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好為人師

國人或多或少大略是有一點好為人師的脾氣。

不是麼？知一當十、瞎子摸象、一葉障目 不見森林，大概是說這類人的，——他們並不知，或許僅聽聞一些皮毛，與人爭論，“拿雞毛當令箭”，開口就是“應該”或者“必是！”一臉永遠正確的神色，總之，這些人多是要教訓或指導人的，並且很顯得有底氣。《宋人軼事匯編》中記錄這樣一個人物，他叫鍾弱翁，每每“所至，好貶駁榜額字畫，必除去之，出新意，自立名為重書之。然其書實不工，人皆苦之。嘗過廬陵一山寺，有高閣壯麗。弱翁與僚屬部曲擁立，望其額，曰‘定惠之閣’，旁題姓名漫滅。弱翁放意稱謬，使僧梯取之，拂拭就視，乃魯國顏真卿書。弱翁顧謂客曰：‘似此字畫，何不刻石？傳者以為笑。”這樣可笑人的掌故，自古及今，實在是不少。

隨手撿閱，又得到一個：

說是從前有個人物，學問不好，卻好為人師。一日見得“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念念記之。忽一日死掉到陰間，閻王責罰他在人世治學不精，卻好顯弄，每每開口必以師者自居，終至以訛傳訛，誤人非淺。這位先生當然不服，極力爭辯。閻王不耐煩，立判他投胎做狗。這人聞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跪求要托生成“母”狗。閻王驚問何故，答曰：“古人云‘臨財母苟得，臨難母苟免’”。故事雖然刻薄些，但也道出這個“好為人師者”的無知！

這是緣何呢？

鄙人拙作《放鶴餘墨》有言：“杯小，易滿；人薄，易足。易滿之杯，笑它杯總是不滿；易足之人，觀別人總是不足。”如是而已。試思才薄德寡之人，眼界就那麼寬，眼見總為實麼，便要去笑嘲他們看不到的東西了。本來，人人都會有局限，原也是無可厚非的，萬能的大抵只有上帝吧。人世間相處，互為取長補短倒不失一樁極妙哉的事，孔子就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人同行，大家相互切磋，偶有或勘誤或指正，只要點到要害處，而不是胡說，真的是件雅事呢。比如，宋·計有功《唐詩紀事》記有：“鄭谷在袁州，齊己因攜所為詩往謁焉。有《早梅》詩曰：‘前村深雪裡，昨夜開數枝。’開谷笑曰：‘數枝’非早也，不若‘一枝’。則佳。齊己矍然不覺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為齊己‘一字之師’。”

古人嘗能如此，況今人乎？

然而，卻是不料。當今之國人，似乎蜀犬吠日者不少。看見有人談些道儒，也不去深聽細看，劈面就教訓人道：“何不將錢穆的書讀過幾本，再來談！”好像惟有他是讀了錢先生的書得到道儒之精義的了，別人都是瞎掰——其實，他是連別人在講些什麼都沒聽明白，只是一上來就是要表現的，於是氣勢十足，聲腔很高。但，你要去問他錢先生講道儒都講了些什麼，他早已是沒有了蹤影。

《孟子·離婁上》云：“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可是，你是不該舉孔孟的，那邊一個自稱讀了《聖經》的人，一聽你在例舉孔孟馬上就臆為你在談道德，繼而要加個“主義”，然後便有“十足的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的笑嘲了。這都哪跟哪呢？風馬牛不相及，思維倒是很跳躍。這些人評文論事，斷章取義者多，言不及義更是司空見慣。因為，在他來呢，閒着也是無聊，見着天下有些事，便也跟着吆喝幾嗓子，其目的本也解決不了問題，更不是交流，而是搗亂，或者是一種表現。表現他是胸懷天下事，或是讀了《聖經》的。不是麼，他一會兒指東打西，一會兒指桑罵槐，一會兒他又開始對你這個基督徒耳提面令了——《聖經》裡的流氓，最後被上帝揀選大用的人多了：雅閣以色列的“先人板板”就是個賴皮，聖保羅最先叫掃羅，是個十惡不赦之人，云云。讀《聖經》讀到這一層次，還愛誇誇其談，其實發言並不錯，人嘛誰也不天生就是先知的，不料是他的那種語氣，有點趾高氣揚，一臉故作高深，一語未明，即要勸你“懸崖勒馬”了雲。《馬太福音》5章有：“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然而，他卻口滿，不問青紅皂白，故意與人抬槓，以昭顯他的存在。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勉學》有句話，就是針對這種人的——“師心自是，稠人廣座，謬誤差失者多矣。”這，倒也使鄙人開眼，頓時竟然憶起曾仕強先生講的“三季蟲”的故事。不談了吧，《莊子集釋》卷六下《外篇·秋水》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

2015/7/14午間，磨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