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

我生命中的貴人與我同齡。在講這個貴人之前先得交代一下背景資料。

我的鄰居是省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當時被下放到英德茶場。這個外科醫生的老婆是兒科醫生。他們
並不是農場的職工，只是受省政府的命令來支援的。當時下放的還有什麼護士長一大幫人，好像十幾
個但都沒帶孩子來，不知道有沒有轉戶口來。我當時就不明白，護士又不算幹部怎麼也是下放幹部呢。
現在想想，估計文革時省領導被打倒後到農場算避難也好算勞動改造也好，畢竟英德茶場是省政府
的產業。雖然他們是共產黨員但還是有私心的，怕萬一在農場生病沒等送回廣州就死了。英德離廣州
不遠，好像不夠一百公里。但汽車要走十個小時，火車快車要兩個小時三十分，但從農場到有快車停
站的英德新縣城要先走山路，好像汽車也要一兩個小時。如果渡過北江到河頭火車站只能坐慢車，要
5個小時火車。而且還沒算等火車的時間。我記得當年坐火車回廣州，天沒亮就出發，到廣州都是吃
晚飯時間了。茶場醫院的手術室應當算很高級的，是獨立的兩層樓。二樓的地板是玻璃做的，樓下做
手術，樓上可以觀摩學習。我媽媽說那個是醫學院手術室的規格。那個省人民醫院的外科醫生犯胃病
也是到省人民醫院請專家到茶場醫院手術室動刀，等養得差不多了才送回廣州繼續養。那個外科醫
生是50年代初期畢業的大學生，解放前應當是個公子。他家在中山五路有5層樓。他說的東西我覺得
很新奇，別說沒聽說過，想都想不出來。我爸爸最怕我對那個醫生說的東西感興趣，好像是要防止資
產階級腐蝕革命接班人似的。他早就懂得上山去撿石灰石，而我們只懂去買紅茶。而且他們最後一次
離開農場時還將孩子從廣州叫來全家租了小船游了“觀音岩”（一個和尚修行的溶洞，開口在北江河
的懸崖上，也是江水旋窩處，聽說那個溶洞有十多公里長，後邊在陸地上還有個開口。還聽說以前有
國民黨師長在這裡當和尚。當然那時裡邊沒人，也不是開放的景點，沒有照明，也沒人看守）。我到現
在都沒去過，只是曾經坐船到縣城時經過其在北江上洞口，但覺得點陰森，不是個令人舒服的地方，
也許它令我想起豐都了，雖然那時我不知道豐都這個名字。還有一個證據能證明這個外科醫生解放
前是個公子。他什麼家務都不會，看都沒看過，完全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有一次他老婆病了，叫他
殺只雞補補。他覺得自己是個外科醫生不至於連只雞都殺不死，不好意思叫鄰居幫忙。結果抓了雞腳
雞頭在動，抓了雞頭雞腳在動。同時抓住雞腳雞頭又沒手拿刀。最後他左腳踩住雞腳，右腳踩住雞頭，
一刀揮過去將雞頸斬斷，結果噴了滿褲子滿鞋的雞血。

我的貴人是在我初中一年級前那個暑假現身的。他是那個外科醫生的大兒子。他有一個妹妹一個弟
弟。妹妹講話是“黏脷根”的（是硬件上的，不是香港人講廣州話那樣是軟件上的。後來將“脷根”剪開
就好了點。但還是不如正常人。比如人家說“天上有粒星啊”她要說成“巔上有凹丁啊”。而“香港特首”
香港人要說成“香港凸首”）。他來玩，與我一起去東水庫游泳，一起下象棋。一起做暑假作業。他游
泳比我快，下象棋從來都贏我（但我有一次將他剝了光豬還磨了豆腐，即殺光所有的子，還故意不將
死，追着着他的將團團轉，是小孩子顯示實力太高的手法。磨豆腐還分空心和實心）。最不能容忍的是
他“因式分解”比我好，要知道我剛得了韶關地區一等獎啊。原因是他懂課本上沒有的“十字相乘法”，
我只懂公式法。當然他做十題我做不了一題嘛。我對他又嫉妒又崇拜。原來廣州的學校水平那麼高
啊。

初一下學期中間，有一天我媽媽問我想不想到廣州去上學。我想都不想就說想去。於是我就到了廣州。
先在我舅舅的小學找個位坐下來聽。我舅舅聽說我連“十字相乘法”都沒聽過，趕緊給我補課。我舅
舅是教數學的，又是教導主任，還找了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給我補課。英語老師不太上心，也我基礎
太差根本沒法補，我初一才學26個字母，而我的英語老師暑假才到英德中學學英語，26個字母讀起
來與客家話沒區別，name讀“諗”（我到大學都讀“諗”）。語文蕭老師補課很認真。當然我也很聰明，
文言文不用補，我天生就會。白話文只說一說自己回去看書就會了。我也不知道我期末考了第幾名。
最好笑的是幾個廣州崽見我曬得黑，就來撩我。結果我只好用手腳與他們交談嘍。一打三。其實我在
一分場小學時就喜歡打架，仗着學習成績好老師喜歡我，見誰敢撩我我就用手腳與他們交談。反正老
師總是認為我是被欺負的一方。打幾個廣州崽太容易的，簡直像武松打孔明孔亮一樣。我們在農場時
根本沒啥高尚文明的遊戲。玩的是一種叫什麼“攻城”的（不知是不那些老弱殘兵設計的），就是在泥
地上劃兩個大四方格，再畫幾條一尺寬的小巷子。進城出城的人必須從小巷裡走不得過界。兩邊是敵
人，又推又拉的讓你出界，就算“死”了，得退出遊戲。自己這方先從巷子走出城。出城後可以站到對
方巷子旁防止對方出城。自己這齣城的人多了，再經對方的巷子衝進對方的城裡就算勝了。挺可笑的。
廣州是水泥地柏油路，肯定沒人玩這個東西，否則輕則褲破重則皮開。

那年暑假我們告別我舅舅的小學應當被教育局劃到四中去上初二的。我媽媽來廣州看我。一天她去
華北飯店買菜肉包子。回來就將包子扔下讓我去考三中。我都不知道三中在那裡。但知道三比四小，
照理三中比四中好。四中不是重點中學，但也算是個名校。但我根本就不知道三中是重點中學。我媽
媽說三中在華北飯店門口貼了榜文擴招兩個班的初二，讓我自己去看。然後到了報名日期我們就去
報名了。結果拿了報名表才發現我們都沒帶筆。只好找別人借了筆填了報名表領了准考證。當時對準
考證上的“鋼印”特別感興趣，覺得太有趣了，蓋印就蓋印，怎麼世界上還有鋼印這種奇怪的東西。

過了幾天，我媽媽說：你還記得那個誰吧。他也去考三中。你們要做同學了。

後來我就進了三中初二七班。沒發現那個貴人。以為他在八班。結果又沒發現。回去寫信告訴我媽。
春節到那個外科醫生家拜年，說起在三中沒尋到那個貴人。他媽說嫌路遠，到十四中上學了。十四中
在起義路，三中在大新路，兩校步行距離最多七八分鐘。後來我就沒管這事，認真學習了。想想也是，
我那個貴人如果學習成績真是很好，初一就進二中或者三中了，不用等到初二。所以我到了三中，依
然是學霸，後來到了二中就不是了。

最好笑的是考試那天我媽送我去考，臨進考場又問有沒有帶筆，有沒有帶尺，有沒有帶橡皮擦，有沒
有帶手帕（廣州熱，教室又沒有電扇，都得有小毛巾擦汗，讀書不比種田輕鬆），結果我都煩了。第二
天她不敢送了，叫我舅舅送。我舅舅只送到操場，一打鈴進場，他只說了早點考完回家吃飯，走人。我
媽一直記住這事。後來考大學，有一天下午要考《生物》，中午我妹妹來了。我問她來做什麼。她說來
叫我起床，我媽原想自己來的，怕影響我情緒，沒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