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猶他拱門公園遊覽。太陽西斜的時候,站在一座懸崖之上,眺望那一片浩瀚的紅色原野,極遠處,陽光把天邊染成淡淡的不同顏色的美麗層次,當蒼茫的暮色一點一點從形態各具的紅岩上漫過來的時候,一對年輕的戀人手拉手站在懸崖邊上,面朝的夕陽和莽莽原野,小伙子大聲喊着姑娘的名字,接着是那古老的,被人無數次重複過的三個字。
聲波在曾經滄海桑田,並將繼續滄海桑田的紅色的石山、紅色的原野中如水中漣漪般地泛出去,融進了天邊的血紅的夕陽和鑲着金邊的朵朵雲彩,襯托着一對戀人美麗的身影。那一刻,周圍的人們都安靜了剎那,繼而漾起了微笑,有人大聲喝彩。那一對戀人卻充耳不聞,只深情對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那一刻,我相信世界上有生死不渝的愛情。這塊滄海桑田的原野,就是見證。世間每一段愛情未必都有完美的結局,不免有疏離或有背叛。但所有完美或不完美的結局,最後變成美麗或不美麗的雲煙,終究會在滄海桑田中,纏繞凝結成超越生死的愛情,成為人類最美好的愛之一。之所以愛情是偉大的,自古以來成為文學藝術中不竭的主題。
在猶他拱門遇到的那一對戀人是西洋人。這些年走過不少地方,這樣張揚的戀人見過不少,總體上,以這樣浪漫大膽的方式表白愛情的,絕大多數是西洋人。西洋人在戀愛上較為外向,從古希臘諸神以來即如此,所以有人認為西洋人的愛情上達於神,下於生命中的飛揚,不無道理。
東方人則趨於內斂。即使在被認為是比較開放的詩經時代,那些並非“發乎情止乎禮”的詩歌,也因為表達的優雅,顯得並不張揚。孔子也曾贊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即便風情萬種也節制,即便激情澎湃也內斂。宋以後,封建禮教的沉重壓制,中國人在愛情表達上更為內斂甚至與壓抑,延續至今。
至今當然也有所改變,西風長驅直入,受影響的年輕一代較之他們上一代——有的一輩子也沒互相說過“我愛你”三個字的父母輩,是開放得多了。有一次和朋友談到此事,一年輕女孩說,用英文說“I
love
you!”比用中文說“我愛你!”來得容易得多。聽罷不禁莞爾。千百年過去了,光陰如水,江河老去,那三個字仍然內斂於相愛的人們心中,輕易不肯吐露或需藉助於外語,不由人不感嘆傳統文化的力量。
內斂的愛好還是張揚的愛好,很難有簡單的回答。有時候,沒有說出口的愛,當時只道是尋常,過後可能就是千古遺恨。常常,那不是緣分的緣故,就是一種不自信,不相信自己就是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或缺少勇氣羞於出口。其實每一個真誠愛着的人,都是美麗和有力量的。有沒有預期的結果都要把自己的愛說出來,這種張揚,以時下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正能量。
言語音調是有能量的,猶如誦經,用內斂的愛和語言的能量,度己度人,悟得人間的因緣。愛情需要追求需要維護,婚姻也需要經營。很多時候,愛情消逝不是因為沒有愛,而是因為不懂得愛,或不懂得如何去愛,不僅僅是在年輕的時候。
把內斂的愛用語言釋放出來,每天每天,如晨鐘暮鼓,彼此都能明白地真實地感受到對方的愛,就會變得寬容大氣,就能夠包容原諒,即便紅塵滾滾中,愛情和婚姻也不易被雞毛蒜皮的瑣事所消磨殆盡。
內斂的愛是歲月的醇釀,把它斟出來,和所愛的人分享,就是惜緣,天長地久,就是人間美好了。
甲午年春 寫於LA疏桐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