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精神與宗教情懷 --- 再談羅素


（1）

我談羅素，並不是要舉薦一位道德楷模，而是要通過他這個人和他極富激情和概括力的發人深省的小文，來理解兩希文明的文化心理結構。從某種意義上講，在兩希文明結構中，羅素的人格缺失是一種必然，因為在世俗的一端，人的自由本身就帶有罪性，差別只在於每個人的過失程度，以及表現在生活的不同方面。在西方，宗教是對世俗精神的拯救，拋棄了宗教，世人必然是迷途的羔羊，這是我們首先需要正視的，然而儘管如此，我並不認為羅素就是上帝的棄兒。我們處於一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時代，批評羅素故然有理，但固守完美，在今天的世界恐怕連所有的真理和美德都會一同丟失。今天通讀了羅素的《為什麼我不是基督教徒》，吉光片羽，再談談感想。

羅素對於愛情，是自由主義者，在羅素那裡快樂即幸福，幸福即道德，這是世人對他批評最多之處。羅素憐憫這個世界的苦難，但沒有置身其中去alleviate人世的苦難，所以羅素的同情，還不是愛；因為還不是愛，所以他更多地是感受着悲哀。羅素揚棄了宗教，同時也就失去了社會基本道德準則，儘管他憑藉自己的才智和敏銳的內心觸覺，浪漫隨意地創造了許多美妙的自由主義的心靈法則，但他對人世間的種種苦難之因，仍然無從判斷，因此而陷入一片茫然。

羅素堅信理性的力量，但沒有認識到理性自身的認知局限，這使他對教義產生種種懷疑。尤其是羅素的理性還沒有深入到智慧的觀照，這使他對信仰敬而遠之。宗門的積弊、教徒的虛偽、科學新大陸的發現、人文自由主義精神的興起，這都使羅素與宗教漸行漸遠乃至於勢不兩立。

但羅素熱愛真理，有正義感，有同情心，儘管羅素終生沒有改變反對基督教的立場，但他的立場原點，始終是實證的理性。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甚至很難說羅素是徹底反對基督教的，儘管他常常是教義教條的攻擊者。

我沒有完整通讀過《舊約》和《新約》，但我相信聖徒保羅在《新約》哥林多前書中的一段話，體現了基督教精神的靈魂。

“即使我能說人類和天使的各種語言，如果沒有愛，我不過像咣咣作響的鑼和鈸。即使我能做先知講道，又明白各樣的奧秘，而且學問淵博，甚至有移山之力，如果沒有愛，我仍然算不了什麼。即使我傾家蕩產周濟窮人，甚至舍己捐軀任人焚燒，如果沒有愛，對我也毫無益處。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如今常存的有信、望、愛這三樣，其中最偉大的是愛。”《哥林多前書 13》

按照基督教的觀點，信就是把生命接進來，愛就是把生命流露出去。雖然羅素沒有把宗教的生命之光接進來，但愛的種子仍然深植他的內心，儘管它尚未變成一道外淌的生命之流。


（2）

下面是從羅素《為什麼我不是基督教徒》中摘取的片斷，從這些片斷乃至批判中，我們可以看到，羅素並沒有否定基督教的根本精神。

“今天，基督教徒這個名詞遠不如聖奧古斯丁時代和聖托馬斯·阿奎那時代那樣含義單純明確。當年，如果有人宣稱自己是基督教徒，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你接受一整套嚴謹精確地制定的信條，而且全心全意，剛毅堅定地信仰這些信條的一詞一句。”

“我認為你至少要相信基督即使不是神明，至少也是人類中最有道德，最有智慧的。如果對於基督不能信仰到這個程度，你就根本沒有權利自命為基督教徒。”

“我現在談談我總覺得理性主義者闡述得很不充分的一個問題，就是基督是否在人類中最有道德最有智慧的問題。一般都是人云亦云地認為情形就是這樣。我卻不以為然，我自信在很多觀點上要比那些自稱為基督教徒的人更同意基督的觀點。我並不認為我能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但是我同意的程度卻遠遠勝過那些自稱為基督教徒的人。你們都記得他曾說過：“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這並不是什麼新的箴言或原則。早在基督以前五、六百年，老子和釋加牟尼就用過這樣的訓諭。事實上，基督教徒並沒有接受這一原則。比如，我毫不懷疑現任首相確是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卻並不主張你們去打他的耳光。我相信你們會發現他認為這句話只有象徵性的意義。我認為另外還有一點也說得好極了。基督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我相信你一定會發現，在基督教國家的法庭上，這條原則是並不流行的。我這半輩子認識過好些虔誠的基督教徒的法官，根本就沒有人覺得他們自己的行為是違背基督教的原則的。基督還說：“有求你的，就給他。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這也是極其高尚的原則。。。另外還有一條箴言也是很有意義的，但我看在我們基督教徒的朋友那裡卻並不時髦。基督說：“你若願意作完全人，可去變賣你所有的，分給窮人。”這是一條很好的箴言，但是，正如我講過的那樣，實行的並不多。上述各項箴言都很不錯，但是有些難以做到。我也並不標榜自己要去實踐這些箴言，不過，這同基督教徒不去實踐，到底並不完全是一回事。”

“人們常說，攻擊宗教是錯誤的。因為宗教使人更有道德。有人這樣對我說過，我沒有理睬。”

“大家可以看到這種咄咄怪事，就是歷史上無論什麼時期，只要宗教信仰越狂熱，對教條越迷信，殘忍的行為就越猖狂，事態就變得越糟糕，在所謂宗教信念的時代裡，當人們不折不扣地信仰基督教義的時候，就出現了宗教裁判所和與之俱來的嚴刑，於是也便有數以百萬計的不幸婦女被當作女巫燒死，在宗教的名義下，對各階層人民實施了各種各樣的殘酷迫害。環顧今日的世界，你會發現世界上人類的情感稍微有一點進展，刑法有任何改進，緩和戰爭的每一步驟，改善有色人種待遇的每一步驟，奴隸的解放和道德的進步，都曾受到世界上有組織的教會一貫的反對。我可以很慎重地說：“基督教作為有組織的教會，過去是，現在也依然是世界道德進步的主要敵人。”


（3）

閱讀批評的一重重要意義，是激發人的判斷力，馬克思曾經說，真理的燧石在敲打中放射光芒。在羅素的長篇演說中，真謬互現，但他始終未離開誠布公和盡其所能的客觀，儘管被羅素視為謬誤而指責的，每每不失為真理。

上面末尾一段摘引的批評是相當嚴厲的，事實上人世間的一切善法，在歷史中都難免厄運，包括中國儒家的禮教，也曾被五四人斥之為吃人的禮教，當然這一切都是人的問題，並不是教的問題。

然而在兩希文明的二元結構中，如果以歷史上的基督教作為一面鏡子來反觀現代社會，我們也能看到科學時代世俗文化在今天的種種人間亂象，而且這些種種亂象不可修復，只會愈演愈烈。就像歷史上極端化的宗教需要重新注入人道精神一樣，今天與未來的科學時代的世俗文化，也必然需要宗教精神的拯救，所以基督教的精神，作為一種結構性的文化和心靈的平衡力量，在未來完全可能以一種更高階次的方式回到西方社會舞台的中心。

《論語·先進》中記載了這樣一段著名的對話：“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今譯｝子貢問孔子說：「子張和子夏誰比較賢能呢？」孔子回答說：「子張過度了，子夏卻又不及。」子貢接着說：「那么子張是不是比子夏好一些呢？」孔子回答說：「過度與不及都是失去平衡，怎麼能說誰比誰好呢？」）

師與商如是，兩千年之下遠在大不列顛的羅索亦復如是。由於羅素割斷了宗教情懷，因此他的內心世界產生了嚴重的世俗傾斜，這種失衡的傾斜讓他體驗到一種滑向心理邊緣的驚竦感 --- “這些激情猶如狂風，把我推向絕望邊緣的深深的苦海上東拋西擲，使我的生活沒有定向。”羅素的內心體驗並非僅僅是他個人的，惶惑與焦慮、迷失與不安，這是一種世俗精神新世紀的人類共同情結，而羅素《我為什麼生活》至簡至深的文化象徵性意義，正在於此。

《禮記·中庸》雲，“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中國文明雖然並不像兩希文明那樣存在着結構性的宗教、世俗的二元文化形態，但是攻乎異端而產生偏差、偏離和傾斜，這幾乎存在於人類社會、人類生活從意識到行為的所有領域和所有層面。印度的佛教主張“非常非斷”的中道，中國的儒家強調“執兩用中”的中庸，這些理念，都具有超越人類文化的普世意義。


（4）

當走過自己漫長的一生而接近生命終點的時候，羅素接受了BBC的一次電視採訪，在尾聲部分採訪人問道，假設今天的訪談在未來將如同死海古卷一樣，面對千年之後的人類，你的最後遺言和忠告是什麼？羅素回答說，理智和道德。他接着解釋道，對於人類理智，最重要的是事實；對於人類道德，最重要的是愛和寬容。


《1959年 - 伯特蘭.羅素寄語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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