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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探監
送交者: 李公尚 2016年09月03日08:53:19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探監

                                                                                      李公尚

幾年前的一天,人事部主管舒爾曼先生給我打電話,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正忙,口裡應着,放下電話就忘了。半小時後,舒爾曼來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說:“我給你介紹一位北京老鄉吧。”說着,轉回身左顧右盼,一位隧目高鼻的男人就從他身後的門外,探頭縮腦地進來,衝到我面前,雙手抓住我的右手,不容我開口,熱烈地說:我叫阿迪,咱們都是北京人,你要多多幫忙…….

阿迪的突如其來,大有“趁敵立足未穩,當速迎頭痛擊”的戰略意圖,搞得我暈頭轉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再看看舒爾曼,舒爾曼聳聳肩,問:“怎麼,你們不是北京老鄉嗎?”

舒爾曼去過幾次中國,每每提到北京,總是勇往直前地呈口舌之快,儼然一位中國通。阿迪看了舒爾曼一眼,趕緊用五湖四海的普通話向我解釋:“我是新疆的,叫默罕默德·艾迪加,從小跟着父母在北京賣烤羊肉串。我說自己是北京人,是因為老外都知道北京,我想一見面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舒爾曼聽不懂他的話,看了看我,說:“那好,你們聊吧,我還有事。”說完揚長而去。阿迪看着舒爾曼出門後,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面前,低聲問:“這裡除了你,沒人懂中文吧?”我說:“這裡全都講英語,你可以講英語,西班牙語用得也少。”阿迪擺擺手:“不是不是,我不太會講英語,只是不想讓剛才那老外聽懂我對你說的話。我是來應聘卡車司機的,想到你們這裡當運貨司機,剛才那老外好像不相信我是中國人。”

我告訴他,我對招聘的事一無所知,因為我所在的部門從不招聘卡車司機。阿迪聽了有些着急,忙問:“那他怎麼把我領到你這裡來?”我說:“他是人事部經理,可能是覺得我能和你更好地交流,讓我詳細地向你介紹我們這裡的情況吧。”

阿迪聽了鬆了一口氣,說:“我請你吃飯吧,正宗的土耳其烤全羊。”我忙說:“如果你今後在這裡工作了,我們有的是機會聚餐。不用這樣客氣。”阿迪仍不甘心,說:“如果你不吃羊肉,咱們去吃正宗的川菜也行,要不就去布什父子經常去的那家北京烤鴨。”我說:“川菜有很多材料可是穆斯林忌諱的。”阿迪說:“人出來了哪管那麼多?要是全在乎,就沒法活了。”

阿迪問了我一些公司的情況,沮喪地告訴我,他從小跟着父母到了北京,最初在地壇一帶擺攤賣烤羊肉串,幹了幾年賺了很多錢,就擴展到魏公村、甘家口、天橋等地,僱人擺了上百個攤。又過了幾年,他家在甘家口買了好幾套房子,對外出租,還在民族飯店常年包了好幾套客房,接待新疆來北京的人,幾乎把北京所有的新疆烤羊肉串都壟斷了,每天晚上光數錢就數到心煩。只用了十多年,他家就在烏魯木齊蓋起了商業大廈,他父母還當了政協委員。後來,他家聽一些去新疆做生意的西亞人說出國生活更好,就賣了房子結束了生意,他父母和他帶着他的兩個弟弟三個妹妹到了國外。可是出國多年,他們做生意一直不順,全家人也一直都找不到像樣的工作。當年離開北京時換得兩百多萬美元,到現在全都折騰完了……

阿迪不停地說着,我面前的電話鈴也一直此起彼伏,他看出來我很忙,但仍不願離去。直到中午吃飯時,我請他到樓下的快餐廳一起去用餐,他才起身。幾天后,阿迪不斷給我打電話,詢問是不是因為他是穆斯林,那些老外就不願意雇他。他讓我務必幫忙向人事部門解釋,他雖然是穆斯林,但屬於中國的穆斯林。中國穆斯林受漢人文化影響很大,畢竟也是中國人,不具備老外們所謂的攻擊性和暴力傾向…….然而,阿迪終究沒有被聘傭。

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年,我已忘得一乾二淨。但前段時間,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端傳來“趁敵立足未穩”的急迫:“我是阿迪啊,不記得我了?好幾年前,你請我吃過飯……

阿迪是從一個拘留中心打來的。他匆匆告訴我,他用的是監獄免費電話,不能多說,希望我去看他。他告訴我一個電話號碼後,我還沒來得及詳細詢問,電話就斷了。

我頗為感慨,一面之交,這麼多年了,他居然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我根據他告訴的電話號碼,查到了他所在的地址。經過上網查詢,獲知他所在的拘留中心,是一座羈押尚未審判的犯罪嫌疑人拘留所。我猜,他現在找我,一定是讓我幫他聘請律師。

我驅車前往拘留中心兩次,才見到阿迪。他身穿一件上衣和褲子連在一起、胸前拉鏈從脖子連到腰部的無領桔黃色囚服,濃密蓬勃的鬍子,遮住他整個下巴,我幾乎認不出他。我從網上獲知,這個拘留中心不同犯罪性質的嫌疑人,通常分別穿不同顏色的囚服,有紅色、橘紅色、桔黃色或綠色等,拘留看守人員通過犯人衣服的顏色,就能知道罪犯的危險程度。但我無法根據服裝的顏色,弄清阿迪犯了什麼罪。見面後簡單地寒暄幾句,我向他問起案由,他卻只說“有些事情在這裡一時也說不清楚,你能不能幫我聯繫一下中國大使館?讓他們出面幫忙,我的案子就有希望了。我想你在外邊,畢竟和中國使館聯繫方便。”

我隱約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便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冤案,想讓中國大使館派員來了解你的案情並幫助你?阿迪點點個頭。我問你的中國護照放在什麼地方,我需要先拿着你的中國護照到中國使館去登記報案,他們審核後才會出面。

阿迪聽了,垂頭喪氣地說:“不拿護照不行嗎?……我,我們……根本就沒有中國護照,我們全家都沒有。”我覺得不可思議,問:“你沒有護照,是怎麼來的美國?”阿迪猶豫一會兒,才有氣無力地說:“二十年前,我們全家持中國簽發的旅行證件,到麥加去朝聖,借這個機會我們跑去了土耳其。在土耳其生活了幾年,混得很差,等我們拿到了土耳其護照後,全家又借旅遊來到美國。在美國,我們找到了一個穆斯林組織,他們教我們徹底銷毀土耳其護照和原來的中國旅遊證件,然後幫助我們以“長期受宗教迫害、被迫剛逃出中國的少數民族”身份,向美國當局申請政治難民,獲得了美國永久居留權。”

我對他說:“這事就複雜了。既然你已經成了土耳其公民,恐怕再找中國使館就沒用了。你應該找土耳其使領館才對。”阿迪喃喃地說:“土耳其人才不管我們呢!我們在土耳其時,全家都算難民,受到很多限制,唉!別提什麼西亞和中亞那些國家了。說到底,哪個國家也沒有我們在中國時好。中國有少數民族政策,無論幹什麼都對我們少數民族優惠,我們在漢人的地方做生意,漢人都讓着我們,都高看我們這些遠道來的人一眼,其他國家誰管?沒弄死你就算好!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覺得我們在國外申請難民和加入土耳其國籍的事,中國國內可能不知道。我們現在仍以中國公民身份要求回中國,中國政府不會不接受吧?”

我說:“你們持中國旅遊證件去中東朝聖,卻以難民身份加入了外國國籍,現在你們又在美國居留,中國政府即便想接受你們,恐怕也要先了解清楚你們這些年的情況吧,你們能解釋得清楚嗎?”阿迪說:“我們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就是想回中國去,從頭再來,好好過日子。我們在這裡受的苦太多,我想就是坐監獄,也要回中國去坐”。我回答:“既然這樣,我怕我不能幫你和中國大使館聯繫。我只能先幫你聯繫律師。”

阿迪失望地說:“聯繫律師沒用,他們個個都一樣,只願接受有名或有利可圖的案子。在這裡,犯人每個月被允許使用一次免費電話,掛在監獄走廊牆上的免費電話旁邊,貼着很多政府免費律師的電話號碼,我打電話聯繫過好幾個律師,他們來了都只是簡單地問下案情,就勸我認罪,許諾以認罪為條件幫我換取較輕的刑罰。律師們都是按照辦案的數量向政府報賬收費的,根本不願意為犯人花費時間和精力。”

我向阿迪問起具體案由,他猶豫了一下,麻木地說:“探視時間快到了,等你下次來時再說吧。”果然,我們默默相對了一會兒,獄警就過來把他帶走了。

我回到家查閱了有關資料,毫無頭緒。一個月後阿迪又給我打電話,並約好時間讓我去看他。第二次見到阿迪,他的衣服變成了橘紅色,我問他這是怎麼回事?阿迪摸着青腫的眼眶不願回答,只喃喃說他還被換了監舍,他擔心他的案情會加重。他說他剛被關進來時,住的是六個人一間的大房間,衣服是綠色的,同監舍的人彼此都還客氣。一個月後他的衣服被換成桔黃色,調了監舍,換成了兩個人一間。同監舍的人很粗暴,經常無故欺負他,因為那人已被關了很久,案子拖了兩三年還沒審理完,他已覺得沒希望了。為此,阿迪不得不經常被迫對他進行還擊。這個月,阿迪的衣服突然又被換成了橘紅色,並被調到另外的監舍,和一個黑人殺人犯住在一起。

我問阿迪被關進來後是否出過庭,阿迪說他被關進來一年多了,只在剛進來的第三天上過一次庭,法官只是問了問他的一些個人情況信息,主要是為了核實他的身份,就把他送回來了。現在他天天都盼着早日開庭。我問起他的日常生活,他說每天都一樣,早晨五點起床,六點鐘吃早飯,下午四點吃晚飯,晚上九點鐘睡覺。伙食基本都是土豆泥加各種豆類,每隔三四天能吃到少許香腸或雞腿。平時待在監舍里,幹得最多的就是刷洗地板、面盆和馬桶。每星期有兩天被分配到監獄內的其他地方去打掃衛生,這是唯一能離開監舍外出走動並和其他犯人接觸的機會。

阿迪希望我去看看他的家人。他說他的父母和兩個弟弟還有一個妹妹也被關進來了,但還有兩個上高中的妹妹在家,現在也不知靠什麼生活。我問在這裡他和他的父母及弟弟妹妹們是否見過面,他說一年多了,相互之間沒有任何音信。這次阿迪仍然不願向我談起他的案情,我也沒主動問。離開時,阿迪希望我再次來看他。他說在這種地方,盼望着有人探視,是一種極大的精神安慰。經常有人來看望,也是一種能向其他犯人誇耀的資本,讓其他犯人不敢小覷。我問他是否需要我給他帶點什麼來,他說香煙在監獄裡是好東西,但他並不抽煙。

我再次去看望阿迪時,給他帶去了一條煙,因為他說過香煙在監獄裡可以當作現金使用。阿迪見了高興地手舞足蹈。我告訴他我去過他家,他的兩個上高中的妹妹現在都不上學了,一個在中國餐館裡當招待,另一個在越南人開的指甲店裡當學徒工。我只見過他那個在中國餐館打工的妹妹。

兩個月後,阿迪又打電話讓我去看他,告訴我,他已經接到律師的信,他的案子下個月審理。不過律師告訴他,別指望一次開庭就有結果,這只是開頭,可能要開庭四五次才能審完,這期間差不多需要一年多時間。除非第一次開庭,他能按照律師的要求達成認罪協議,案子才能儘快結束。阿迪說,現在他不指望別的,只希望出庭時能見到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離開時,他讓我把一封信帶給他在中餐館打工的妹妹。

我把阿迪的信交給他妹妹時,順便請她去一家土耳其烤全羊餐廳吃了一餐飯。他的那個妹妹告訴我,他們家的案子,主要是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為了掙錢,分別幫助一個穆斯林組織從加拿大往美國轉運來自中亞、西亞國家的偷渡難民,他們並沒有參加任何恐怖活動。她的父母這樣做是希望儘可能多掙一些錢,積攢夠了就落葉歸根回新疆去。但是和那個穆斯林組織有聯繫的一些年輕人,經常上網大罵美國屠殺迫害穆斯林和阿拉伯人,號召全世界穆斯林起來反抗,並發表同情支持ISIS的帖子,引起了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注意。美國聯邦調查局因此查出了那個穆斯林組織偷運難民的生意,還搜查出幾支沒有槍證但又無法說明來源的槍支,於是他們全家和那個穆斯林組織的很多人都被抓起來了。她和她妹妹當時也一起被抓了起來,只是後來警方查清她倆都在上學,沒有參與過運送難民,關了一個星期,就被釋放了。

阿迪的妹妹希望我能開車帶她去看阿迪。我在網上預約了探視時間,幾天后,阿迪的兩個妹妹都向雇主請了假,和我一起去拘留中心看望阿迪。我們到達拘留中心登記時,拘留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我們的探視已被取消。問起原因,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說:昨天阿迪和同監舍的人打架,把對方刺死了,他本人也受傷住進了醫院。因此,拘留中心決定,在阿迪的案子審判結束前,無限期取消阿迪被探視的權利。

回程的路上,阿迪那個大一點的妹妹哭着對我說:阿迪打死人,一定是他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再也忍受不了別人的欺負,才被迫出手的。另一個妹妹恨恨地說:我真想把身上捆滿炸彈,去炸死那些……

                                   2016年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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