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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回憶的回憶
送交者: 藝萌 2014年07月20日06:14:32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陳丹青的回憶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帥府園充滿油彩味兒的童年, 這些回憶其實不僅僅是回憶。

陳丹青:驕傲與劫難——記1978—1980年的中央美術學院

驕傲與劫難
——記1978—1980年的中央美術學院
 
 陳丹青
 
小引
 
   老校友回憶:“文革”前中央美院中有位看門老漢,每接電話,頭一句總是慢聲應道:“我中央啊!”
   這不是笑話,是真人真事,亦且老漢懂語法,說得並沒錯,“中央美術學院”一詞,主語不是“美院”,而是“中央”。1980年全國青年美展借人大會堂開大會, 每張桌子擱塊各省的字牌,我理所當然朝着“北京”那桌走,半道給人一把拉開引去“中直”那一桌。我不懂,問了,原來是“中央直屬”之意,意思是中央美院不 歸北京管。我當下反感:一幫畫畫的鬧這些名堂做甚?!坐不了片刻,就去四川、東北那幾桌找窮哥們兒抽煙聊天去。
   中央美院的前身是“北平國立 藝術專科學校”,校名平實。其時“北平”不是京都,“國立”亦非“中央”之意,而“專科學院”自有專科的規矩:與我在紐約做了十幾年近鄰的金高先生即在 1948年入北平藝專,是個民國學生,1952年畢業,可就成了光榮的中央美院畢業生。日常閒談她說起美院50多年前上課的情景:
   原來金高那代學生的一年級教學竟由徐悲鴻親自任課,戴澤輔助。徐先生教大家怎樣起稿、怎樣觀察、怎樣校正修改、怎樣收束一幅畫,以至紙張鉛筆之類工具用法都在講演之列。有位學生自作主張將炭黑塗滿全紙,擦出石膏的亮部,徐先生進來,一聲不響親手抹淨,然後告誡全班信守步驟不可胡來。學生若是出外寫生,回校後,徐院 長常會自己跑去宿舍看他們的畫兒。
   二年級任課老師是誰呢?吳作人與董希文。到了三年級,好規矩大致養成,這才交由李宗津、馮法祀等青年教師帶學生,包括“解放區”來的畫家,其中就有70年代末教過我的林岡先生:“嗨,那會兒他還是個帥小伙子!”金高笑說,“咱們班男生跟他說話,勾肩搭背呢!”
   以上國立藝專的老規矩,今天聽來簡直天方夜譚:如今藝術學院的一年級學生,誰在教?
   金高的夫君王濟達,雕塑家,是1953年美院附中建校第一批學生,只見得徐悲鴻先生一面:“哎呀,當時那份兒崇敬啊!咱們這些孩子在禮堂里排成一溜,挨個兒走到徐先生跟前鞠一躬。徐先生穿件白西裝,坐那兒,朝我們笑笑,點點頭,過了沒幾天他就死了。”
   那年我才出生。25年後考上美院,正是“文革”後各地高校全面恢復招生的1978年,距今,也正好25年了。
 
美院的老師
 
   投考美院不知院長為誰,但我確知誰將是指導老師:在一份報紙的下端,1978年出現了中央美院招收研究生的廣告欄目:教授,吳作人。副教授,侯一民、林岡、靳尚誼。
   就 學兩年期間我們總共見過三次吳先生:一次由林岡老師領去拜望,只聽林岡不稱他院長,不叫他老師,只管叫“同志”:那時面對前輩與領導,不像今日,必職稱官 銜口口聲聲:第二次是吳先生視察我班,因不識眾生,怕漏了哪位,於是同在場每個人握手微笑。當天的教誨也僅記得“一幅畫,你們要知道畫,也要知道不畫”。 我聽了,仿佛大有所悟,現在明白了,卻還是做不到。
   末一次便是畢業展覽了,照例是對每幅畫微笑點頭,說一兩句評語,很慈祥,也很客氣,最後在展廳前台階上與大家合影留念,被眾人簇擁着站在當中間。
   尚 誼老師,我預先見過的,是在1977年夏中國美術館全軍美展上。我有一畫掛在那裡,靳先生走過,問了名姓,爽快直接說了一番話,意思是:就這樣畫,造型可 以,色彩還要練!我詫異:原來北京名家這樣地沒有虛飾,面見晚輩即如平輩的同行。而此前此後我所見到的美院中年輩老師,幾乎都是這樣的不虛飾,不誇張,見 人正派而坦然:雖是早經“文革”風雨,不免持重老成,卻是洗不掉解放後第一代革命書生的書生氣。
   1974年我曾混在江西幾位畫家中拜訪過林 岡先生逼仄的小家。是在夜裡,燈光昏暗,詹建峻、趙域、林岡各自一枚小板凳圍坐着,人手一冊筆記本,聽錢紹武朗聲宣講自己的人物素描,時或記錄、大笑、詰 問,在極細微的什麼話題上停下來,安靜地討論:其時“文革”騷亂未止,這些人均在“靠邊”狀態,頂多是被審慎地起用着:他們既沒有被允許討論藝術,也沒有 被要求討論藝術,而竟是這樣地坐攏着,興味盎然,端詳一張張素描。我目睹這奇怪而動人的一幕,於今念及,如在昨日。
   1977年我單獨拜訪詹建俊先生,也在夜裡,他一件件取出他的畫,耐心等我看完,小心放回去:這慷慨與耐心似乎因他的身高顯得格外漫長:他所謂的家只有一間屋子,不到20平方吧,那時美院的名家根本沒有畫室。林岡老師長嘆:我們在美院占的地方,也就是油畫系教師信箱的那一小格子。
   初訪杜健老師,他正畫着年前死去 的毛、周、朱。握過手,他側身讓我看畫,平靜地說:“哪裡畫得不舒服,你就說。”我居然真的說了什麼,而他居然沉吟思忖,與面前這20出頭的小子認真地討 論。這都是26年前的事了:他們的平均年齡40出頭,早已名滿全國,個個沒有職稱。“文革”抹煞一切職稱,而似乎沒有人在乎這些:我看不出這幾位老師在 乎,我們,散在地方的知青畫家盼望拜見久仰大名的北京畫家,更是誰也沒想到是去拜見一位教授:直到上學後我才知道,侯、林、靳三位甚至連副教授也不是,只為開科招收研究生,美院才向教育部申請了非正式的臨時職稱。
   是在我們考試的末一日,此前從未見過的侯一民先生走進考場,面對一群陌生人,茫 然而穩重地站定,儀表堂堂。在我們南方人看來,他像大部分中央美院的中年教師那樣,既非教授,也不是官,卻是有威儀、有官相。我被介紹給他,他於是轉身看 住我,緩緩地開腔:年輕人,你們可沒給“文革”耽誤啊。
   那年侯先生四十六、七歲,儼然尊長:今天,我已倏然到得“天命”之年,面見20多歲的各地考生,真想大叫:年輕人,你們全給考試耽誤啦!
   開 學那天,老教授出現了:蔣兆和、李可染、艾中信、羅工柳、戴澤、劉開渠、王合內、許幸之……差不多每位老教授的花白頭髮都向後梳着。我格外心儀的董希文與 王式廓不在其中,他們同於1973年郁病而死。我遠遠端詳這群劫後餘生的老畫家依次走進會場,不知道他們誰是誰,班中老生隨即悄悄指點,未經指點便即吸引 我注意的是位漂亮的老頭:白鬍子、木手杖,目光炯炯,環視全場,他是葉淺予先生:多年後在哈佛與巫鴻夜談,說起“文革”初年附中學生痛毆葉淺予,巫鴻在 場,驚怵不堪,以至奔回宿舍以拳擊牆,不久,巫鴻也被打成反革命:我分明記得這群老教授在進場的一瞬,全體流露那樣一種恍然“復出”的神情:十年動亂,他 們終於重回講壇,以被尊敬的方式面見後生,他們輕微的欣悅而亢奮,顯然與開學儀式暌違已久,同時,又顯出輕微的不適,或可解讀為隱秘的心有餘悸,滿座青 年,恐怕使他們不由得憶及在同一場所被晚生批鬥的往事?
   那是令人動容的瞬間,介於辛酸與僥倖之間。我隨即留意到老教授們另有一種集體氣質真是好不難說,並非因為名聲與年齡:使他們與中年教師截然不同。那是什麼氣質?如今我有了簡單的結論:他們全都是民國人,和他們的老院長一樣,只是比徐先生命更長。
   那 次會見的詳細,統忘記了。之後一年,另兩位50年代便即出局的美院才子調回母校。一是朱乃正,放逐青海20年,一是袁運生,發配東北17年,他們都是右派 分子,當年與江豐先生一起被掃地出門時,才不到20歲。他們卻有着我久已熟悉而與美院老師相異的另一種氣質:是右派的,因為我父母均為右派;也是江湖的, 因我是“文革”江湖的晚生。
   運生老師其時才畫完機場壁畫,我們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頭一次看到中國人畫這樣的畫,那天他探頭進門尋找孫景波,頭髮蓬亂直豎,剛從雲南寫生回來。乃正師與景波相熟,到美院那天在我倆合住的宿舍長談竟夜。他是上海人,中低音,與我對幾句滬語,一時仿佛忘年交。臨 睡,我就隔壁同學上鋪,乃正師在我鋪上欣然留宿,翌日告訴我,那是他被迫離開20年後,頭一次走進校尉胡同五號母校大門。
   忽一日,有位消瘦的老者在U字樓走廊向教室內張望,如那時所有復出者,面目滄桑而興奮莫名:馮法祀。那時我不知道誰是馮法祀。我們隨即被叫到隔壁教室:一幅大畫橫在那裡, 調子灰暗,氣氛肅殺,是馮先生50年代創作的《劉胡蘭》,滿篇塵土,內框嚴重傾斜:上個月我在中國美術館裝修完畢的新展二層又見到這幅大畫,立時想起初見馮先生:“你看這裡!”他拉着我直指畫面中鍘刀下的血跡:“我專門殺了一隻雞,對着雞血當場寫生啊!”
   這位劉胡蘭的歌頌者也是老右派,那天 他獲准調離流放20年的戲劇學院,回到他早年執教的學院。他與艾中信先生40年代即追隨徐先生左右,不久,我們就在系辦公室聽他倆爭先恐後慷慨激昂講說徐 悲鴻舊事。徐先生走得是忒過早了。他要是親睹弟子們日後的際遇,還會以他“獨持偏見,一意孤行”的座右銘相予教誨嗎?
 
美院的學生
 
   “文革”時期的上海,我有位英俊畫友,見面看畫,神色鄙夷:“你不懂色彩。色彩,要濃郁,你懂嗎?”
   他漂亮而嚴厲地盯着我,教我“濃郁”二字怎樣寫法。再就是關於我的“筆觸”,他也鄙夷得有道理:“要拙!拙,你懂嗎?”
   我們背地裡叫他“濃郁”。“濃郁”傳達了他老師的結論:上海人基本上不懂油畫。為什麼呢?因為他當年跟隨的老師是一位分配到上海的中央美院油畫系畢業生。
在我學畫的年代,一位出身中央美院的畫家必是被外地同行們隨時提醒着他的出身,遠遠地敬畏着,奈何不得:不因這傢伙畫得怎樣,也不因他姓甚名誰,而僅僅因為他的出身:“中央美術學院”。
   我未曾想到的是,不但外地,即便到了外國,出身中央美院的傢伙竟仍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身份,仿佛黨員。有幾回紐約窮哥們兒聚會,電話通知,對方竟是卑怯:“你們中央美院同學聚,我不合適吧?!”
   日後我與一兩位海外校友終至疏遠,便實在是看不起他們吃飯走路、見面握手的一臉“中央美院”相。
   畫友“濃郁”後來倒是並沒投考美院,“文革”結束,他娶了拉丁女子,去了意大利國了。
   今日的中央美院恐怕應該改稱“北方美術學院”:上海人在考生中早已絕了跡,江南人也稀罕得很。
   如今中央美院的考生“大戶”是哪兒呢?東北、山東、河南、河北……怎麼會呢?我離開太久,不知。
   在我上學那兩年,各系同學的來路廣得多了,單是我這一屆便有五、六位上海人,近20位江南人。而中央美院建院初期的青年教師中,據尚誼老師給我計算,全院只有三位真正的北京人:“我、詹大、侯一民。”
   上輩師尊,更是絕少北方人:徐悲鴻蘇南人,吳作人皖南人,古元、李樺、羅工柳廣東人,董希文紹興人,江豐本貫浦東,死後遺囑是骨灰必要撒在黃浦江。
   說 來這也是民國的淵源了。我總以為舊上海其實等於紐約,是民國期間的文化中心,人往那裡跑:小小美術圈,除去日後留在南方的老畫家,就我所知,或暫或久涉足 上海的中央美院老前輩便有徐悲鴻、林風眠、蔣兆和、葉淺予、吳作人、董希文、許幸之……而美院兩代中老年教師,倒反不倨傲,不輕佻,大抵平實自在,不少 “美院舊部”說起“美院舊事”,還對美院歷年的身世際遇,搖頭嘆息,雖則嘆息之中,還是對美院的牽掛與惜愛。
   話說得遠了,還得說回來。
   1998 年,美院號稱建院80年,解放前那段不算,此後50多年的畢業生論百上千,我所熟識的,只能是78屆本科班與碩士班老同學。20多年過去了,他們之中,有 昂然入仕的,有翩然出家的,有成功成名的,有默默單幹的,有遠在域外的,自也有告老退休的:數說老同學,惟在老同學群集之時才有意思,此處敘述,別人怕未 必有興味聽,而所有藝術學生的生活大抵一樣。
   在我的記憶中,老同學們無非是在美院破食堂歡聲笑語排隊買飯,在U字樓入夜的燈光中忽然串到旁系教室尋釁笑鬧,或中夜翻牆走去吉祥劇院吃水餃,吃完,自亦翻牆回來。我記得宿舍過道警告關燈的鈴聲忒過驚心,某夜操條木棍,上前一揮,將那鐵鈴給砸啞了。
   此後八、九十年代入學的學生多有豪傑,譬如留校的劉小東,下海的方力均等,都是我佩服的才子。
   我 雖是討厭一切因名校背景而高視闊步的人,但美術界看來看去有時倒也暗中佩服中央美院:近年前衛圈出格出眾的惡作劇,稍一打聽十之五六是在美院泡過一泡,而 後在外面聚眾滋事。譬如動輒脫光了弄作品的張洹,河南人,原在美院進修班混了兩年,宋莊有位女子偷拍賓館群妓,那錄像大有直見性命之感,問起來也是美院的 晚生。我還認識一位小女生,畢業前好好畫着規規矩矩的油畫,來年就聽說獻身“行為藝術”,足足熬了好幾斤人油……
   數十年來,論人才輩出、論活力外泄,中央美院確乎是一成才的窩點,肇事的淵藪。而其中最有種的老叛徒,即“文革”期間大學畢業生,名叫栗憲庭。
類似的壞名單開下去,恐怕真不少:我所以暗中佩服中央美院,不為混跡校內的驕子,而寧是野在校外的逆種,他們是美院“正傳”的“異類”,卻反證了中央美院之所以是中央美院。
   遠 溯50多年前,接管美院的軍代表艾青、出掌美院的江豐,便是民國年間理當通緝遠避延安的老牌文藝逆子,侯一民李天祥二位尚在十八九歲上學期間,明里是學生 會頭目,暗中是北平市的地下黨員,哪裡肯安分守己。再上溯七八十年前的徐悲鴻,意氣激昂,挑戰祖制,私奔東瀛,遠赴巴黎,事事爭風氣之先,豈不更是“五 四”一代藝術家老牌逆子中的頭牌?
   美院是大氣的。毀譽不論,有一個美院擺在那裡,人會到裡面去,又會從裡面走出來:進去出來,出來進去,同 是美院的學生,日後可以是不同的藝術家,走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人。而時代曾經欺負美院,美院也不免欺負學生:在我畢業那年,有一天我照例在U字樓長長的走廊走,老校友朱乃正遠遠招手:“過來,過來,有件東西給你看。”
   那是一枚陳舊的畢業證書,證書首頁端端正正的黑白照片上,是一臉稚氣十八九的朱乃正:作為“右傾”的懲罰,這份畢業證書扣留不發20年,那天早晨,校方剛剛把證書還給行將50歲的老同學。
美院的教學
 
   今天,教學計劃、教學大綱、教學思想、教學評估是藝術學院的頭等大事:沒完沒了的表格、會議、研討、論文,眼下我正在藝術學院混這份莫名其妙煞有介事的差。 每年我得重複填寫幾種表格,聲明我的性別、年齡、單位、職稱,但我拒絕填寫所謂“科研項目”這一欄。在當今所謂“學科建設”叫囂“專業劃分”的鬧劇中, “科研”,一個外行詞語,竟公然霸占着藝術學院的教學表格。諷刺嗎?不,這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20多年過去了,至今我不記得在學兩年間校方講過什麼科研與教學:上課頭天,我們圍着靳先生團團坐好,他就說:“文革”過去了,大家靜下心來,不搞運動,不搞教條,好好搞學術。
   什麼是學術呢?
   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你們看,手!皮下面是肉,肉裡面是筋,筋裡面是脈絡,是骨頭。你畫這隻手,就要畫出皮、肉、筋、脈、骨!
   侯先生講課扼要簡單:我調出一塊軍裝的青灰色,得意了,等他夸,侯先生看看軍裝,看看畫,笑眯眯地說:“你再調,你還得調,你得調到說不出那是什麼顏色,才是好顏色!”畫鞋子,他走過站一站:“記住,要畫腳,不要畫鞋子。”然後笑眯眯走掉了。
   有一天,林岡老師忽然叫我出教室:“丹青啊,就像你當知青那會兒大膽畫,你怕什麼呢!”他在過道的暗影里很殷切地對我說,急得眉毛皺起來。
   是的,在學兩年,我能記得的教誨就是這麼幾句話。藝術教學是什麼呢?藝術教學就是幾句話:雖是幾句話,還看誰在說。徐先生的教導我輩是聽不成了。
   那年靳先生給我學過徐先生的江南話:“要畫一萬張素描。”召集全國美院歷屆學生的素描怕有百萬千萬張吧,黑漆漆,髒兮兮,面面俱到而面面俱不到,沒有感覺,沒有斯文,沒有靈性,沒有人味道,那是繪畫的絕路呀:我真想聽聽徐先生怎麼說。
   奇 怪,現而今,這樣的素描還數中央美院考前班孩子畫得頂頂好,前時我在校尉胡同一所地下室的考前班牆上領教好幾張“中央美院”派的素描範本,和文藝復興素描 毫無關係,和徐悲鴻手訂的素描小傳也毫無關係,可也叫我真佩服:在我混飯吃的學院,怕是四年級本科生也畫不出來。
   如今素描是個偽問題,真意 是為考試收錢:教學也是個偽問題,真意是為眾人的飯碗藝術學院,現在“學院”頂重要,“藝術”很次要。貢布里希說:“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藝術 是得跟人走,人在藝術在,人在教學在。昔年上海、杭州、北平三家藝專不相讓、不買賬,還真有點學派的模樣。據江南老牌藝術學生說,上海藝專講的是米開朗基 羅、凡高、畢加索,杭州藝專言必稱拉斐爾、塞尚、馬蒂斯。北邊呢,徐先生臨過倫勃朗,推崇大衛特,佩服俄國的列賓,讚賞延安的古元,主張“為人生而藝 術”,畫的是“田橫五百士”,素描人體亮出來,品相端正,至今也還沒人畫得過。
再譬如中央美院建立三所工作室:吳先生果然有比利時一套,羅先生果 然有蘇聯一套,董先生被說成“油畫民族化”一面旗,下筆有敦煌的遺韻,青瓷畫的風采,可他弄的畢竟是油畫,解放前在越南轉手學過一點法國的意思……總之, 三家工作室,一路是一路,一家是一家,直到“文革”全作廢。此後作風,靳先生說的是實話:到他這一代,全是蘇聯那一套。
   蘇聯那一套也實在有一套,早先蘇聯的革命畫,我們至今也還畫不周正,畫不像。可我近時看見八九十年代梅里尼柯夫主掌的列賓美術學院,面目全非,只剩一塊牌子算是老字號。
   說開去,如今的北大哪裡是蔡元培的北大?如今的清華哪裡是梅貽琦的清華?然而還是叫北大,還是叫清華。
   不足怪。我們應該接受歷史,歷史才會接受我們。中央美院早已不是徐悲鴻的中央美院,中央美院早已不在帥府園:不足怪:人活一世脫胎換骨,何況偌大的學院。
   中央美院50多年來怎樣脫胎換骨,怎樣物是人非,我僅待了三年,沒有資格說,但見此後人才英才怪才庸才一屆一屆冒出來,足見美院活力盛,美院性命長。
   有句話倒是說出大實情:人問清華領導,清華教學有什麼好法子?回答是:因為考生好,好考生衝着好牌子,一年一年自會來。
   這道理移來中央美院說,也是一回事。
   只是當代中國,藝術算老幾?七年前中央美院遷出帥府園,暫居酒仙橋,落戶花家地,似乎又有希望……中國教育有“希望工程”一詞,真是會說話:“工程”怎樣且不管,“希望”總可以不斷不斷“希望”下去吧。
   巴黎美術學院仍在巴黎舊址。列賓美術學院仍在彼得堡舊址。但是在北京市中心,中央美術總算被徹底拔除,掃蕩乾淨了:今歲,U字樓、留學生樓、南樓陳列館將陸續夷為平地,很好,很好,免得走過看見,徒然念舊。
   全中國今已面目全非,美院算什麼?美院遷移,說破了,事屬公然的驅趕,批塊野地,撥幾億錢,不是打發,不是安撫,是對藝術的輕蔑,深刻的輕蔑。
帥府園舊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驕傲。一部“中央美院史”是一部“驕傲史”,在一代代師生繼往開來的枉自驕傲中,別忘了早先“文革”的屈辱,別忘了近前這筆深刻的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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