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由是“天賦”的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麼它是by default or by nature呢？
我曾經寫過兩篇長文討論西方的自由觀念，今天再探討一下西方“自由”的思維方
式，中國文化有一句話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這讓我聯想到by default or by
nature的差別。
如果說nature是存在，那麼default就是存在中的人為狀態。前者是客觀的，後者是
主觀的。由此而涉及到西方文化的一個特徵，即人類為自然立法。
用人類理性為自然立法，是希臘文化的一個本質特徵，所謂人是天地精華萬物靈長。
儘管一直到康德，西方哲學才認識到人不是萬物的尺度，人類不可能為自然立法，
但這並不等於希臘理性的思維方式能夠改變。比如自由哲學，一上來就先下一個結
論“天賦人類自由”，這等於說人類的default nature就是自由。可是當我們習慣
了這種思維方式而入戲太深，就不可能懷疑用理性為人類的自然本質立法會有什麼
問題，除非我們能夠借諸一種全然不同於希臘理性的思維方式，來作一種如對明鏡
的迴光返照。
首先我們要認識到，人類心智的最高境界，常常是通過否定式而非肯定式來表達的，在
這裡肯定式是否定式的前加行。比如金剛經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
相。”，六祖四句偈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以及老子的“道可道，非常
道。”和孔夫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都是以否
定式來表達人類甚深的智慧。
更深一層來講，東方哲理的否定式，是對人類思維和理性常態的反衝省悟，既然老
天爺永遠都是觀棋不語的，那我們人類自作聰明的喋喋不休能有意思嗎？由此可見，
東方人的心智有三隻眼，兩目向外，一目向內，三觀皆正。與此相比，西方人的心
智只有向外的兩隻眼，由於三觀不齊而對焦困難。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東方的思維方式的一個本質特徵，是敏銳地認識到人類理性的
有限和渺小，這與西方思維方式的師心自用、傲視萬類的過度自信全然不同。前者
聆聽自然，後者解構自然；前者融入自然，後者征服自然；前者是自然之子，後者
是自然之王；前者感悟自然之道，後者代自然立法。
所以人類自由是天賦的嗎？這首先並不是一個觀念問題，儘管我們也可以從觀念上
證偽它，事實上自由是否天賦，它在本質上首先是一個思維方式的問題。什麼是天
賦的呢？只有自然而然存在的一切，才是天賦的，比如人類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
是自然的天賦的，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也是自然的天賦的，包括上課搞
小動作、貪玩逃學同樣是自然的天賦的，可偏偏自由卻不是自然的天賦的。天地萬
類、宇宙自然中，我們找不到一個叫自由的東西，因為自由本質上是人類思維的產
物，它屬於一種人類價值觀念。我們可以說by default人類是自由的， 但我們卻不
能說by nature人類是自由的。人不能替自然立法，以自己的價值偷梁換柱替代天地
造化，一言以蔽之，人類理性不能暴力餵飯，把自由強加於自然。
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形而向下，由於自由這個詞常常被濫用和過度渲染，世人經
常搞錯對象，比如認為自由自在是快樂的源泉。具體到飲食男女，如果說自由作愛
是快樂的源泉，估計能騙倒許多人，但其實只有作愛的欲望，才是快樂的真正源泉，
而不是作愛的自由。由此可見，作愛的自由，屬於by default的範疇；而作愛的欲
望，則屬於by nature的範疇。
那我們為什麼可以說by default人類是自由的呢？因為它表達的是不同於自然邏輯
的人類文化邏輯，即西方契約文化的內在邏輯。與此同理，我們也可以說by default人
類是性善的，因為它體現了東方倫理文化的內在邏輯。
我昨天說自然是天賜的，自由是人賜的，有的同學可能把“人賜的”誤解成了別的
東西。其實我想說的是，自由並不是嬰粟之花（壞的內種），但是把自由絕對化，
比如說人生下來就有自由、自由天賜等等，很容易引生歧義，即理性假自由之名為
自然立法，又借“自然”為人性立法，這樣一來二往，自由變成了本尊，君臨天下
神聖不可侵犯，聽不進不同的聲音。比如在冬冬眼裡，我就類乎不可接觸者，愚不
可及，充滿奴性不配有自由云云。不過悲中有喜，這也恰恰證明自由不是生來就有
的、天賜的。
其實我與冬冬爭論的核心只有一個，即自由是不是第一義、是不是最高價值、是不
是人性的根本支點。我始終認為西方的普世價值比如人權和自由，都不是人類的最
高價值，因為它們都需要其它更基本的人類價值（我稱之為深層價值）的支撐才是
合理的。
維基在“天賦人權”條目下有這樣一段話 ── “天賦人權在政治學和法學的思考
主要集中在更高法律規則（rule according to a higher law）及其衍生開的一些
其他概念。更高法律規則意為只有當公平、道德和公正這些更高原則獲得滿足後，
法律才可以被執行。”這樣的思路，當然也完全適用於自由。
百年來西風東漸的思想悲劇就在於，中國人把自己文化中沒有的東西視為至寶，卻
完全無視了西方文化中那些與自己文化相似的常態內涵（higher law），這無異於
買櫝還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