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慮及前途，加上決意擺脫家人束縛的緣故，我報考了離家近二百多
公里的大理一中，開始了我的住校生涯。那個時候真的不甚明了宿舍的概念，只是
對於四牆之內突然擠着八個人一起打鼾一起夢話一起展望未來表示新奇並且欣喜。
談起未來，自然要提起高考，而高考一被提及，我的意見就多了。必須指出一
點，我對高考的意見並非一己之私，而是為咱們中國的廣大學生擔憂。誰都知道，
十七八歲是花季雨季，即便是生理學上的解釋，十七八歲也是青少年發育得轟轟烈
烈含苞欲放的時節，記得某一個偉人說過：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何況是十七八歲的
人呢？七情六慾怎麼遏制？（不記得他是哪個偉人了，反正只要他偉大他的話我就
堅決相信並且堅決擁護。）可是高考的出現，使得以我在內的廣大中學生不得不走
上曾國藩禁欲主義的道路。是故，港台情歌在九十年代的中學校園裡的流行程度超
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校園裡飄滿了張信哲的煽情、張學友的痴情、齊秦的純
情和羅大佑的悲情，能夠與之相抗衡的就是光棍協會廣大精英們的哀嚎。
直到今天，仍然有多少人心有餘悸地回憶起那段青澀的無盡空虛的歲月，仍有
多少人心存遺憾在年輕的時節沒有吻過一張尚未塗滿脂粉的臉，沒有寫過一封不摻
雜陰謀陷阱的情書。對於前者，我有無盡的遺憾，但情書我是寫過的，並且寫了很
多。
在標準狀況下，只要是物理課張春都在睡覺，他的睡姿很張揚，胸部以上連同
腦袋全部貼在桌面，兩隻手像螃蟹的大鉗子一樣毫不客氣地占據了五分之四的課桌。
他的這個姿勢很有五體投地的味道，我想在上面講課的老師應該會很欣慰。
張春睡覺是因為他聽不懂，我在費力地聽課可同樣聽不懂。我們的成績之所以
沒有招引班主任找我們語重心長的談心是因為每天晚上我們都打着手電看書到半夜，
兩個月後，他戴上了厚厚的眼鏡，而我的視力依舊是五點二，這是我和他的不同點
之一，不同點之二就是他此刻睡得如此酣暢，而我毫無睡意。與他相比，我覺得是
我在浪費時間。如果要給自己找個理由或者藉口
，我會說桌子都被你給占了，我總不能睡地上吧。張春抬起頭來，用袖子擦了
下口水說，反正你也不睡覺，代我寫封情書吧。
那時候我正焦躁不安地要在物理課上找點有意義的事做來開脫浪費時間的罪責，
聽他一說我頓時來了精神，二十分鐘成就了一篇纏綿悱惻驚世駭俗的情書。我現在
如何評價這封情書你們都不會百分百相信，那我只好告訴你們一個事實：張春憑藉
我寫的情書，在愛的道路上取得了決定性勝利，從此由苦追人家變為被人追着跑，
順利地完成了被動向主動的轉變。
唐琳那娘們兒對張春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使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大哲
人李贄說過“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我的用途在現階段就是寫寫情書。誰
叫我的一封情書就讓冷若冰霜的女人熱情似火甚至低聲下氣地邀約那個被他拒絕多
次的張春。張春走上了他的幸福大道，我也在枯燥的生活中探起頭來看見了星星點
燈。知識經濟一定要化作生產力，忘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總之很有道理。我看到
張春約會回來一臉幸福的傻笑時立馬作出重大決定：發展第一項副業，代寫情書。
張春的成功典範就是我最好的招牌。我的報酬一般是一頓飯或者一包香煙。
當然我的這個副業不是怎麼高尚，吃完飯抽完煙我就會很配合地承認那封情書
不是我寫的，我甚至不認識請我吃飯請我抽煙的這個人。
由於我的筆耕不輟，不但自己的小倉庫里煙草如山，而且給我的學校帶來了勃
勃生機。一時間，校園裡情侶數量狂升，任何一個角落都徜徉着一對對潛心於思想
交流的人兒，青春的花兒熱烈地綻放，整個校園蒙上了一層曖昧的浪漫氣息。如果
當下的教育不是為了追求升學率而是注重造就年輕人的幸福的話，我想校長同志非
但要在學校里種滿梧桐樹以營造氣氛，還要三顧草廬請我出山指點鴛鴦譜。
就在我把知識轉化為生產力的事業進行得如日中天的時候，一場改變我一生的
變故悄悄地降臨了。那天中午我在宿舍把積攢的香煙全部分予眾弟兄之後度過了一
個沒有尼古丁的下午，煙癮發作的我蜷縮在教室的角落，淪為煙民之後的點點滴滴
在我的每根血管每個毛孔里穿行，它們像一支遊行示威的隊伍一樣囂張，目的十分
明確：要我交出尼古丁。我知道我的模樣一定很頹廢，因為張春都不再睡覺而是睜
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着我。看到他鄙視的神情我作出了有史以來最最莊重的決定：要
麼戒煙，要麼在口袋裡隨時放一盒煙。
那個秋風蕭瑟的黃昏有不安的跡象，濃雲密布，雷電交加，陰風淒淒，就是沒
有一滴雨水落下來。樓管大爺翻着黃曆說，書上寫着忌遠遊，忌婚嫁，宜殯喪，大
凶啊，大凶！
在他說完話之後的二十分鐘之內，我接下了五樁生意。那五個長得多少有點欠
缺的男生先後找到我要我給校花梅愛玲寫一封情書，要求是要寫最最華麗的，明天
中午取貨，酬勞可以翻三番。我固然十分驚詫他們為何要寫情書給同一個人，我也
十分想知道這所謂的校花是何方神聖為什麼我就從來沒有聽過。但，我是一個有職
業操守的人，因此只是提示他們儘快送幾盒比較過得去的香煙過來。
那天晚上，我在煙癮的折磨下頑強地搜索靈感，因為有三倍的報酬作鼓勵，我
靈感如尿崩下筆如有神。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看，發現五封情書居然一摸一樣，一字
不差。我沒有作出任何解釋，一是懶得解釋，二是沒有必要解釋，反正他們也未必
知道。黃昏的時候我在操場邊上被一個身材高挑眼睛很大的女生攔住，她辟頭問我
一句：那情書是你寫的嗎？
情書？什麼情書？
就是那個開頭是“可愛的小梅，請不要詫異，這只是一封情書”那封。
小梅？小梅是誰呀？我從來沒有見過，鬼知道是誰生的？如果說上一個回答我
是真的不解，那麼此刻的我就是存心抵賴了。
我問你這些情書是不是你寫的。她從身後甩出一疊紙，我一看正是那五張我的
傑作，明證如山，我只好招供了，但我不想表現得很沒有骨氣於是就繞開話題說道
：
這又關你什麼事？
這些都是給我的。
你？你就是梅愛玲？你就是我們大理一中傳說中的校花？
嘻嘻。我問你這些情書都是你寫的嗎？喂，你盯着我看幹嗎？
你的眼睛好大，令我害怕，不過也很美，我很喜歡。
真的？我要你自己給我寫一封情書。
為什麼？
你的特長嘛！
那為什麼要給你寫？
難道要我給你寫呀？
哦，有道理！
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找你要，再見。
那一個瞬間，我真的有點透不過氣，我被那個眼睛大大的校花的熱情壓得無路
可退也無力抵抗。看來上蒼是瞎眼了，居然讓我撞上桃花運。當晚我搜腸刮肚絞盡
腦汁為自己寫第一封情書，再沒有過去一蹴而就的自信，寫了幾張紙都不滿意。我
想一盒煙一頓飯的魅力還真是不可小覷。到最後，我靈機一動告訴自己好好寫，她
會請我吃飯的。果然靈感泉涌，洋洋灑灑地寫了七張紙，其中詩歌、駢文、英文占
了很大比重。
校花看了我的情書很滿意，果然很爽快地請我吃飯，就在學校西門外三百米處
的“戒情人”，一切如我預想中一樣浪漫，唯一不同的是最後變成了我買單。因為
關鍵時刻我頓悟了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趁她矜持的時候，把隱忍了十七年的勇氣透
支了，很瀟灑地買了單，還給了服務生小費。
雖然那頓飯決定了我將熬上幾宿趕寫情書，但是如果一頓飯加一封情書就能獲
得校花的垂青，無論如何是包賺不賠的。校花——“叫我小梅”，她說。小梅是熱
情大方活潑奔放型的美女，在我的計劃中，我應該矜持一些等她來追我以便掌握主
動權，但是考慮到大理一中絕大多數男生都不能接受不能容忍堂堂校花去追求一個
長得馬虎既沒有錢又沒有權的窮小子的事實，我只好拋掉我的矜持，和她接軌。
愛情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
這是小梅給我的第一道難題，我意識到嚴峻性，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你給我一
份正宗的愛情先，我告訴你正宗的答案再。其實對她來說情書的甜蜜程度比較重要，
但情書的甜蜜程度對我而言又比不上一盒香煙，尤其是好煙，譬如極品雲煙。
高中時期我曾作了一個非常重大乃至令我的同學朋友們震驚的決定，我決定戒
煙。我把儀式搞得像江湖上那些老頭子金盆洗手一樣正規，令他們感到悲痛，因為
他們從此少了一個很有檔次的煙草來源。戒煙的原因簡單，小梅老是給我送煙，而
且全是好煙。在我純真的世界觀里，吸煙是一種姿態，也可以是一種氛圍，還可以
是一種享受甚至是一種境界一種追求。總之不能是一種必不可少的需求，那樣就成
累贅了。而且作為一個擁有四年歷史的煙民，應當知道靠一個女人（包括女生）抽
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不管她有多愛你你有多愛她。我無法說服小梅不要送煙給
我，因為她說那些名煙都是居心不良的人送給她爸爸的，不拿白不拿。但我想她爸
爸或許不會這樣認為，至少我不該這樣認為。因此我告訴她，為了多愛她幾年，我
決定戒煙。
她噗哧地笑了，笑得很燦爛很無邪，她說，你以為你能夠戒得掉？我用實際行
動告訴她我可以。有一天她對我說，我以前覺得你抽煙的姿勢很優雅，為什麼我再
見不到了呢？我心頭一怔，真想當場給她一套七傷拳，但我沒有，我思考了十秒鐘，
一本正經地說，如果吸煙是一種錯，如果愛你是一種錯，我寧願一錯再錯。快，拿
煙來！
大理的景觀很多，比較出名的是風花雪月四大奇景，下關風來去匆匆溫柔而猛
烈，吹得人心旌搖晃心曠神怡；上關花品種萬千千姿百態奼紫嫣紅讓人置身於花的
海洋美不勝收流連忘返；蒼山雪洋洋灑灑浩浩蕩蕩山頂皚皚白雪終年不化飛禽走獸
歡聚於斯；洱海月浮在海面欲走還留把鱗鱗波濤鍍上一層銀白，海風吹過傳來晚歸
倦鳥的飛影和輕啼，夾雜着海水的氣息，一切似幻似真，如夢如痴。
蒼山仗着其近四千米米的偉岸身軀和山頂錯綜複雜的布局致使學校下令禁止學
生上山遊玩。但天真可愛的小梅想登上山去看看，我很快就找到一個上山的理由：
我們上山不是去遊玩而是為了陶冶情操以及考驗我們的偉大友誼。
由於沒有經驗準備不充分，行至半山腰頓覺氣溫驟降寒氣逼人，我的手指越來
越紅，仿佛全部血液都聚集在手指上，呼出去的氣流被披上一件白色的厚重外衣。
原來氣候宜人的雲南也有這麼冷的時候！若干年後我在上海觸到刺骨的自來水時，
吃了一驚，隨即告訴自己：上海又有什麼了不起，這種水俺家鄉也有。腳下的積雪
越來越厚，沿途所見的鳥雀松鼠已經藏行遁跡，只剩下一簇簇花花草草樹樹木木倔
強地傲立於風雪中。破碎的陽光灑下來，霧靄裊裊，峰迴路轉，天地間有一種凝重
而蒼茫的神韻。
我顫抖着把外衣脫下來給小梅，她說她不冷還要作解衣狀，我只好正色道：我
也不冷。心裡一直嘀咕為什麼冰天雪地的她還有興致嘻嘻哈哈地號呼靡及？小梅在
蒼山上讓我見識了她驚人的體力和登山天賦。對於一直被她拋在身後的現實我很沮
喪，並且建議她去做運動員，但慘遭拒絕，她說女運動員都是強壯型的，她的美麗
身段可不能被體育界給糟蹋了，除非她長到一百公斤那天否則她不予考慮。
氣喘吁吁的我聽到小梅在前方轉彎處嬌呼連連，以為遇上了大黑熊，掙扎着跑
上去。剎那間滿山遍野的山茶花如潮水一般湧入我的瞳孔，她手捧雪花朝天揮灑雀
躍不停，像個孩子一樣快樂。奼紫嫣紅的山茶花在她身後恣意的綻放，如火如荼。
淡淡的陽光灑在這一片神奇的淨土。我坐在雪地上，靜靜地看着，心裡很溫暖，我
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忘記了寒冷忘記了時空，希望
可以這樣坐着直到永遠。
那天沒有登到山頂，因為出於安全的考慮。我對小梅說山頂可能有東北虎，她
反駁說雲南沒有東北虎。於是我又說可能有大黑熊，這次她無法反駁了，任由我連
哄帶騙地把她拖下山去。
下山的時候已經黃昏，紅色的朝霞像一襲輕紗溫柔地披在大理古城，凡世的喧
囂在這一刻化為無邊無際的靜謐。我執意要把外衣給凍得發抖的她，她在知道反抗
無效時才成全了我的高尚行為。見我也在偷偷打抖她輕輕哼起老狼的《戀戀風塵》
：
那天/ 黃昏/ 開始飄起了白雪
憂傷/ 開滿山岡/ 等青春散場
午夜的電影/ 寫滿古老的戀情
在黑暗中/ 為年輕歌唱
……
歌聲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飄散開來，伴着她的身影融在夕陽里。我抬頭看去，看
到我們青春的時節一片金黃，看得我目眩神迷。
小梅不止一次地問我為什麼會喜歡上她，我說這應該去問上帝，誰叫我遇見了
你。她不滿足又問我最愛誰。我就徹徹底底地抒情了一回：最愛是你/ 我說這話時
來不及思索/ 但思索之後我還是要這樣說。這個回答是我剽竊了普希金的版本，果
然令她滿意，如果她仍不滿足的話，我看普希金的價值就得重新被定位了。
小梅的這些問題都不能難倒我，真正令我局促不安的還是那個結果重要還是過
程重要的問題。
愛情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
如果我說是結果重要，她會不會捨棄了過程，給我一個蒼白的結果，而且會是
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告訴我她從未愛過我？還是要嫁給我？這兩個答案都會讓我
手足無措，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愛情的結果是什麼。也許只有兩種：分離或結
合。我想到了我的死黨張春，張春在愛情的大道上已經由一個毛頭小子飛快地成長
為老練的行家。他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抓着我的手開始無邊無際的抒情：如果帥
是一種罪，我已經罪惡滔天；如果迷人是一種錯我已經一錯再錯；如果聰明都要受
懲罰我豈不是早該千刀萬剮；如果謙虛都要受折磨英雄你殺了我吧！我懊惱地打量
着他猥瑣的笑容，一本正經地問：愛情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張春震驚於我
今天的嚴肅，收斂了他的輕佻，長長嘆了一口氣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也
有問這個問題的一天？你難道就不知道當你問這句話就註定了一個悲劇的開始？好
吧，我告訴你，愛情的結局通常有三種，有情人終成眷屬；有情人不成眷屬；還有
就是無情人終成眷屬，前者的機率極小，估計不會在本世紀發生。我問他唐琳怎麼
想，他說那娘們兒自幼有個不可動搖的夢想嫁到首都去，現在我和她不過是互相配
合玩玩罷了。我聽了一顆心直往下墜，如在寒冷的黑夜中行走的人一腳踏空踩入結
冰的湖水，全身涼透。我不知道小梅是否也有這樣的夢想，我可不是北京人，如果
換作元謀人我還可以扯得上一點關係，畢竟我跟他們都是雲南特產，差別只在於出
土時間不同而已。
如果我說是過程重要的話，她會不會在不久的將來，一臉泰然地跟我說時間到
GAME OVER ，心安理得地給我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不管怎麼說，小梅說我抽煙的
姿勢優雅我就決定犧牲我的肺，我想她至少應該表示感動一下，順便把GAME OVER
的期限延長几個月，最好是幾年——當然幾個世紀更好。
時光輕飄飄地流走，我在凡塵路上一天天長大。張春已經不在物理課上睡覺了，
因為有一天我告訴他現在已經是高三了。未待他爭辯我又說，我知道你不聽課也能
夠學好，可是上面講課那人可不這樣認為。於是他就徹底的清醒了。我記得那天窗
外的陽光很柔和很明亮，教室外面幾排野櫻桃顯得格外的青翠，小鳥成群結隊地在
樹枝間躥來躥去，時而尖叫着沖向雲端，一切都很年輕，美妙極了。
高三了，人在緊要關頭總要為自己想想未來，至少也要想一想下一個路口該往
哪兒走。我知道我先要確定小梅在我人生地圖上的坐標後才能畫出我的去向和軌跡。
但她不告訴我她的未來在哪裡在不在我手上，我也不敢問，我擔心她也要嫁到首都
去。
高考前一個月，舍友們轟轟烈烈地演繹失眠，唯獨我不肯配合依舊高枕酣臥鼾
聲如驢。出於善良的本意，我是不願脫離組織的，但是我的身體要睡覺我阻止不了，
正如他們阻止不了自己的失眠一樣。我的舍友們很仗義，他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遠
離集體離親叛眾，因此殫精竭慮要輔導我失眠。張春不惜每天晚上給我泡一碗方便
面，之後再上一道熱騰騰的濃茶。關於方便麵，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淡漠了，它
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廣泛流行於中國大中學生之間的主要食品，其味道不可恭維，
故以“便”名之。儘管方便麵味道不佳，但在那個饑饉時代中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能
夠有此食品來充飢亦是幸事了。方便麵和茶水我都享用了，但它們收買不了我嗜睡
的身體，誰叫我那么正直呢？
老鱉買了安神催眠丸給我吃，因為他發現服用了這種催眠藥之後會越來越清醒，
越來越亢奮，但我吃了之後仍然睡得天昏地暗死去活來，打消了老鱉要投訴的念頭。
阿坑為了改造我特地買了個鬧鐘回來，放在我的枕側，我一睡去，這鬧鐘就開始工
作，但它的作為實在太小，每次都是睡在我上鋪的阿坑奮力搖床震醒我要我把鬧鈴
關了，然後我又沉沉睡去。
舍友們徒勞無功不免黯然神傷，絕望之際，他們密謀要清理門戶驅趕異類，關
鍵時刻我終於順應人心非常出色地失眠了一次。至於拯救我不被驅趕的人，應該是
小梅，這樣說來我該感謝她，可是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那天，也就是距高考還有十二天的那一天，小梅在大理一中男生宿舍樓前的那
棵巨大的銀杏樹下把她借走的書全部還給令我，然後說，還有十多天了，你好好復
習，高考以後我們就不會在一起了，你就再見不到我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
一個很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有多遠？永遠？噢，是北京嗎？
我要出國。出國是我最大的夢想。
出國？
那個瞬間，我真的接近崩潰。我一直祈求小梅不要有個嫁到首都去的夢想，沒
想到上蒼在滿足我願望的同時給了她一個更遠更大更令我膽戰心驚的夢想。出國？
雲南省周圍就躺着幾個國家，緬甸、老撾、泰國……我不知道她想到哪裡去，就問
她：
你要出國？緬甸？老撾？難道是泰國？你千萬別去泰國，那裡只有人妖和毒品，
這些都不適合你的，去了你就後悔了。
Australia ，我要去澳大利亞。手續都辦好了，高考一完就走。
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很遠的，你不是最怕出遠門嗎？太遠了，你會很累的……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她就哭了，她大大的眼睛流了好多的眼淚，我感覺像是在下
雨，天哪，她的眼睛居然可以裝這麼多的水。她可能是在等我溫語相慰，我卻很不
知趣地研究起她的眼睛來，這令她很是失望，眼淚越來越多，直到濺落在我的手心，
我才想起要阻止她這樣淋漓盡致。我說，你別再哭了，該哭的人應該是我才對。她
一聽，眼淚流得更加猖獗，很有氣勢，浩浩蕩蕩
勢不可擋。我手足無措，拉着她的手說：你再哭，我也哭了。她突然拉過我的
手狠狠咬了一口，把一張疊了好多道折的紙塞給我，轉身跑開。我看着手掌上那兩
排整齊的齒痕，很疼，疼在一塊叫做心的地方。
當天晚上，作為過來人的張春發現了事態的嚴重性，跟阿坑打賭說我今夜一定
失眠。阿坑當場給他一巴掌，說，白痴呀你，這也需要懷疑嗎！TMD ，真該慶祝一
番。哎，你，別再傷心了，咱一起喝酒去。他們為了歡迎我的加盟，飲酒過度，醉
醺醺地爬到床上，很快睡去，結果龐大的失眠隊伍一下子只剩下我一人。我是新手
上路，不知道失眠該幹些什麼。忽然小梅的那個問
題又冒了出來。
愛情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
我想，對她而言出國更重要，對我則她非常重要。儘管這個答案在表面上能夠
敷衍自己，但這一個問題真正的意義我卻很想弄清楚。
可是答案呀，你在哪裡呢？
那晚的月亮很圓，銀色的月光穿過窗戶像緞子一樣傾泄在我的床頭，我看着煙
灰在我指間的煙蒂上不斷堆積，煙圈順着月光盤旋升騰，朝着月亮的方向慢慢飄去。
突然煙灰從手指間跌落下來，一下子灰飛煙滅。我想我又該戒煙了。
那晚的越來很白，白得讓我想起小梅決絕時的面龐，上面蘸着晶瑩的淚光。我
猛然記起她塞給我的那張紙，我把它攤開，借着慘白的月光看到上面布滿了小梅涓
涓的字跡：
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情書，也是最後一封。
離開。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必須離開。我只想要你不要難過不要憂傷。
我不願否認我們之間的愛情，它是那樣的重，不叫愛情又能夠叫什麼呢？儘管
我早已知道不會有結果。
我很早就聽說學校里突然盛行情書是與一個理科班的人有關。那個時候我就特
別想見識一下，終於有一天，在我的計謀之下，五個男生打賭說要給我最好最好的
情書，然後你就出場了。那封情書很美。只可惜不是真正寫給我的，我很不甘心。
所以作出了平生最大膽的決定，找到了那封情書的主人，要他寫一封真正的情書給
我。上帝，我成功了。那封屬於我的情書，我會永遠保存，因為它將是我年輕時代
最美最美的見證。
我見識了你，卻也愛上了你。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快樂，但有時會不知所措。
因為我看到你眼裡淡淡的憂傷。我一直不知道你為何有着夜幕一般的孤獨和感傷。
你不說我也不問，我只想要你快樂，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還記得在蒼山茶花谷的那天，我凍紅了雙手拋起飛雪盡情揮舞是想讓你忘記憂
傷忘記過去。我看到你的眼眸襯着大地的蒼茫，金晃晃的，我知道我成功了。我告
訴自己，無論有多冷都值得。
在清碧溪聖潔的激流中，你問我天長或地久是不是愛情的盡頭。我無語，因為
我知道它不是，因為我知道我愛你可是我必須離開你。
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一點，愛一個人是要愛他的全部，不要妄圖改造他的天
性。因為當他變得如你想象中一般時，他將無法再吸引你，你也就不會再愛他了。
我想我愛上的正是你對世事的不以為然以及對命運的倉皇和感傷。儘管這一天來得
太遲，但我畢竟懂得了什麼是愛，並且愛過。
我曾經問過你愛情是結果重要還是過程重要，這個問題實在太難了，我自己也
找不到答案。也許我只能告訴自己記得愛過就好，也許我將用剩下的時間去解開這
道迷題。
關於未來關於命運，我們總是很無奈。
我不敢再多說了，我怕我會淚流滿面。
再見了，記住，你要快樂，要好好的……
我看到最後的一個字被放大了，明顯了被淚水打濕過的痕跡。再過幾天我就要
離開這個地方，而這滴眼淚的主人會出現在地球的另一端。我抬頭看着夜空，月亮
很圓很白，白得可恥。而我的舍友們正在夢境裡沉浮，鼾聲如潮。
關於未來關於愛情，我暫時沒有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