生死才走到一起，怎麼能夠輕易地說分手？我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如果你不要我，我到哪裡去？你不可以拋棄我！”

夏宜嘆口氣：“阿浩，我這是在給你機會。我們家所有的動產不動產，你可以拿走一半，你只要付兩個孩子的撫養費就可以了。你回頭去找孟小芸也好，去找蔣思菡也好，都比跟我在一起強。或者這兩個人你都不找，也不愁沒有女孩子喜歡你——阿浩，你這人一向有女人緣，我不替你擔心。我們在一起過下去，你累，我也累。你是身體累，我是心累。如果大家都累，又何必強綁在一起呢？”

“我們分開來，孩子好歹還有父有母，有爹有媽。我們再這麼耗下去，哪天你再去高速公路飆車，阿浩，人不是每次都這麼運氣的，萬一——”

梁浩然緊緊地抱住老婆，發誓說：“七七，我不要別的女人，我就要你！我再也不幼稚了，我再也不衝動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在H市的時候，我小姨不是跟你說過，我的脾氣很臭，讓你多擔待些嗎？你當時可是答應她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