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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黃渝
送交者: 曾思欣 2005年01月09日12:00:54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消息源:曾思欣/未名空間

Huang Yu passed away in a car accident on Dec 24th. He lived in Kearny, NJ. It happened at around 4 am when he was on his way to work to deliver newspapers. He had a flat tire on Route 22. He was replacing his flat tire when another driver, apparently with DWI, struck him from behind.

It's said he left with no money, less than $100 in the bank.

懷念黃渝

黃渝是1989年底來到Johns Hopkins的,我是1990年10月來的,他比我高一個年級,我們雖然不久就認識,但成為很熟的朋友大概是在一兩年後了。同在數學系的時候,我和他辦過討論班,還試圖合作做過問題(很可惜沒有結果)。2000年他搬到紐約後,更是我們家的常客,我們一起吃過無數次的飯,吹過無數次的牛,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他這些年的生活,我應該是最了解的人之一。

黃渝是2000年12月搬到紐約的,他在我所在的公司工作了近八個月,2001年7 月份被layoff。其後的一年多他沒有工作,然後從2002 年9月份開始他在CUNY的John Jay College當Tutor(他跟我說過這是沈珂兄給介紹的)。後來為了增加收入,大概從2003年初開始他開始早上送報紙。這兩個工作他一直干到了最後。此外在CUNY的這兩年半他每個星期四都去聽數學系的一個俄國教授Kolyvagin的課。Kolyvagin是數論學家,原來在Johns Hopkins待過,那時黃渝就聽過他的課。

黃渝是個非常奇特的人,是我見過的人里最有特點的人,非常與眾不同。他的故事多的說不完。有時候我覺得他不象個生活在塵世間的人,好象是生活在一個另外的世界裡一樣。其實細想起來,這都是有原因的。

首先黃渝的英文非常差,他是我見過的中國學生里英文最差的。那時Johns Hopkins的學生都知道黃渝鬧的笑話,他資格考試的時侯,考他的是數學系的兩個教授,Igusa和Zucker,他們問了黃渝三個問題,黃渝全說錯了,都是答非所問。好象是問他什麼是sheaf,他說成了什麼是scheme,問什麼是variety,他說成了什麼是valuation,等等。 Zucker非常惱火,要fail他,但德高望重的Igusa先生堅持讓他過了。最後Zucker 對他說:“OK,you passed。”但這句話黃渝也沒聽懂,所以他考完後不知道過了沒有。等過了兩天黃渝找到另外一個同學劉剛,請他到Zucker那裡去問問到底通過了考試沒有。Zucker氣得跳出來對他吼:“You must improve your English!”黃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這句話聽懂了沒有。

黃渝私下裡和我說起過他的英文問題,他說一講起英文來他嘴裡說的和他腦子裡想的不是一回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勸他要多大聲朗讀,最好要背一些經典的文章。我記得我還借給他一本凱恩斯的小書,要他把前言給背下來,但估計他也沒幹。

到紐約之後,我發現他的英文比以前反而還要退步了!兩年前我知道他有意在CUNY把Ph.D讀完,就勸他儘早去和Kolyvagin談一談,黃渝為難地說怕英文不好講不清楚,我說如果實在不行就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給他看。幾個星期後黃渝拿了一頁紙來,說寫好了,給我看看。我看了之後哭笑不得,大概有十行字,幾乎每一行都有語法錯誤,還有一句的意思正好是說反了!全是小學生都不應該犯的錯誤,我不明白怎麼會寫成這樣,他不是每天都在看NewYork Times麼?我不相信他是不認真,這個語言問題真的成了他的一個無法克服的障礙了。在美國的十幾年,他的英文交流障礙一直困擾着他,不知讓他受了多少罪。

有一次出於好奇我問他中文的作文怎麼樣,他告訴我中學的時候他最怕寫記敘文,不知道該寫什麼好,但不怕寫議論文,“只要瞎議論就行了。”黃渝好高談闊論政治問題,2004年初的時候他從我這兒借去了《走向共和》的VCD,看完之後非常激動,和我討論了好多次。他非常關注去年的總統大選,和我說過競選造成的社會分裂很明顯,連他的同班同學都出現了矛盾。

黃渝另外的一個特點是一種出自天性的寬厚和善良,這方面他也是一個極端,從來只考慮別人,不考慮自己。到美國十五年來他孤身一人,貧困潦倒,好象什麼厄運都撞上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虧,但我從未聽他抱怨過。黃渝跟我說:“我這人沒什麼,就是有點脾氣。”他對生活要求得很少,既使這樣他也長期掙扎在邊緣,可他的脾氣從來沒變過,我們總說,黃渝永遠是黃渝,總是這個樣。

在Johns Hopkins的時侯黃渝是有名的夜貓子,每天半夜三更叼着根煙在校園裡野走,誰要找他討論問題只要半夜去數學系找就行了。黃渝總說:“晚上多安靜呀,是看書的好時間。”但他好象白天也不太睡,我們的同學莊德謙說他是“無時不睡,無時不醒”, 是很傳神的寫照。

大約在92年左右數學系決定黃渝的英文沒法上習題課,把他的錢扣了一些,那時黃渝在感情上好象也有些挫折,一度挺消沉的。那時黃渝的導師 Shalika,在數學研究上早就不活躍了,而且還在鬧離婚,是個在生活和事業上都在走下坡路的人。Shalika開始的時侯對黃渝是基本不管,到了 93,94年就催他快畢業。

我不是很清楚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據黃渝說是Shalika給他了一個題目,但他實在沒有興趣,就沒做。大概還有其它的一些 miscommunication,總而言之,94年的時侯Shalika對系裡說黃渝已經不準備讀學位了。從那時起黃渝就離開了Johns Hopkins。

但是黃渝對Shalika一點怨言都沒有,他總說:“Shalika其實對我不錯。”我說:“可他把你的前途都毀了。”黃渝說:“我其實無所謂。”怎麼可能無所謂?我覺得他是不願在別人面前說他老師的壞話,他為人的厚道在此也可見一斑。

94年的夏天黃渝回國住了三個月,這是他在美國的十五年中唯一的一次回國。

他雖有6.4綠卡,但沒有工作,所以回來後就開始在外面打工。那時他還住在學校附近,我們還能經常見面。他找的工作也是在晚上的,所以有時白天他還到學校來聽課。我問他幹什麼工作,他說:“就是干點活。”我說:“到底幹什麼活?”他說:“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在一個倉庫里扛東西。從那時起黃渝在經濟上就一直生活在邊緣,一貧如洗,到最後都沒有翻身。

我太太問他:“黃渝,你為什麼總是生活在邊緣?”黃渝說:“很多人生活在邊緣啊。” 我太太說:“可你並不deserve這個樣呀。”黃渝默然不語。別人經常為他着急,而他自己反而是有些漠然了。黃渝是個明白人,我覺得他不是不想去改變現狀,而是覺得已經是無能為力了。我對他說:“咱們在這世道上混,心不一定要黑,但臉皮一定要厚,是不是?該吹就得吹,該要就得要,否則豈不虧了!” 但黃渝的臉皮從來沒厚過。

幾年前我的同學告訴我黃渝從前的朋友徐飛,在Harvard訪問的時候一直在找黃渝。徐飛在國內已是晨興數學所的負責人了。我因此問黃渝願不願意回國發展,還能回數學界去。黃渝堅決地否定了這個建議,並叫我不要把他的現狀告訴國內數學界的人。我知道他是放不下面子,黃渝畢竟是當年最有希望的學生之一,這也是人之常情。

去年四月份我回國探親,我父母家離蘇州大學不遠,我抽空去那裡找到黃渝以前的好友余紅兵兄,我們談了很久黃渝的事。臨走的時候余紅兵對我說:“請你轉告黃渝,我現在也不是以前的余紅兵了,為了錢我也干很多下三濫的事。”我知道他這話是真心的,只有黃渝的朋友才會說這樣的話。

雖然為了基本的生存黃渝都不得不苦苦掙扎,但他從來不是個悲觀厭世的人,恰恰相反他非常熱愛生活,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總是有說有笑。黃渝還特別擅長做菜,自己還獨創了一些新的花樣,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吃過他的菜。來到紐約後黃渝的主要業餘愛好好象是釣魚,這兩年來他很多個星期六都是在海邊度過的,他說在海邊時他一邊釣魚一邊有時還讀讀數學文章。

幾年前的一天黃渝到我們家吃飯,他拿來一本讀書雜誌指着一篇文章說“這是篇好文章!”要我好好讀讀。這真是篇美文,在讀書的2001年第4期上,題目是“信仰只一細柱香”,說的是二三十年代著名的才女林徽因的故事。我暗暗地想:“看不出來黃渝這小子還這麼小資,這麼sentimental!”這是黃渝難得的流露這方面的感情世界,誰知道呢,也許在他笑咪咪的外表之下,他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

我和黃渝雖然無所不談,但我們說的最多的還是數學。眾所周知黃渝是個非常有數學才能的人,李尚靖兄說黃渝是最應該拿Ph.D的人,我完全同意。他在數學上非常早熟,來美國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數學家了,這在我所見過的中國學生里是獨一無二的。此外他在數學上有非常準確的判斷力,而且他在數論,代數和表示論方面的知識幾乎是百科全書式的。

李尚靖兄提到的黃渝在本科時就解決了一個 open problem,黃渝和我仔細講過這段經歷。這個問題好象是某種矩陣的分類,在許以超的書上做了正定的情況,黃渝的一位學兄做了半正定的情況,而黃渝做了所有不定的情況。他說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開始算,算到深夜好象差不多了,但第二天早上一下就發現了問題,於是到了晚上又從頭開始算,如此反覆算了一個多月才最後成功。那時真是黃渝的一個創造高峰期。黃渝說他的文章由他的同學竇蒼柱幫助譯成了英文,兩部稿子都沒發表,還在箱底放着。我想如果在他的遺物里能找到這篇文章,應該找個機會把它給發表了,這大概是黃渝唯一寫成的數學文章了。

最近我讀到一篇吳文俊先生紀念陳省身的文章,提到早年做數學的歷程,竟有和黃渝完全類似的經歷,英雄的道路大概都是一樣的。本來我想和黃渝說這事,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

到美國之後黃渝沒能做出和他的才能相稱的數學結果,這是非常令人遺撼的。有時我想也許是他淵博的知識和敏銳的判斷力多少影響了他的創造力。黃渝經常說:“這些問題都做不動。”好象數學裡的問題都做不動一樣。科學創造是個複雜的過程,有時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識,反倒是更需要一些false sense of self-confidence,或者是reckless self-regard,簡單說就是要一些狂妄,一些衝勁。現在的著名數學家年輕時多半是個狂人,而這些東西黃渝一點都沒有。

不過話說回來,任何好的數學工作都需要一些起碼的外界條件來支持,而這些條件黃渝早就沒有了。

在所有的數學問題里,黃渝最喜愛的是Hilbert第12問題,我清清楚楚地記着,十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在Hopkins數學系的Help Room裡面,黃渝仔細地給我講了這個問題,說是給定一個數域,如何找到一個超越函數,使得它在某些特殊點上的值生成了給定數域的所有阿貝爾擴張。當這個數域是有理數域時這是分圓域的理論,當這個數域是虛二次域的時候這是復乘法的理論,所以Hilbert第12問題問的就是如何推廣分圓域和復乘法的理論到任意的數域上去。學過數論的人都知道,這個問。這個問題有個詩意的名字,出自於當年Kronecker給Dedekind的一封信中,“The dearest dream of my youth。”所以經常被稱為“Kronecker青春之夢”,我想這也是黃渝從青春時代就開始的夢想,這個夢他一直做到了最後。

大概是兩年前,對一類特殊的數域,所謂全虛域或者CM域,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我把這些想法和黃渝討論過,黃渝大概是挺受刺激,也開始重新想這問題。在2004年春天的時候他告訴我對所有的數域他覺得都能解決這個問題了,我問他在全虛域的情形下他找到的超越函數是什麼,他說他不是在這種意義下來解決這問題的,他用的是一個抽象的方法,類似於形式群的理論,他說主要是從函數域的Drinfeld模理論中得到了啟發,關鍵要把函數的意義進行推廣,但推廣成什麼?他沒說,我現在也不知道。

黃渝囑咐我不要把他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說要利用暑假的空餘時間好好地把這想法給檢查一遍,如果沒有問題再告訴我細節。夏天過後我問他進展怎樣,他說看上去好象過去了,但有一步總是有問題,他還需要時間。年底前我又問他,他還是說有一步有問題,需要再看看。黃渝是個懶於筆墨的人,我懷疑他是否把自己的想法給寫了下來,如果沒有的話,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就真成一個謎了。

說實話我一直對他的想法有些懷疑,因為我覺得任何關於Hilbert第12問題的解答都必需和Hecke L函數的變化相符合,也就是要和所謂Stark猜想相符合。按黃渝所說他的解答是一種抽象的函數,我不知道和L函數會有什麼關係。這好象也不是 Hilbert提這個問題的本意。我把這些疑問和黃渝說過,黃渝並不以為然。誰知道呢,也許他看到了些我沒看到的東西,黃渝是能創造奇蹟的人。

在他出事三個星期前的星期六晚上十點,他突然跑到我家裡來,原來是他的車壞在了去釣魚的路上,他輾轉坐火車跑了回來。我對他說:“你的這個老破車,如果修要超過1000塊錢,就不值得去修了。”他表示同意,但有些惶然地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沒了車就好象什麼都沒有了一樣。”最後他的車修了 700多塊錢。

事後我和公司的同事劉怡說起這事,劉怡要我勸黃渝不要再去想讀Ph.D了,應該去學校里找一份穩定的技術工作,把生活安定下來。我覺得也有道理,在學校里工作也符合他的性格,準備過了年和他好好談一談,沒想到再也不可能了。

上個星期一,12月27日我接到他的凶訊,欲哭無淚。這麼一個至善至誠的人,竟會死得這麼慘烈。我沒法接受他的死,我們全家包括小孩早就把他當成了家中的一員了,叫我怎麼去和他們講。我再也見不到他笑眯眯的樣子了,再也不能和他吹牛了,再也不能吃他做的菜了,他的突然離去留下來的空白我不知道該怎麼樣來填補。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面對生死總讓人多想想生活的意義,生命的本質。黃渝這後半生,漂泊異鄉,歷盡磨難,到死也沒有翻身。說實話,我看不出什麼意義來,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朋友了。我會常常想他的。

有時我想做數學這東西也會害人的,象黃渝這樣痴迷數學的人,數學就是他的命,一旦離開數學界,他的精神就全垮了,生活上就隨波逐流無所謂了,以至於一路淪落到這個地步。

最近一兩年來,黃渝常常和我們說起他小時候的一些往事,在上學以前他住在雲南的一個小縣城裡,那時總是陽光明媚,四面是鬱郁的青山,山上有無盡的野果和野蘑菇。黃渝說這些時,眼睛裡閃着光。我知道他是有些想家了,遊子悲故鄉,自從94年後,他已是離開故鄉十年了。有時見到我們為了照顧小孩而狼狽不堪,黃渝會說起小時候因為父親在外地工作,他的母親一個人照顧他們兄妹三個的故事。那時他母親從事一些農業技術的推廣工作,經常需要下鄉去。每次下鄉都帶着他們三個,母親推着一輛車,他的妹妹坐在車裡,他和哥哥在後邊跟着走在鄉間的路上,周圍是青青的山,天上飄着白雲,我想着這幅圖畫,這是多麼溫馨快樂的時光。這些童年的點點滴滴,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裡。

現在這流落異鄉的遊子就要回到他夢魂縈繞的故鄉,永遠地安息了。願故鄉的青山和白雲永遠陪伴着他!

曾思欣2005年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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