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龍井村

 

西湖龍井名揚天下，可真有機會到龍井村看個明白的，總是少數。因為，只要茶好喝，產地無關緊要。正像錢鍾書先生所言：雞蛋好吃，大可不必了解母雞的長相。不過，茶葉和雞蛋有所不同，好水養好山，好山出好茶，地靈而茶香，龍井茶只能出產在水波瀲灩的西湖之濱，而不可能種在天安門廣場上。

 

我不喝茶，但對龍井村一樣好奇。所以，一到杭州，就在老同學南余榮的陪同下，直奔龍井村。汽車沿着西湖南岸行駛，右手是浩淼的西湖，左手是各式別致的建築，房子並不高大莊嚴，卻很用心細緻。論農曆，是臘月二十幾的天氣，風卻沒有一點涼意。

 

離開西湖向南，汽車駛入了湖濱和山區之間和緩的山麓——近處，是沒人的深草，枯黃的顏色、不經意地隨風搖擺；幾處面積很小的水窪，靜靜地鑲嵌在連綿的草地里；再遠，是軒敞開闊的二層樓房，散布在坡地的高崎之處，窗明如鏡，青瓦如洗。這些房子，是用於招待外來遊客的。最遠處的山腳下，雜樹成排，在樹枝的間隙里，看得見農民自住的房子，依山臨竹，一派田園——要不是目標已定，我真想停下來，不再向前。

 

到達龍井村，約在10：30。這個季節，是茶農“最難將息”的日子。除了我們兩個，只有一隊遊客，像是一家人，5，6個，老少咸集。他們圍着一口老井打水——這就是傳說之中的龍井，井口是一塊完整的青石，井繩的痕跡深入三分，青光可鑑。井水打上來，這群人洗手、洗臉，有到了聖地“淨身”的誠心。

 

招呼我們兩個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說：用這裡的水，洗手洗臉，是很吉祥的。我們是“唯物主義者”，自然不相信這些“封建迷信”，可入鄉隨俗，也照此辦理。用麻繩打水，難不住我——小時候擔水，都是用轆轤從6，7米深的井裡提水，後來，井越打越深，人力不及，改成深泵了。水打上來之後，我想喝一口，中年婦女很負責任地說：不能喝，不能喝。我只好和南余榮一起洗手洗臉，井水尚溫，沒有一點清冽的感覺，我懷疑是不是自來水倒灌啊。

 

我們成了中年婦女的客人，隨她，到了她家。登堂而入室，坐在一張長條桌邊上。桌子上，覆蓋着暗綠色絲絨台布，象徵着品位和莊重。中年婦女搬出了一個鋁製圓筒，裡面裝着半桶“正宗”西湖龍井。主人一邊介紹展示，一邊給我們泡了一杯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和南余榮的意思也不在茶，既不想買，喝也可有可無。

 

南余榮遞給我一支煙。我對煙也不鍾情，不是重要的歷史時刻，很少抽。2月的陽光，照在雪白的牆壁上，映出窗櫺的影子；茶杯里，水氣上升；兩個人的手指之間，香煙繚繞；不大的房間裡，沒有奢華和排場，沒有正襟危坐，只有漫不經心、無所事事和隨遇而樂，只有一種站在喧囂的邊上偷閒的快感。時間之移動，如白牆上的影子，緩慢而不可逆轉；在友好的氣氛中，我們和中年婦女進行着十分親切的交談。

 

據介紹：龍井村有200多戶，近700口人，都是以茶為生的茶農。他們的飲用水不是山泉，更不是龍井水，而是來自其東部的錢塘江。村民的孩子都在山下上學，口糧、蔬菜、水果也都是從山下購買——看似宜居之地，其實多有不便。

 

這戶人家，有5口人。兩個老人，一個兒子加上男女主人。兒子今年24歲了，在杭州城裡打工；他們家有7畝茶園——我很老外地問她：

 

“你家有多少棵茶樹？”

 

“沒數過，茶園不論棵的，論畝”，女主人答。

 

每一畝茶園可產茶30斤左右。採茶季節，他們一家是忙不過來的，要從安徽雇採茶女來幫忙。我們毛算了一下，一斤茶葉以400元計算，7畝茶園的產量200斤，收入應該在8萬元上下。加上“有效”的營銷手段，估計應該在10萬以外了。

 

我們兩個說：你是大款啊，年收入在10萬往上了。中年婦女很“謙虛”地說：哪裡，哪裡，我們還有很多成本的啦，要僱人，還要上交茶葉的。

 

到此我們有了興趣，追問要交多少茶葉。

 

“原來茶園在集體，集體上交‘明前茶’到市里。市里再往哪裡交，我們也不曉得。現在的茶園是我們承包的，每一畝茶園要交半斤茶，要最好的。還是交給市里。”

 

“那就是上稅了，租田納糧，沒什麼奇怪啊，我們也要交所得稅的啦”——南余榮如是說。

 

幾杯茶下去，也沒什麼“異樣”的感覺，只有閒散和從容是我們的最愛。我和南余榮說：

 

“龍井問茶”，這個‘問’字最好。因為，茶的品質和玉一樣，很難判別，非當地人、茶農難以知曉。要是不“問”，就是兩眼一抹黑。可既然是“問”，對方就有“隱藏信息”的自由，也有誇大其詞的選擇。比如，有關茶葉的種種神奇傳說，都是“問”出來的。或者說，神奇的傳說，是古代茶農宣傳茶葉的一種有效的廣告。

 

最有名的傳說，自然是乾隆爺的——乾隆爺是“炒作”的祖師爺，現在的名人只能用一個公司、幾家媒體為自己“加熱”，可乾隆皇帝能夠動用國家輿論、御用文人為自己“炒作”，哪一個更“紅”、更知名、更流芳萬世，不言而喻了。

 

乾隆到了龍井村，也想“裝嫩”，扮作處女採茶。不料剛抓了一把，就有太監急報，皇太后病重了——估計是被乾隆這種假模假式“感應”的——乾隆也顧不了太多，急忙回京，手裡還攥着這把干茶葉。

 

太后想嘗嘗這茶葉的味道，泡上喝了一口，頓時舒服多了，喝完茶，紅腫消了，胃不脹了。大後高興地說：“杭州龍井的茶葉，真是靈丹妙藥。”乾隆皇帝立即傳令，將杭州龍井獅煌山下胡公廟前十八裸茶樹封為御茶，每年採摘新茶，專門進貢太后——這就是十八棵的來歷。

 

這個“廣告”，和電視上某某明星穿着龍袍，指着某某產品說：“我就要海王金樽”，一個德行。時代進步了嗎？大可質疑。至少，廣告手法、廣告製作者的想法，並沒有“顯著”的改進。

 

桌上的茶，加了幾遍水了，水色淡綠，茶葉翩然，有的葉子伏在杯底，有的在中間懸着，依依如水。南同學開始發表高論：

泡茶，仿佛欣賞一個女人。茶葉，只有在合適的水溫里，才能舒展自己的枝丫。浸滿了水的葉片，飽滿而豐盈，色澤生鮮。恰如一個女人，只有在男人的愛撫里，才會像被浸泡的茶葉一樣，開放自己的身體，如花盛開，如水長流。                                                             

 

（2007-2-9，上午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