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阿飛的劍
萬維讀者網 > 茗香茶語 > 帖子
長篇小說《余嫣》第一章(節選)
送交者: 蘇小白 2017年09月22日09:46:3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這個長篇與《墨白》是姊妹篇,兩部小說已經完成。


其中《墨白》早些時候,被美國某家出版公司要出版,因條件沒有談攏,故沒得行世。


歡迎海內外出版社或出版公司,與本人接洽聯繫出版,謝謝!


可登錄本人在萬維博客,發短信,即可,再謝。



《余嫣》


  

 

  第一章 少女時代

  

1

  

余德成一跛一跛走在雪野上。

一眼望去,滿野白皚皚積雪,虛弱的太陽光線散在雪上,微微波起縷縷紅紋,隨細風和雪沫兒貼着雪面翻遠去,遠處,閃動一晃一晃淡藍色光帶,倏忽不見。褚河兩邊的樹,低矮瘦小的,被雪覆蓋,隆起了雪堆兒;枝幹龐大、生性堅韌的,頂着雪的壓力,一掙,厚厚落雪淋淋漓漓塌下,繃挺起一枝兩枝,底下便露出一大塊兒黑牙牙雪洞來。褚河異常瘦,被厚實的積雪擠着壓着,喘出大口大口白汽,從豁豁牙牙雪窩裡蠕動而去。遠處,老山坪和角子山呈“八”字向東南和東北延伸,兩座山皆落滿雪,白的出奇,高得也出奇,肉眼看,要比夏秋天高出百十丈,山下村莊被雪淹沒了。近處的余莊還能從白白積雪下面看出一株株黑樹杆和土黃的屋牆來。

  

還有三四里就到莊頭,余德成一手摁膝蓋,一手頂頂遮住眼的火車頭帽沿兒,往前看看,滿口噴出白色呵氣,實在累得不行,走雪路不顯十幾里地,再說他還是個跛子!——“這一回,可算把孩兒的事兒給辦妥了!”余德成一高興,腳拔不住滑,身子一趔趄,“啪”,跌倒雪地上。人,這一生的命運,往往就是在細微的一些念頭或舉動下發生質的變化的。滿把年紀的余德成跌倒的一剎那,突然想起角子山剿匪戰。一九四八年秋天角子山剿匪。戰火燒天。紅旗獵獵。一大股土匪黃蜂一樣往山下湧來。那時,他是解放軍,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他奮勇拼殺。山,是石頭山;山腳下長滿蒿草和苦艾,忽然,他看到不遠處一個躲在蒿草棵里的土匪端着槍向班長瞄準,他大喝一聲,將班長華殿昌推到,土匪一驚慌,子彈打進他大腿內,他倒下的姿勢也是這樣,身子一趔趄,橫着摔下。

  

“完了,我這條腿!”

余德成老漢倒在雪窩裡再也爬不起來,與一九四八年負傷情形不太一樣的是,那次受傷後,他感覺不到疼,還能掙紮起來射擊,這次摔倒在地,疼痛難忍,右腿站不直,左腿又摔傷。他努努身子,終是無濟於事,索性坐在雪地上,往後一抑靠住雪壠,托起那條好象跌斷的左腿。雪野,很靜。余德成老漢的火車頭帽子也掉了,花白頭髮、鬍子和黑棉襖上沾滿了白雪,他試試想探過身子拾起不遠處的帽子,一股鑽心的疼,動彈不得。他托着腿,苦笑一下,“你說人活一輩子圖啥?跑前跑後還不都為了還債!上輩子欠他們的啦!”德成老漢自言自語。他往四周看看,茫茫一片白雪,白茫茫一片。——“今兒看來我不餓死凍死這兒,就要疼死在這兒哩!”說出這些話,德成老漢心裡發酸。

  

難怪,養了個不爭氣的兒子下學了,就知跟村里沒正型兒的半大孩兒們瘋玩!前兩天,沒下雪哩,就準備準備些乾糧帶槍進角子山打獵去了。政府號召修老山坪“富民渠”,多正經的事兒硬不報名參加!村里還沒人敢說他。——還不是看我余德成的老臉!老余心裡恨起了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余栓緊。恨得也在理兒,三里五村人抬舉余栓緊哪根骨頭,還不是看他爹德成老漢是革命功臣,打過土匪受過傷,復員後一直當余莊大隊黨支部書記。再說,村里村外誰不知余支書在公社裡有人-----公社華殿昌副書記與老余那是戰爭年代落下的過命交情!打狗還要看主人,村人對余栓緊還是高看些。人家看起你,學好吧,可余栓緊自覺家庭條件強,爹有國家補貼使着,娘又慣他,就懶待做農活、整天跟長不大的小子似的吃了玩、玩了吃,正事不干。

  “得給孩兒找個事兒做哩。”媳婦在家一般不大言語,可前幾天老在余德成跟前兒嘮叨。

  “找啥活兒?老山坪修富民渠多好的事,硬出不了那力!”

  “找個公家的活,不中哩?”

  “上哪找?人一打聽遊手好閒,誰還用?”

  “孩子不是還小着哩嘛!”

  “還小哩,我跟他這麼大都跟你成親了!”

  德成媳婦不言語,去給德成端沙糖茶喝。喝完一碗沙糖茶,德成老漢心軟和了,孩子再不爭氣畢竟也是親骨肉,得給他找個正經事做做,該!誰叫我是他爹!余德成老漢在一個清晨上路了。他要到褚河鋪找老上司華書記說說孩兒們的事。唉,自己仨孩子,大閨女秋芹從當赤腳醫生、到去潁城衛校上學、和後來當衛校老師都是人家殿昌一手給安排的,沒花一分錢、沒送一分禮,現今兒子的事又要麻煩人,德成走一路心裡不美氣了一路。華殿昌還是很給老余面子的,一見面,就猜着是給他兒子要出路哩,二話沒說,答應幫忙,並指了兩條出路,好一條的呢是直接到公社來上班,這事辦不成了,再就是第二條,秋口送孩子去當兵,到部隊鍛煉幾年,轉個支願兵回來好安排工作。余德成得了老上司華書記這番話,感激得捧起華書記的手。

  “那我走了,孩們兒的事兒你多操心吧。”

  “老余哥,放心,自己孩兒們的事!”華殿昌握握德成老漢的手。

  “他哥,不能走,晌午我包餃子,您跟老華好好喝兩盅。”華殿昌媳婦說。

  “不了,不了,家裡還忙哩。得閒了再說。”

  德成老漢出了華家的門,並沒直接回家,心裡高興,拐鄰村胡二家喝酒。胡二也是老戰友,原為部隊衛生員,復員後當村里衛生員,沒家沒小,至今光棍。好一陣子兩人沒見面,德成灌了二斤“寶豐”酒,割了斤半熟豬頭肉和一掛煮得爛熟的豬腸子。高興,多喝了幾杯。夜裡就擠一張床上打老騰,不想後半夜,天下起大雪。

  “這災事兒都是擠着攆着哩。”德成老漢躺雪窩裡想,栓緊那兔娃要不去打獵,他娘就不會在我跟前兒老嘟嚕;老婆子要不整天嘟嚕,就不會去求殿昌辦事;事辦不成,就不會找胡二喝酒——唉,我哪能拌這一跤?!

  “命里該吃毬,跑到地南頭!”

  德成老漢看看雪野,空空的白,連個鳥影都不見,離周圍村子還很遠。德成又使勁兒移身子,一股剌心的疼,讓他放棄爬起來的最後一絲希望。家裡老婆子想我還在殿昌家的吧,小女兒嫣,近段兒集中排練節目,天天夜裡才回家。沒人知我摔斷了腿,余德成邁眼看看遠處,無可奈何。

  

 

 

 

2

  雪壓着的余莊是褚河鋪最大村莊,三千多口人。村子北邊十五里半是老山坪,老山坪當地叫“虎山”,山頭如虎頭,昂然仰起,整架山如一隻臥虎;村南臨近褚河,河南去四五里是角子山。褚河乃白沙河一段,從角子山和老山坪交叉處流出來。老山坪和角子山,活如女人兩條大腿,白沙河從女人大腿彎兒里流出,河水清且漣猗,盛產魚、蝦和老鱉,河灘邊湧出潔白如玉的白沙子。余莊就座落在白沙子一邊。這裡世代老人口傳:余莊風水好,遲早要產貴人。余莊姓余的多,也有徐姓和周姓。余德成這一支余姓在族裡是輩份高的,他小閨女余嫣十四歲,在村里都賺上姑奶奶稱號了。加上余德成是支書,大閨女余秋在地區衛校做公家人,兒子好壞也是近多年村里惟一一個高中生,村民對他一家是高看的。更讓村里老少爺們高看一圈的,是余德成小女兒,余嫣。

  

    余嫣生下來,潔白如玉,同村接生的法運婆說,從來就沒見過恁白嫩的女娃兒。那是十四年前,1962年春,農曆三月十八,連續幾天西北風颳得愁慘慘的。余德成作為褚河公社的人大代表出席了縣人大會議。這次會議總結了大躍進的“經驗”教訓,王風昌縣長被罷免了。新任縣人王世欣在會上號召國家職工自動離職返鄉務農。余德成估摸不透眼前形勢,大會一結束就去找老班長華殿昌。華殿昌現在縣委辦公室工作,還沒等余德成開腔,華殿昌一把撈過他走到大桐樹下說:

  “你弟妹巧仙想回鄉務農,德成哥,這忙你能幫嗎?”

  “弟妹要回鄉下,我這邊沒啥事兒,可是殿昌啊,眼前這形勢你吃得准嗎?”

  “沒聽說閣街、後窯兩地都出現了社員外出討飯和送童養媳的事兒?”

  “聽說了。”

  “自然災害這麼嚴重,呆城裡還不如到鄉下借地種,一來吃飽飯,二來支援一下國家建設。”

  余德成沉重地點點頭,一跛一跛回家去。

  剛走到家門口,一團白月亮從密密桐葉間升出來,像個白娃娃。這時,他聽到一聲女嬰哭。

  “栓緊他娘生啦!”他高興得衝進院裡,就聽到法運老婆說,從沒見過恁白嫩的女娃呢!是個女娃?他進屋一看,媳婦滿臉汗水躺被褥里,身邊裹着個小臉白得如月亮的女嬰,那女嬰看着他,眼睛黑亮如葡萄。

  德成很喜愛自己這個老生兒閨女,親得一直沒起名字,總是叫她:小貓妮。等小貓妮長至四五歲,德成去哪還總愛帶着她。一天,喝罷湯,德成又帶貓妮去華殿昌家閒嘮嗑。——巧仙到鄉下種地,華殿昌沒出一年也調褚河任幹部,不久,在余莊弄了片宅基地蓋房子落了戶。只是後來,殿昌當公社副書記,人也不年輕了,整天十幾里路騎車來回跑,不方便,將巧仙調一中教書,才又把家從余莊搬進褚河鋪。華家有個獨生女,起名叫華芳,跟余德成兒子余拴緊同歲。華芳喜歡跟小貓妮玩。每次,見德成到她家了,總是嚷,德成叔咋沒叫小貓妮帶來玩呀。小貓妮越長越討人愛,細白皮膚,黑亮頭髮,明鼻子大眼,說話帶點自來洋。父女倆兒繞過村子大東溝,柳眉一樣的細月,從黑黑屋頂升起。

  “爸,你看那兩棵松樹像啥?”

  余德成放眼看看了溝沿兩棵松樹,說:

  “像啥?我看不出來。”

  “那棵大松樹像你,小的呢就是我。”

  余德成愣愣地看着女兒,一個四五歲的孩子,說出這話,他驚喜,又有些害怕,這樣聰穎女孩,他擔心他家養不起!到了華家,德成將這句話說給華殿昌,華殿昌也一愣,繼爾拊掌大笑:“德成哥,這余莊的貴人看來是出在你家嘍!”就在那天,華殿昌親自給小貓妮取了學名叫:余嫣,說是這閨女容貌美好,將來必有好前程。

  

    一恍兒,余嫣已十四五歲了,出落得細高桃,說話輕聲細語,認識不認識的,見了總先笑,大大方方不卑不亢。余嫣有靈性,書讀得好,課文背得淌淌似水;剌繡好,針腳走得精妙無比;嗓子也好,聲音純得跟林中流雲和褚河水似的。這年十月份,余嫣代表褚河公社幾萬人民,在縣西北大操場慶祝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的萬人集會上,表演節目,贏得了潮水般的掌聲。這兩天,公社裡文藝尖子們又聚在余莊村小學排練節目,準備去老山坪慰問修築“富民渠”的功臣們哩。自然,這次,余嫣還是主角。

  

    余莊小學在莊西頭。

  校園西邊是麥田,北面也是麥田,其間一條大路,蜿蜒北去老山坪;東面大隊院,南面校大門。門前一條大路,東通褚河鋪,西到閣街高中,全長近三十華里。余莊村被路一分兩半,村南聚集余姓輩份高的幾支人家;村北多是徐姓和周姓人家,後來余姓戶延大,也有的搬村北來定居。太陽出來了,高高白楊樹,還掛滿了一長串一長串冰凌,樹杆上也結了厚厚的冰,朝陽這面,冰融了,一道道水流往下滲。小學校土圍牆新貼幾幅“打倒四人幫!”等彩紙標語,也有幾幅舊標語,雖然被撕了,一處兩處粘得緊的地方還有遺留,隱約能看見“狠批”等字樣。牆頭落滿了雪,太陽照下,窩起一窩兩窩淺坑兒,水淋淋發亮;牆內的雪,被掃堆到幾棵桐樹根兒或廁所垃圾旁,堆得高高的,又髒又黑。校園其它地方乾淨淨的,有幾處掃雪慢了,有些濕泥。一群文藝學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伊伊呀呀唱,正排演得熱火朝天。桐枝上的雪,間或被他們的唱或笑聲顫落,撒人一頭一臉,有時直落進脖子裡。學生的臉被寒風吹得紅朴朴的,然而,他們精神卻異黨亢奮,心靈好像圍着篝火跳舞,溫暖而激動。余嫣梳兩根短辮子,勒條紅圍巾,穿碎花淺桔色撅肚棉襖,皮膚白如褚河灘的白沙子,與一個男生正有板有眼地練唱現代豫劇。

  “余嫣,過來一下!”公社一個抓宣傳文化的年輕幹部喊她。

  “啥事兒?”余嫣頭一抑,嫩白臉龐在雪與夕暉映照下,晶瑩透明。

  “你爸出事了!”年輕幹部說,“快回去吧,你哥又不在家!”

  余嫣一驚:我爸會出什麼事兒?

  也顧不上問,跑出校門。好遠了,才想起沒問一下,又不願勾回去。反正挺嚴重的大事吧,余嫣加快步子。路兩邊人家的牆頭上皆落了雪,如縫上白花邊兒,院牆有土夯的也有青磚壘的,偶爾一壁牆外還堆起四四方方草糞堆,被雪蓋嚴,一隻兩隻雞在上面啄,啄出烏黑的土沫。太陽照一天了,雪路泥渣渣的,越來越難走,遠沒有積雪籠蓋時來得潔淨、浪漫。生活,也是這樣,當一層榮光籠罩住的時候,覺得周圍一切都溫馨幸福,突然這榮光消逝了,方體味到世路的艱難。落日,餳了眼似的,迷迷糊糊在一片灰青的天雲里往下掉。淡褐色黃昏,從樹縫從遠路滲過來,幾聲狗叫,驚飛起灰鴿,那幾隻灰鴿在直直細細炊煙邊打個旋兒,又墜落村子裡面了。路上少人走,余嫣趔趔趄趄往回跑。

  


    3

  

    前面說余德成老漢跌倒雪地,摔斷大腿,幾經掙扎,終於放棄站起來走的努力。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一點點往西移,再加雪窩裡臥久又不活動,德成老漢覺得冷颼颼的。

  “這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老臥雪窩裡算哪一出兒?!”德成老漢思謀着,就是爬也要爬回家去。他咬緊牙關、試試爬幾步,可跛的腿使不上勁、傷的腿又不敢使勁,爬了幾下便癱軟雪窩裡。他雙手柱着雪地,仰頭想叫喊。他看見一隻烏鴉,在半空飛來飛去,像在水裡游泳的黑魚。一時間,德成老漢就如掉進深水裡,呼吸不暢、肢體軟虛,頭一暈就要栽進積雪裡。在他栽下去的一瞬間,透過撲騰起的細碎雪沫,他看到了遠遠有黑點慢慢朝這邊移動。是人!他一隻手頂着雪地,一隻手伸長奮起一搖,扯動大腿,一陣劇烈的撕疼讓他幾乎昏厥過去。黑點,慢慢變大、變高,清晰,是兩個人拉一輛架子車,“吱隱吱隱”碾着積雪過來了。

  拉架子車的是一對父子。

  他們是褚河鋪另一大村西寨的。西寨是褚河鋪菜區,離余莊十八里左右,在褚河鋪正北方。余莊、西寨、褚河鋪,三村在地圖上剛好呈現一個類似於直角的三角形。西寨地形較低洼,井水位低,土又肥,解放前就是方圓幾里出了名的菜區。產的大白菜,個頭大,包得又磁實;蘿蔔粗長,一看就知養份十足。拉車的父子,父親叫沈鎖,四十五六歲,濃眉大眼黑臉面胡,四棱個子;兒子叫沈慶東,十五六歲,臉白,高鼻子單眼皮,文文弱弱,只從長相看不出這一老一少是父子。他倆是往老山坪水渠工地送大白菜的,一早就出來了,晌午在工地吃過飯,趕回來,明早還要再送一大車蘿蔔去呢。沈鎖是西寨大隊四小隊的隊長,平時公社有會議,他也參加一次兩次,與余德成認識。父子倆不說一句話,父親在前邊,兒子拉着空車跟後面,走着。只聽見車軲轆碾着積雪吱隱吱隱響。

  “爸,前面有個人?!”

  “可不是!看着像余莊的余支書。”

  父子倆同時跑起來。

  “真是德成哥呀!”沈鎖慌忙過去攙扶精疲力竭倒進雪窩裡的余老漢。

  “鎖,是你。俺這條腿摔壞了,起不來。”

  “大雪天的,德成哥你這是往哪哩?”

  “褚河鋪回來,拌到這兒大半晌了。”

  “慶東,快過來,抬起你德成伯,放車上,趕緊送回家去。”

  沈鎖說着,過去托起余德成的背,放架子車上。沈慶東拉起余德成跟着他爹,一步步趕向余莊村。

  余大娘早早燒罷湯,也不敢封煤火,孩兒們和孩兒們他爹回來還要熱湯哩。透過木格子窗看一下天,她約摸着德成晌午飯就該回來了,可眼看看日頭落西,還不見人影兒,該不回岔住啥事兒了,她自言自語到堂屋生起一盆劈柴火,火生起來,濃濃白煙冒儘是黃黃的火苗。堂屋暖和和的,她搬條小板凳坐下等人回。也不知是栓緊的事兒沒辦成?想想現在找個事兒也真是怪難的,這大雪天真苦了孩兒他爹了。可一想到栓緊這孩子整天跟放鷹似的老不在家,不找個事做做,要早晚鬧出什麼事來,余家背不起那名譽哪。余大娘身在堂屋裡烤火,心卻繞着三孩子轉。三個孩子,老大妮好歹算安排住了,這年八月十五過了門,女婿本事不多大,老實本份,好壞成家了就不操她那頭心了,小閨女嫣從小到現在數她最省心、聽大人話,懂事,弄啥事,老是得體。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栓緊這鱉娃孩兒!兩閨女就他是個小子,噙嘴裡怕化了、捧手心怕碎了,嬌生慣養,可好,越嬌養越不爭氣。這不,莊裡人都到老山坪修渠哩,他卻跟幾個“野種兒”進角子山打獵去了。他就不往他爹臉上貼一點光彩!余大娘想起兒子又發愁又生氣。

  “好壞都由天啦!”余大娘嘆口氣,往火盆里續幾塊兒劈柴。

  忽然,院子外一陣糟雜腳步聲,接着,是叫開門的喊聲。

  “栓緊他媽,快開門!”

  “老嫂子在家嗎?快開門呀。”

  余大娘聽出來第一聲是法運老婆的,第二聲卻是陌生人的聲音。會是啥事呢?她忙過去開門,就聽到門外議論聲——

  “摔得還不輕哩。”

  “可不是,估摸骨頭要斷。”

  “你們咋碰一塊兒了?”

  “要不是鎖他爺倆兒,我怕要凍死在大路上了!”

  余大娘打開大門一看,門外聚了村里幾個老人、小孩,有兩個是不認識的拉着架子車,德成老漢渾身雪泥,蜷在車上。她慌了:

  “這是咋着啦?咋啦?”

  “德成哥拌倒了,估摸骨頭受了傷。”

  “栓緊不在家?快去學校叫小嫣回來,她爸都摔成這樣了。”

  “是啊,家裡沒個跑腿的人不中!”幾個老人七嘴八舌,就有一個小孩子跑學校送信去了。

  沈鎖、沈慶東父子倆慢慢將余德成從車上架到西廂房大床上,安頓好後,太陽倒下了。西天的青灰雲留一吻紅印,那紅,倏忽變淡,終於沒有。這時,天上青鐮一樣的彎月,倒顯得透明起來。沈鎖喊兒子沈慶東拉起車就要回家。床上的余德成和滿臉焦急的余大娘都死活不讓走,非叫喝罷湯再回去。

  “喝湯不喝湯都沒啥,趕緊給德成哥治腿要緊。”

  “回去不是還得喝,在這兒喝湯!”德成老漢忍着疼說。

  “又不是外人,不在這兒喝湯就得罪了?”沈鎖說着丟個眼色給慶東。

  慶東拉車往外走。余大娘柱着小腳,撈沈鎖的衣襟就是不讓動。

  “明兒一大早還要往老山坪工地送蘿蔔哩,老嫂子,得罪不了!”

  “不在家喝口湯,嫂子我這心放不肚裡。”

  余嫣急匆匆跑回來。

  一進門,與正要拉車出門的沈慶東碰照面。余嫣愣了愣,臉不由羞紅,忙扭臉去問她娘:

  “媽,我爸咋啦?”

  “摔了,多虧你鎖叔和你這位哥叫拉回來了,要不,唉。”余大娘說,“快攔住你哥,別讓他走了,叫喝罷湯再走。”

  余嫣站那兒,不好意思伸手攔,只說了句“喝湯再走吧。”聲音清柔悅耳。沈慶東滿臉通紅,不敢抬眼去看余嫣,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拉車子硬往外去。余嫣看他那樣子,羞得也不好意思攔,沈慶東趁勢拉車走出門。這時,余嫣才緩過神來,忙跟出門外,看見沈慶東拉着車,頭也不抬往前走,背影在鐮月光里,英俊飄逸。余嫣的心跟着那身影,輕飄飄飛遠了一忽兒,淡淡甜蜜,如花蕾悄悄綻放,生命一絲絲融開。猛然,她想起爸摔傷了腿,忙收攏思緒,走回院子。余大娘嘆口氣說:“真是一家大好人,爹實誠,兒子俊朗,品性又都真真是好!”說罷來到堂屋,要將碳火盆移到西廂房裡。余嫣想問那兩個陌生人是誰,又不好意思問起,跟娘進屋,拿鐵杴托紅火的碳盆,小心地移到余德成的床頭。德成看一眼小女兒,一言未發。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看還是到穎城大醫院看看去。”余大娘說。

  “還不一定是傷了骨頭,我約摸着象是扭住筋了,明兒叫胡二請來瞅一下就中了。”德成說着想翻身證實一下,可剌心的疼讓他動彈不得。

  天,已經黑下了。一彎冷冷的月,照着前面人家房屋頂上的雪,泛出清幽幽的寒光。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16: 我的車,傷痕和小西瓜。。。
2016: 英國迷冬冬來看看,赫赫不要臉的盎格魯
2015: 看到大媽們手舉紅旗歡迎習大彭嘛,美國
2015: 老豆子:74年上海成功研發轉子發動機
2014: 土豆姐姐 :優生的概念
2014: 這個以親身經歷討論國妞和白妞的檄文,
2013: 葫蘆為什麼說清那,據說因為紅版主不喜
2013: 大家可以攻擊尼羅的缺點,但尼羅的缺點
2012: 貼《無恥的捏造》者的無恥
2012: 真沒想到清朝倒台一百年之後,現在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