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在北大標槍隊，我的肘在一次室外標槍投擲訓練時再一次受傷。冬訓又一次受到影響。81年春季學期開學後，我的肘傷還見好轉。不但手榴彈投不了，投標槍也很痛。

這是老傷，過去為了比賽曾經打封閉(麻藥)參加比賽。這次比傷得更重。經過田徑隊的老師們商量，建議我改練全能，由孫玉祿老師負責教練工作。

北大校田徑運動會只有五項全能比賽，但北京高校運動會是十項全能比賽。十項全能項目是：100米，400米，1500米，標槍，鐵餅，鉛球，跳高，跳遠，撐竿跳，110高欄。三個跑，三個投，三個跳，加一個跨欄。比賽各個單項比賽成績換算成分數，最後看誰的總分最高。但如果有一項得0分，那麼就失去算總分的資格。就是說必須參加全部的十項比賽，哪怕你九項的總分可能比別人十項的還高。

十項全能每個單項成績多少，都可以轉換成分數。各個項目的分數是具有可比性的，一般是將每個項目的世界記錄定為1000分，下面再細分。裁判把成績按一個轉換表算出選手的各項再加起來就是總分，最後按照總分排名。

技術上最難的是撐竿跳，我本來力量差，體操不好，助跑撐杆後，不能將腿和身體往上送。只能頭在上，腿在下，頂多斜着身子過杆，開始撐兩米都費勁。而那時朱建華不用杆子都可以跳過去2米39了。

跳高方面，我除了跨越式什麼也不會。跳高教練教我背對橫杆，不助跑，往上跳用背越式往後翻。進步很快，我很快可以原地越過近1米5的橫杆。跳高教練說“如果你跟我練，兩年之內保證你跳過1米8”。這讓我增加了很大的信心。

110米高欄是另外一個技術要求高的項目。欄高1米07，幾乎到我的肚臍眼，體育雜誌上說不到1米9的人在跨欄項目里都是矮個子。因為你跨不過去，需要一點跳，這樣就有騰空，減少了向前的速度。我1米80，在跨欄上屬於殘廢，而且技術沒有。腿短不但跨欄有困難，欄間跑也是問題。三步跑一個欄吃力，如果四步跑一個欄，就需要左右腿都可以跨，要不然就得五步一個欄了。

四月初的系田徑運動會，我參加了標槍和110米中欄比賽(系裡不用高欄)。結果我以17秒4的成績獲得第一。對於才練過幾次的新手來說，這個成績算是不錯了。但是我在那次比賽中將右大腿根部肌肉拉傷了。

五月初的校運會，我參加了五項全能比賽(200米，跳遠，鐵餅，標槍，1500米)。雖然有腿傷，但仍然以各單項第一的優勢輕鬆拿下總分第一名。如果不是跳遠發揮的太差的話，就破校記錄了。

直到比賽第一項100米發令槍響，我才咬牙切齒地豁出去放開跑起來。比賽分兩天進行，每天五項。十項全能的100米是整個運動會的第一天的第一項，十項全能的1500米是運動會的最後一項。

那次一共有16位選手參加。雖然有腿傷，我的100米，400米，跳遠，跨欄還算正常。鐵餅，鉛球很差，不過在意料之中。跳高因為沒有怎麼練，技術不熟，應該可以跳1米65以上，卻只跳出1米56。撐竿更是沒有練，勉強過了2米46。八項下來，我排在第八位。第九項標槍是我的強項，一些扔出49米多，比第二的39米足足遠出10米。一下從第八升到第六。

我是因為肘傷才沒有參加標槍比賽，所以全能訓練沒有練標槍。標槍是十項全能的第九項，這時人已經非常疲乏，我還是投出了49米多，基本上達到過去我的最好成績。這讓我很吃驚。這個成績比當年標槍單項比賽第三名還好。

一個兄弟院校的隊員L(名字不記得了)與我不同，前7項下來，他排在第三，與前兩名相差很小。後三項撐竿跳高，標槍，1500米都是他的強項，所以他當時信心滿滿，要衝擊第一。但是在撐竿跳的比賽中，他有一次助跑節奏不好，有點猶豫，減速了，結果插杆後向前的力量不夠，他在空中沒有往前而是垂直掉下來落在插斗里，崴了腳，半天起不來。他還想跳，但腳傷的太厲害，腳上裹着大繃帶，不敢跑，最後放棄了。但在後來的標槍比賽中，他還是參加了。不助跑，站在線邊扔。最後的1500米他決定放棄不跑，但也一直在邊上看。他對我說，他真的不甘心這樣的結果。因為他練了一年就是為了今天，但卻“出師未捷身先死”，心裡很難受。我理解他，告訴他其實我也是帶傷比賽的，不為別的，就是不想放棄。

最後是1500米比賽。我們十幾個人不是坐在地上，就是躺在地上。準備活動早就不做了，也沒有體力做了，留下力氣去跑完1500米。當時大家的名次基本排定，每人相差大約100分的樣子。我比第五差大約近200分，1500是我的強項，追上過100分以上是可能的，但要追上近200分不可能，除非人家不盡力跑。這點大家心裡都有底，所以也不慌。

廣播裡想起了播音員激情洋溢的聲音：“下面要進行的是本屆運動會的最後一項比賽，也是田徑中的鐵人運動：男子十項全能之十1500米決賽。這些運動員們兩天來已經進行了九個項目的比賽，表現出堅強的毅力和良好的體能，現在他們馬上又要進行1500米的較量。同學們，讓我們向他們致敬，為他們加油!”。觀眾們將目光投向了我們。

夕陽西下，除了接力，所有的項目都比完了。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拖着疲憊的身體上了跑道。槍一響，我們便慢慢地往前跑。1500米要跑3圈加300米。跑了一圈，我不覺得累了。前面的人跑得不快， 過了兩圈我開始超過大家，跑到了最前面。我以為大家會咬住我，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跟上來。我就自己跑開了，把他們越拉越遠。在場的北大校友全部站起來為我加油，我遙遙領先衝過終點，將第二名拉開了100米左右，成績是4分35秒。

一些北大的師生興奮地跑過來了：“你太棒了，跑出了北大的威風!”，“我們憋了一天了，就沒有看見幾個北大的跑在最前面過，你終於給了我們機會放開了喊，過癮啊!”。還有一個體育老師跑來，說祝賀我奪得十項全能冠軍。我趕緊說，我是1500米單項第一，不是十項總分第一。他愣了一下說：“你這比那總分第一還來勁，看北大的觀眾多高興啊!”。

最後東道主清華大學的選手獲得前兩名，我以總分5226分獲得第6名。那次比賽的前七名的成績都超過了當年國家二級運動員的4800的標準，是那次高校運動會超過二級運動員標準最多的項目。每個名次之間大多只有幾十分差距，這在全能比賽中是很接近的。而且我們16個人中有13人賽完全程，而剛剛結束的全國田徑分區賽比賽中，據採訪我們的記者說，11個全能選手只有4個人賽完全程，而且成績並不比我們好多少。

比賽完了，大家都沒有走。兩天的時間，從早到晚都在一起，我們早就從競爭對手變成了朋友，大家都知道其他選手的名字與學校。L也一直沒有離去。大家惺惺惜惺惺，相互尊重。其實這麼接近的分數，如果我不是賽前受傷，如果L不在撐竿跳不受傷，這名次就可能就完全不一樣了，能堅持下來都是好漢。我們相互留下姓名，擁抱，祝福。最後大家念念不舍，揮手告別。

過了幾年，我在看電視上看亞運會轉播。田徑十項全能比賽中，一個日本選手也是在撐竿跳高時受傷，與L的情況很像。他一條腿從膝蓋一下全部裹上了紗布。他也堅持比賽，站着投標槍。但他還堅持參加最後一項1500米比賽。當所有的選手早就跑完全程，他還在一瘸一瘸地在跑道上吃力地走，當他艱難地接近終點時，摔倒了，他堅持爬過終點。馬上被等在那裡的醫護人員抬上了擔架，送上救護車。

在場的日本運動員和教練員都哭了，其他國家的隊員，教練，觀眾也含着眼淚看着他。我看着看着，鼻子發酸， 滿眼含淚。想起了我們的十項全能比賽，想起了L。

十項全能比賽是運動員表現他們全面的運動技能，也是運動員展現鋼鐵般的意志，永不放棄的精神 - 真正的奧林匹克精神。

12/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