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王啞巴一直是芷江師範眾所周皆知的人物。他半身不遂，
說不出話來，常常拄着一個拐杖在校園裡走動。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全名，是哪裡
人，家裡是不是還有親人。只知道他姓王，都叫他王啞巴。

據說王啞巴原來是學建築的大學生，畢業後到一個建築公司工作，因為工作出色很
快當上經理。當時他英俊瀟灑，前途無限。他講究穿着，總是西裝筆挺，皮鞋錚亮，
頭髮整齊。50年代，他的公司承了接修建芷江師範的一座樓房的工程，他是工程負
責人。有一次來工地檢查，他工作很認真，雖然衣冠楚楚，但堅持爬上了正在修建
中的屋頂查看工程情況。不知是皮鞋太滑還是一腳踩空，他從樓頂上摔了下來。雖
然撿回來一條命，但從此變成了半身不遂，當時他30歲左右。

因為算工傷，加上又是為了芷江師範修樓摔的，經過協商，芷江師範承擔了終身贍
養他的義務，從此他成了芷師的一個特殊職員。

他的咽喉和舌頭嚴重受損，雖然能出聲，但說不了話。同時還影響他的吞咽，所以
他吃飯很慢。聽力還行，聽得懂別人的話。能認字，看得懂信函和報紙。他雖然說
不出，但頭腦很清醒。正所謂”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

但是他的四肢卻不聽他的指揮。走起路來就像患過嚴重小兒麻痹症的人一樣，需要
很吃力地將一隻小腿甩出去，吃力的移動重心，然後再甩另外一條腿。一隻手永遠
拄着一個拐杖，幫助他維持平衡。手伸不直還有點抖，東西拿不住。不過如果有人
要求，他偶然會用抖顫的手寫他的名字，或回答問題。當他要向你表達什麼的時候，
就張嘴“啊啊啊”，同時用一隻手比劃着。你如果猜：“你想進城去？”，他露出
笑容，邊點頭邊“啊啊啊”地叫，就說明你說對了。如果他搖頭，就是你猜錯了。

最能聽懂他說什麼的人是張師傅。張師傅的大名叫張銀山，祖籍河南。20世紀初生，
比王啞巴大20歲左右。雖然取名“銀山”，但家裡卻一直很窮，他沒有讀什麼書。
為生活所迫，年輕時他當過國民黨的兵。後來到芷江師範做勤雜工。

張師傅為人和善，很好說話。學校里凡是別人不管的事，或者管不了的事找他，他
都不會推辭。這王啞巴該誰照顧，怎麼照顧，學校也沒有明確規定。沒有明確規定
的就變成了張師傅的事了。王啞巴起居飲食，包括幫助他穿衣，脫衣，洗澡，洗衣，
去食堂買飯等，都是張師傅的來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王啞巴雖然殘疾了，但卻仍然很講究形象。頭髮總是梳得一邊倒，衣服也總要穿得
乾乾淨淨，隔幾天總要洗澡。當然這些都要張師傅幫忙才能做的。而張師傅自己並
不講究。他身材高大，背有點駝，頭髮蓬鬆，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總穿一身破舊
的工作服，腰上掛着大大小小的鑰匙串，走起路來嘩嘩直響，一看就是一個勤雜工。

王啞巴訂有報紙，每天看看報。眼神不好，要藉助放大鏡看。因為不能與人交流，
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內容那些欄目。

下館子吃飯是他的主要愛好。文革以前芷江師範在城裡，他一周總要下一到兩次館
子。芷江城不大，出了校門，走200多米就有餐館，再走500米就到城中心了，那裡
餐館更多。但他走得極慢，別人十分鐘到了，他可能要四十分鐘。

他不但要吃，有好菜還要喝幾兩酒。他常去的那些餐館的老闆夥計都認識他，知道
他喜歡吃什麼。說幾個菜名，炒豬肝，辣椒炒肉，油炸花生米等，等他一點頭：
“啊啊”，就知道了。炒上兩個菜，要上一杯酒，他就慢慢地自飲自酌了。因為吞
咽困難，他一頓飯總得吃上一個小時以上，吃完以後還得慢慢用牙籤剔牙，然後才
一拐一拐地走回去。

走在路上，偶爾碰到熟人，他也會“啊啊啊”地和人“聊”幾句。芷江師範附近的
人家都知道他，大人們都告誡小孩不要欺負他。碰到有意作弄他的小孩，他生氣了
會揚起拐杖來嚇唬孩子。小孩因為怕父母知道也不會太過份，鬧一下就作鳥獸散，
逃之夭夭。王啞巴衝着他們的背影笑笑作罷。

1965年冬芷江師範搬到了飛機場東邊的木油坡，四周是七里橋大隊，也就是日本投
降紀念坊所在地。王啞巴也隨學校來到了木油坡，當然還有張師傅。

第二年，文化革命開始了。紅衛兵在鬥倒了走資派以後，一看王啞巴還在那裡逍遙
自在，就動起了批鬥王啞巴的念頭。找的理由就是他過去當過經理，扣上一個“反
動權威”的帽子。那天來揪斗他時，王啞巴第一次真正發怒了，大聲“啊啊啊”地
抗議。紅衛兵想將一塊“反動權威”的牌子掛在他脖子上，他堅決不從。用抖顫的
手舉起拐杖要打人，被紅衛兵掀翻在地，捆了起來。王啞巴用頭撞牆，臉上頭上都
出了血。後來張師傅出面求情，紅衛兵才鬆了綁。多虧張師傅後來安慰他，不然剛
烈的王啞巴可能會尋短見的。他可以忍受殘疾，但不能忍受沒有尊嚴。

紅衛兵讓牛鬼蛇神遊行示眾，把張師傅王啞巴帶上了。張師傅因為當過國民黨兵，
被紅衛兵掛了一塊“兵痞”的牌子，王啞巴掛一塊“反動權威”的牌子。大概也是
張師傅的說情，王啞巴得以坐在板車上，張師傅推着他參加遊行。

後來紅衛兵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覺得斗他們沒有什麼意思，就沒有再來糾纏他們了。

雖然精神上安寧了，但生活上還是很清苦。一個月才有一斤計劃肉，四兩油，基本
都留在食堂里。木油坡四周叫七里橋，顧名思義到城裡有七里路。四周都是農田，
農舍，沒有集市，更沒有餐館。

正當人們以為王啞巴下館子的嗜好可能不了了之的時候，大家卻驚奇的發現：在天
氣暖和晴朗的日子，王啞巴有時會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穿過當年廢棄不用的芷江機
場往城裡走去，他還是要去城裡餐館吃飯。這段路正常人要走45分鐘，王啞巴不但
走得慢，而且每走幾十米就得停下來歇口氣，所以他需要幾倍的時間來走這段路。
沒有人去算過他到底走了多久，但加上吃飯，來回一趟估計10個小時是不算多的。
看到他走路那麼吃力，人們真怕他走在半途累爬下而回不了家，但每次他都能自己
走回來。只是偶爾他上午去時晴空萬里，下午回來半路上大雨瓢潑，飛機場4，5里
沒有如何地方去躲雨，他就只能聽任風吹雨打，全身透濕地回家，然後病倒在床上
幾天。

他有時一個月去一次，有時一個半月去一次，只有冬天去不了。每次去一定是穿得
乾乾淨淨，頭髮梳的整整齊齊的。直到68年底，芷江師範又搬回了縣城，王啞巴這
才不用走那麼久去下館子了。

進入70年代，王啞巴身體越來越虛弱，慢慢地就不能上街下館子了。偶爾要張師傅
去餐館買他喜歡吃的菜回來吃。後來走路也不行了，端屎端尿還是張師傅幫助。大
概76年左右，他去世了，從此人們再也看不見一拐一拐走路的王啞巴了。

王啞巴活了50多歲，其中二十幾年是殘疾之身。不幸中的萬幸是他遇上了張師傅，
而且他還死在張師傅的前面，也算是他的福氣。

張師傅到了70年末以70多歲的高齡退休。他在芷江有妻子，一個養女，她們對他都
很好，一家人很和睦。70年代末他退休後帶着妻子回過他河南老家一次，那是他出
來當兵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老家探親。80年代中期張師傅去世，享年80多歲。

後來我問做過芷江師範學校校長的爸爸，王啞巴叫什麼？他告訴我：“王仁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