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 逵 下 山

在水滸中，黑旋風李逵是個喜劇人物．他一面做着殺人越貨的勾當，衝鋒在前，視人命如同草芥，腦中沒有經緯，干起活來由着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另一面他又是個窩囊廢，屢屢充當不倫不類的滑稽角色，由人擺布．兩者結合，便產生了濃郁的喜劇效果．書中只要有李逵出現的段落，必定妙趣橫生．李逵是施氏布設的一道妙筆，他對李逵的調侃，使梁山光輝的英雄形象，着上了平民色彩．沒有李逵，水滸便要遜色不少．

這裡只說李逵跟山上的弟兄幾次下山公幹．

頭一遭是攻打高唐州時，戴宗奉命去薊州找回公孫勝，李逵也跟去了．戴宗的＂神行甲馬＂忌諱酒肉，因此便要李逵路上不近酒肉．李逵口上答應，卻按捺不下口水，途中破忌偷吃了酒肉，結果被戴宗耍了一通，狼狽不堪．其實吃不吃酒肉根本無關於甲馬靈驗與否，那不過是戴宗故弄玄虛而已．李逵卻真信了，這是他的幼稚之處．李逵似乎至死也沒有長大過．

兩人找到公孫勝和羅真人後，因為羅真人不讓公孫勝下山，李逵夜半里便將他劈了．這種惡行也只有他幹得出來，結果他被羅真人真身用法術打入了薊州大牢，被當做妖怪噴灑了一身的糞便，狗血．這時李逵顯示了他的精明之處，他順水推舟，承認自己是妖怪，嚇得牢子們好酒好肉供奉着他，唯恐有失．人都是這樣，你越辯解，人家越不信你．戴宗要羅真人救回李逵，他說道：

＂真人不知，這李逵雖是愚蠢，不省禮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鯁直，第二，不 會阿諂於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並無淫慾邪心，貪財背義，勇敢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

羅真人笑道：貧道己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只是磨他一會，我叫取來還你．＂

看來殺人也是替天行道．這種邏輯，未免太牽強了些．但你總歸得給李逵一個殺人的理由，不然那個義字便顯得血淋淋的．

第二遭李逵是隨吳用去大名府賺盧俊義．一個是秀才模樣的張半仙，一個是粗魯呆啞的黑道童．這種組合看上去固然讓人忍俊不禁，但其中卻隱藏着吳用對人們心理微妙的把握．李逵的滑稽造型雖然引人注目，但卻恰到好處地保護了他們的行動目的．試想，誰會把一個黑丑的啞道童放在眼裡，而去留意他跟他的搭檔？李逵山路走慣了，初履平地，腳步一高一低，小兒們跟定了起鬨，引起了盧俊義的注意．李逵雖一言不發，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只可惜當事人沒有意識到自己形象錯位的價值．

第三遭李逵是隨宋江等人上東京看上元燈節，順便打點招安事宜．宋江找到李師師 ，欲施＂枕頭計＂，事情卻被李逵攪黃了，眾人做鳥獸散．李逵和燕青合做一路．這是他們倆第一次搭檔．兩人路過四柳村，村里狄太公見李逵綰着兩個丫髻，以為是道士，便請李逵替他被鬼祟纏身的女兒驅邪捉鬼．李逵捉鬼的手段比較獨特，他酒足飯飽後，進入狄小姐房間，三下五除二將一對偷情男女都剁成肉醬，末了還要狄太公一家好酒好肉謝他．後來便是著名的＂負荊請罪＂．李逵在關鍵時刻，不惜立下被砍頭的軍令狀來維持正義，澄清梁山名聲．相比之下，此時的宋江雖然蒙受了委曲，最後也恕了李逵的死罪，但總覺得他有將個人聲譽置於梁山事業之上的不光彩之嫌．李逵之所以打抱不平，並非出於同情劉小姐，－－這點毋庸避諱，李逵不是魯智深，他不懂得什麼叫扶危救困，他只認板斧不認人，－－而是出於不容玷污的梁山團伙精神．李逵是為梁山活着的：＂梁山泊里無奸佞，忠義堂前有諍臣．留得李逵雙斧在，世間直氣尚能伸．＂

第四遭是李逵偷着跟在燕青的後面下了山，然後搭檔去岳州打擂比武．燕青的摔跤技藝是江湖上一絕，李逵懼服他的也就是這個．這次下山最精彩的部分是在踢鬧完擂台之後，李逵走失了，誤闖到壽張縣．上遭下山李逵是＂喬捉鬼＂，這遭是＂喬坐衙＂，活脫脫的一個老頑童惡作劇．梁山上的喜劇色彩本來就不濃，終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須淡出鳥來的．刀槍劍棒耍多了，生活定然刻板．所以象李逵這樣閒不住的，不免時常動了凡心，到山下無理取鬧．喬捉鬼沒捉到鬼，反而添了一對新鬼．喬坐衙沒有為民做主，卻將壽張縣攪翻了天，＂鬧罷琴堂鬧學堂＂，嚇得教書先生越窗而逃．斷案時又黑白顛倒，穿起官袍來連鍾馗都要被嚇倒．到了山上，朝宋江一拜下去，那象徵權勢的布衫兒一裂兩爿．施氏讓李逵喬坐衙，輕鬆地便將正大光明的廟堂作賤了一番．在這裡好笑的其實並不是李逵，而是縣衙，官袍，驚堂木等一干官場道具．

李逵就是李逵，他下了山，結果他什麼也不是，甚至連母親也不該有，因為他不屬於那個世界．只有梁山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