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因為康老給先帝爺提了個醒兒，先帝爺就冒出了句“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於是下邊的聞風而動，狠狠批判了一回小說《劉志丹》，連帶幕後黑手習仲勛跟着也倒了霉。像俺這種經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洗禮的老同志，已經習慣性的看什麼都要看出些言外之意，咱也拿個小說來上綱上線（當然是八卦筆法了，咱不搞文革那一套，嘿嘿）。

改革開放以後，我們才剛知道了以前有個叫林語堂的語言大師，據說“幽默”一詞就是由他翻譯的，多少多少年來大家都在夸這個詞翻譯得如何如何傳神之類。再後來，看到他說自己是：“兩腳踩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瞧這意思，很牛嘛。

若干年前，有人向我推薦了一本林先生的小說《京華煙雲》，據稱這是林先生的扛鼎之作，又是他的什麼三部曲之首。原文是用英語寫的，俺的水平當然是看翻譯版了。當時拜讀之後，真的是沒什麼感覺。小說是明顯要仿《紅樓夢》的架勢，一個老太太大家長，一個大宅門裡邊是是非非，裡邊的具體內容，大部分看過就忘了。但是，有一個情節比較扎眼，就是小說起始部分藥鋪掌柜的女兒和一個科班出身的男文青盤道，盤的內容居然是甲骨文。上個世紀初，搞甲骨文的沒幾個嘛，怎麼沒聽說有女同胞呢。去年說是《京華煙雲》都有了電視劇，那個藥鋪掌柜的女兒居然是趙薇演的，這，這就更扎眼啦。藥鋪掌柜的女兒（到了我都記不得她叫什麼）最後是把男文青整得體無完膚，落荒而逃。我感覺這個情節很突兀，小說的原意大概是要把趙薇塑造成一個特有學問的樣子，你讓她寫詩填詞不好嗎？為了拔高趙薇就需要那麼貶損男文青？為什麼偏偏要拿甲骨文來說事兒呢？如果您看了這段小說，是不是會覺得搞甲骨文的就是一玩鬧啊。。。我感覺，林先生肯定是跟搞甲骨文的有些什麼過節。

說起甲骨文，還真是和藥鋪有點關係。大清朝的時候有個叫王懿榮的，一邊當官一邊搞收藏，有些走火入魔的勁頭，隨便看見什麼都要琢磨琢磨這東西的來歷。有一回他吃藥的時候，發現有一味藥上有好多奇奇怪怪的符號，這味藥叫龍骨，就是在地下埋了幾千年的王八殼。也不知道是誰想的，王八殼埋了幾千年就能升級成龍骨了，把這東東碾碎了，熬一熬，喝下去。。。。。。幾千年的文明史就這么喝下去了，絕對是長學問！

王老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就到各地的藥鋪收集龍骨，準備搞研究呢。可是，當時正是大清朝走向衰亡的時期，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王老全家自盡，殉國！皇上為了表彰王老的忠節義氣，賜諡“文敏”（能得到‘文’字頭的諡號非常難得了，有機會再細講）。到了民國，研究甲骨文的有“四堂”之說，他們是“雪堂”羅振玉，“觀堂”王國維（1918年之前稱‘禮堂’），“鼎堂”郭沫若，“彥堂”董作賓。這裡邊，雪堂資格最老，他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伯樂相馬相中了觀堂，兩人後來成了兒女親家，後來又掰了，雪堂後來又到滿洲國當官，晚節不保，遂被降格處理。觀堂很牛，現在宣傳的很多，但是他和雪堂的糾葛非常複雜，好像還沒人整清楚。鼎堂當年激情四射，投身革命，後來被蔣介石的屠刀嚇跑了，跑到日本研究了幾年甲骨文，遂成大家。彥堂的宣傳不多，大概是因為他去了台灣，據說他曾經和鼎堂隔空叫板，結果不詳。小時候聽人說起甲骨文，就知道個郭沫若，那時候郭老就是中國考古界獨一無二的絕對權威了，誰知道還有這麼多道道。以前文人的圈子裡，把學問分成了三大類：詞章，義理，考據。考據大家有點指路者，掌舵人的意思，有用山斗來形容的。

現在再來盤盤林語堂的家底。林語堂原來叫林玉堂，1895年出生，福建龍溪人，他的爹滴是個基督教牧師。1912年林玉堂入上海聖約翰大學學英文，四年後拿本科學位。隨即在清華學堂任教，教英文（一零後的清華教師耶，那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後來的清華會有這麼大動靜啊）。1919年秋赴美國哈佛大學文學系，三年後拿文學碩士學位。同年轉赴德國，入萊比錫大學，專攻語言學。一年後獲博士學位（越來越厲害）。回國後，曾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那個時候是中國歷史上海歸的黃金時代啊，不論是經濟待遇還是政治待遇還是生活待遇，，，都很給力。

到了1924年，林玉堂跟當時在女師大任教的周樹人比較近乎了，隨之在以周樹人和周作人哥兒倆為主導的《語絲》雜誌上發表文章，現在的介紹都說林玉堂是該雜誌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對這個說法，我表示懷疑，問題是這個“主要”的範圍是多大？是三五個還是七八個？還是十幾個？那時候的《語絲》可以說是大腕雲集，以林先生的功力，絕對是十名開外了。順帶說一下，若干年後，海外冒出個《新語絲》，或許是要重振舊日《語絲》的風光吧，但迄今為止大家公認的《新語絲》的腕兒大概只有一個方舟子吧。

考察一下1930年以前林玉堂的作品，除了一些《英文讀本》、《英文文法》之類的，只有一本《剪拂集》（主要是把語絲上的文章結集成冊），那時候林先生的名氣是在英文教材上，深得年青人的追捧，與當時編寫《英語模範讀本》的周越然並駕齊驅。當然，以當時的規模，他們和後來的什麼許國璋，新東方那是沒辦法比的，時代不同了嘛。即便如此，在談學問的圈子裡，林先生還是說不上話的。二十年代的時候有人挖了一坑（這挖坑的也頗有來歷），說是請各位大師給青年學子們列個書單，指引一下祖國下一代的前進方向，別讓他們誤入什麼八卦之類的歧途。這坑深啊，名為為年青人着想，實際又有考究這些大師功底的意味。梁啓超當仁不讓，洋洋灑灑開列了180多部書，他還特別說明自己是在外邊vacation，手頭沒資料可查，書名也許有記錯的地方，等等。那能有錯嘛，這就是一托兒，顯得自己的底子厚！

老梁家的，牛！

胡適也不含糊，開了五十部書，從春秋諸子到康德尼采，其中有兩部還是他自己的著作，占人類圖書精粹的百分之四。

老胡家的，牛！！

這種時候，魯爺是不會少的，他開了十部書，全是老外的作品，最後來了句：中國人的書都不要讀。魯爺一鍬土就把坑給填了，真真當得起個“魯”字。

老周家的，大牛！！！

說這些的意思，就是想表明：林先生的英文很厲害，大概沒什麼疑問，但當時他的國文如何，光是看他後來的文章也不能說明問題。據他的自傳講，他在清華教書的時候，連孟姜女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為了惡補“傳統文化”，他經常去琉璃廠逛書店，跟店裡的夥計討教（怎麼不就近在清華里拜個師呢？）。在美國和德國拿學位的時候，利用學校的中文書來提高，自稱是讀通了。讀通了之後，他開始嫌自己的“玉堂”這個名字不夠水準，顯得沒什麼文化，看人家都是什麼“知堂”，“展堂”，“儒堂”，“一堂”。。。。。。如果根據諧音改個“雨”字，很不錯啊，東北就有個雨亭，人稱雨帥，但林先生還是找了跟自己專業相關的字，改成了語堂------語言之堂。

人家大師有大師的坑，小師也會有小師的坑，大約是二四年的時候，林先生挖了個小坑，開始將“humor”翻譯成幽默。他的想法是 “humor”一詞給人的效果是啞然、莞爾等等，只可意會的那種情態，既幽且默，而且幽默又與“humor”諧音，簡直是天作之合，林先生對發明這個詞是頗為自詡的。然而，一班飽學之士對這個譯法大不贊同，就連與林先生“甚相得”的魯迅先生都諄諄教導他，說是從“幽”“默”二字的字義理解與“humor”毫不相干，容易讓人誤解。言下之意，有規勸他先將中國文字搞搞清楚後再論其他的意思。

二三十年代，北京的學術氣氛還是比較寬鬆的，這個寬鬆不僅僅是指意識形態方面的控制，也包括着這些文人們的交往環境，從書館到茶館，從酒樓到青樓，都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某天某地某些人，圍繞林語堂的幽默小坑，開始拍磚。有的說“幽默”一詞最早出現於屈原的《九章·懷沙》：“煦兮杳杳，孔靜幽默。”，古已有之，根本不是林某人發明的；有的說禮堂先生二十年前已經翻譯了“humor”如何如何。。。說到這兒，就開始進入正題了。人家稱“堂”的，必是在某方面有所造就，或是對某些義理頗有心得，這個“語堂”口氣如此之大，根基如此之淺，簡直是貽笑大方嘛。。。。。。哈哈哈哈。一幫子酒足飯飽，過了嘴癮，然後就散了，然後就忘了。

林語堂沒有忘！這也太受刺激了，那俺的名字開涮，忘不了！

後來，林語堂到廈門大學任文學院長。1927年曾任外交部秘書。1932年主編《論語》半月刊。1934年創辦《人間世》，1935年創辦《宇宙風》，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可不是鹹濕啊）為格凋”的小品文。這些年一直孜孜不倦，持之以恆談幽默，講幽默，終於修成正果，博得了“幽默大師”的稱號。1936年到美國後，用英文先寫了《吾國與吾民》，由賽珍珠（可不是賽金花哦）運作發表，很得好評。大約三八年的時候，國內的抗戰正是如火如荼呢，語堂先生寫了《京華煙雲》，終於把對那些所謂國學大師的老幫cei4的一股怨氣發泄了出來，這就是我們看到的藥鋪掌柜女兒居然能精通甲骨文的背景故事。

（以上情節，純屬推測，嘿嘿。）

最後說句題外話，所謂八卦，乃扒下褂子也。以前總在說扒下某某的什麼什麼外衣，認清其本來面目，就是這個意思。八卦的宗旨就是以現有的資料，加上合理的推測，儘可能全方位地展現主人公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