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兩段閒話的描述及其它》

大早上的，我忽然想起兩段閒話——

其一是：“這世道上的人呀，眼皮薄着呢。”

說這話的，是我們鄉下的那些女人們。想想也是，這世間的人，有幾個不長着一雙勢利眼的？去看吧，哪家有錢了、哪家當官了、哪家出名了，這家的人出來，不論大人小孩，人遇着，都眉眼帶笑的；哪怕這家孩子是一醜八怪，遇着的人也能給誇成一朵花，去聽吧，——“你瞧瞧，你看看，這閨女長得多像她爸吧，小鼻子小眼的，多能，多精神！”“就是呢，你看這細皮嫩肉的，多像她媽，粉里透紅，都咋長的？喜歡死人了！”倘若，哪家沒錢了、哪家撤職了、哪家落魄了，再瞧吧，這家人出門在外，沒幾個待見的，就真是生養個天仙女，也沒人正眼瞧瞧的，即便有瞧的，也多會擠眉撒眼掩着嘴，悄悄笑了，道：“這閨女咋生到他家呢，真是一朵好花兒掉進糞坑裡，屈！”

其二是：“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後，看子敬父。”

這段閒話，說的真是一點兒都不假的。倘若這父親有能耐了，不管那能耐是正道的、歪道的，只要能掙上錢、當上官，這家孩子出去，人家都會高看的；倘若兒子有本事了，也不管是啥本事，只要能混出個人物，這兒子的父親出來，人家都是要敬重的。若不信？隨便到街上走走。你聽吧，這巴結的人，說開了——

“老爺子，您看看，都這大歲數了，耳不聾、眼不花，這身體多硬朗！”夸的人，彎着腰，笑着臉，衝着老人道。

“你說啥？”老人沒聽清。

“他說啊，您看您，身體多好！多有福！”旁邊那人的媳婦走過來，趕緊一把攙起老人家，小心翼翼的，一邊走，一邊與老人小聲說着話，一邊笑臉望着門檐下站着的這老人的兒子，嬌聲聲地喊：

“姜局長，家裡有老人就是您的福。看看老爺子，多好！”

“就是，就是！”姜局長一臉笑開花。

若這家兒子沒本事，沒當局長，不是官，這家老人就苦囉。去看吧，寒風下、日頭底，有一點能性兒的，這老人還要下地幹活哩。——這，就是現實。

現實中的人喲，都長着一雙眼，挺會看人的。

凡趨之若鶩的，不用問，“名利”驅動也，要不就是色。為情為義？犯傻吧，你叫人家當親人，人家眼兒里才不夾你呢。俗語不是說了，“遠看衣裳，近看人”。你若有穿的，有戴的，出手闊綽些，這人吶，看你的眼色都會變。你若沒錢、沒地位，窮不拉及，酸不拉及的，是朋友也都遠遠躲着你。別聽嘴上一口一聲“哥長哥短”的，《紅樓夢》中賈珍說的好——他們哪裡是想你，是想你的戲酒呢！——若你這人沒用了，沒錢了，你再到大街上走一走，轉一轉，試一試，還有幾個笑臉相迎，還有多少寒喧問好的？大多是鼻子一哼，臉子一摔，轉身而去了，誰認識你是誰啊！

世人因利而交、因利而往，無利則無來往，太稀鬆平常的道理了。

然而，就有人受不得。為何呢？特權意識作怪唄。去看吧，這世間多少個今天退休、明天就得了大病死去的？又有多少台上意氣奮發，下台便偃旗息鼓一命嗚呼了的！真不值，真是蠢物！可到底有幾個看透的？人打一出生，父母就在我們面前擺了三件物：一支筆，一對釵，一塊糖。名色利，全有的。看你選什麼？捏筆吧，圖名也；抓釵吧，貪色了；吃糖吧，重利的。於是乎，便見這紅塵男女，蠅營狗苟，急頭怪腦的，或秉燭夜戰、苦心孤詣，或南來北往、聰明使盡，或上竄下跳，絞盡腦汁。為錢忙為利忙，為色奔為欲奔，真是“三寸氣在萬般用！”將個紅塵攪得狼煙四起，烏七八糟。自個兒也累得慌啊，你去看吧，開着會打瞌睡，聽報告直打盹；你去聽吧，抱怨四起，牢騷滿腹。這個說：“奶奶的，解個手都尿不淨，那邊就有人喊了！”那個說：“好可憐，好容易盼來禮拜天，又泡黃湯了！”唉，其實叫我說，這些罪都是自找的，心魔不除，輕鬆不了；心魔一去，周身通達。何為解藥？不妨且聽《好了歌》——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然而，芸芸眾生，並非皆要人人進道觀、個個入寺院的，究竟還是要混在俗世，做一些事情的。怎麼辦？好辦！去學那花果山的孫猴子，任性而行，適意而動，從不問得失毀譽，只圖灑脫便了——比若李白，豪笑歌吟；比如王維，彈琴長嘯；比如傅青主，習武練拳；比若陶淵明，春醪獨撫；最不及隱居於鬧市之中、樓群之里，日出陽台識征雁，日落窗台賞流霞，袖起手，當個閒人，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