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前想起小時逢年過節的“憶苦思甜”。學校聘請年老的工人或農夫回憶過去。故事確實是苦。一位曾做奴隸，偷了主人一塊糖，堅持每天一舔，半年之後終於讓主人發現，乃獰笑一聲，命其跪煤渣子，渣子鑲嵌到肉里。回憶至此，把褲腿掀起來，展示駭人的傷疤。女同學尖叫抽泣，預伏的班長妹妹站起來領喊不忘階級苦，達到大戲的高潮。

其實班座的爸爸是國軍傅作義部的將軍。別人做奴隸時，他家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應該憶新中國的苦，思民國的甜才對。

有些人聽多了生出抗體，成了“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淋漓的鮮血”的猛士。一次一人說：“這老頭的故事不苦，跟河南那老太太比起來差遠了。”口氣之老氣橫秋有六十多歲。也是，人活不到六七十哪能見到那麼多的苦難？老師批評他情商低。其實不該怨他。比如喝酒。誰開始喝也會面紅耳赤，咳嗽等。鍛煉之後，能飛觴醉月，連盡數杯的並不在少數。假如只給一小口，倒要怪你不夠朋友了。
校方的對策是把酒杯換成梁山式的海碗，在老奴和大疤之後追加了“吃憶苦飯”。在悲憤的氣氛中，炊事員送殯似地抬出一屜糠窩頭與菜糰子，諸生肅容取食。菜糰子味道尚可，只是未曾放鹽，“淡出鳥來”。糠窩頭則極惡劣，非貧農的食管很難接受。我吃了一口便扔掉了。老師質問，我說，餓肚子不比吃窩頭更苦嗎？老師說你思考一下這個說法錯在哪？然後讓我站牆根兒。我懷疑她也不雞道答案。

批評完了我又表揚羅勉，說他吃三個仍不下火線。我看着他細細的脖子，不敢相信這個頗有書卷氣的傢伙有如此的英雄氣概，更像是因為父親大資本家，想表現積極吧。而表揚有效，到了下回，就有吃四五六個的。記錄不斷被刷新。老師怕他們吃出毛病來擔待不起，又規定今後聚餐以四個為限。

其實大家都犯了一個可悲的邏輯錯誤。憶苦飯者，目的是體現“苦”，苦得無法下咽，才說明憶苦者所言非虛。狼吞虎咽，吃的香甜無比，不等於抽故事的嘴巴麼。而且那麼壞的吃相也有失斯文之道，至少不算大將風度。吃窩頭與喝酒不同。川人有云：“酒醉英雄漢，飯脹日弄包”嘛。

現在想起來我也許是錯的。學校安排這種事不是為了邏輯正確，是為了培養學生的韌性。如果說苦難是人生的良藥，聽苦難故事就等於咀嚼人生的藥渣。盧剛一帆風順，就受不了挫折。老明被送鄉下抬電線杆子，倒PRL發文章了。現在網上幾個搗亂分子天天罵，以為能趕跑他，簡直痴心妄想。也不想想人家電線杆子都抬上山了，幾句罵能趕走他嗎？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嘛。

我現在教育洋雇員標準文本：電杆和PRL。第二課，中國曾經有個總統毛澤東，一生坎坷，終於完成了民族獨立。他相信少年人必須“水擊三千里”，所以在經濟極為困難的時候，不惜用巨資送全國少年進勞工營，讓他們在苦難中求生。結果，從煉獄中走出了中國現任總統，加上七人參議院（中央常委）的所有幹才。幾年間，把官場改造成了勞動營，在這個溫床的腐植土中，栽了大量未來中國的總統苗子。
結束語是：“為了培養你們當美國總統，我給你們預備了勞動營--我的公司。讓你們進來，割草便割草，耕地便耕地，不嫌錢少，不嫌苦。我小時候還聽過把煤渣跪進肉的故事，怕嚇到你們，今天就不說了。”

吃了這幾個糠窩頭，多數洋人的表現都上乘。他們發現我並不叫他們抬電杆或者跪煤渣，連PRL都不用寫，只叫他打幾個電話，寫幾行程序，等於提前讓他們進入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