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0）
扣扣說這句話北大學校長不該不知道，可怎麼才算是知道呢？今天的讀書人不知道
這句話的少，但知道卻讀錯字的人絕不會少，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為什麼呢？
因為“鴻鵠”的鵠，在今天的新文化中完全是個孤字，別的地方極少見到用到，所
以一但念錯，很難遇到糾正的機會。但比較一下在舊文化中，鵠是個活字，詩文中
常常會見到，此處萬一念錯，彼處仍有糾正的機會，用今天的話來講，這叫做“使
用的頻率”不一樣。“輕關易道，通商寬農”也是同理，它也是今人從未見過的孤
句，意思尚且不明，念錯的概率自然就大，跟是誰在念並無關係。
所以念錯寫錯，不是哪一個人、哪一類人的問題，它首先是中國現代文化的問題，
是全體中國人的問題，是每一個人的問題，當然也更是那個什麼來到個人為老黑魚
批改作業鬧出笑話的問題。
今人老念錯別字，究其原因，一是舊學和文言在大陸早被拋棄了；二是舊學詞句既
便還有，它們在現代語言中的出現頻率也是非常低的，比如一輩子就說一次，可命
里註定就說錯了，還盡人皆知（所以北大校長也可能很冤，可能上初中時他們班的
語文科代表就醬念的）；三是我早就提到過，中小學的母語，在大陸我們叫“語文”，
但在台灣叫“國語”，夫子云名正則言順，“國語”這個概念，把語文教育的內涵
界定了，它的內容只能是中國古詩文加少量現代漢語教材。但“語文”之語沒說是
哪一國的，所以大陸的語文教材中既有有馬克思，也有高爾基、江澤民。。。而詩
文，都不到三分之一，可見問題的根本，還是出在“語文”二字，種什麼瓜，得什
麼豆。
有人說你是北大校長，所以不該犯這種低級錯誤。但我還是更傾向於認為這是一種
中國現代文化現象，而在這樣一種大背景下，今天的北大校長，當然比蔡元培時代
的北大校長更容易犯識字的錯誤，或者彼時不會犯，此時則可能犯，或曰，今夜我
們都是北大校長，既使他或許比你強一點，但也是五十笑百，還得靠運氣。可見把
“北大校長”當成一個絕對標籤，肯定是不對的，倒不如說，假如小學、中學的語
文老師，大學中文系教授念錯寫錯，那才是不可原諒的。
（1）
另外對一樁事情的解讀，淺深有別。認錯字、讀錯字絕不輕饒，這本來也是一種潔
身自愛的文明自覺，尤其是新文化一百年，中國人仍舊很在乎自己的老面子，這實
在並非一件壞事。當然還有比這更窩心的解讀，那就是這種表面的沸沸揚揚，背後
深藏着漢字本身的智慧。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之所以聰明，不是因為有聖賢，也不
是因為有經典，而是因為有漢字。因為漢字與拼音文字，代表了兩種完全不同階次
的思維方式。
現在所有人都在談“人工智能”，但卻沒人意識到，漢字其實才是最古老而又最高
級的人工智能，我們今天所說的“人工智能”，只涉及模仿和學習兩大界面，但沒
有自我設計的抽象能力，而漢字作為現存的人類文字中唯一的異類，有許多特徵都
值得深入研究。
比如漢字是一種活化石，而且能夠對接甲骨文，這是所有拼音文字都不可能的。莎
士比亞距今四百年，彼時的英語已經是“古英語”，而百老匯上演的莎劇，幾乎無
人能夠完全聽懂看懂。但漢語的文言，動輒一千年、兩千年乃至更遠，先秦時代的
原典，我們今天多少還能看懂一點，這就十分神奇。
另外從漢字形、聲、意三位一體的角度看，它還隱藏了漢字自我保護的糾錯機制，
比如出現錯別字或發錯音會被人嘲笑，這從純粹語言設計哲學思想的角度來看，其
實是漢字免疫系統在正常工作。而只有漢字，才存在“同形異音”和“同音異形”
的形、聲分離的文字現象。在拼音文字中，文字的拼音構成，會隨着語音的地域差
別和時代差別而流變，所以拼音文字的原始設計，本身並不存在自我保護的糾錯機
制，也就是說，文字的“形”，並不是一種獨立的文字要素，由形可以知聲，聲變
則形變，其中最根本的關係，是以“音”御“形”。拼音文字的語言設計哲學的精
髓，在於“共時的傳播性”，只要掌握了拼音，走遍天涯海角，語音都能對接。但
拼音文字的語言設計的基因缺陷，則在於“歷時的傳播性”，因為人類原生態的語
音是不斷變化的，它沿着地域和時間兩條軸線不斷演化，由於拼音文字以“音”御
“形”，而非依“形”定“音”，所以必然出現莎翁古英語和希臘原典從阿拉伯文
轉譯的現象，換一句話來講，就算今天從帕特農神廟下面挖出諸賢的原典，今天也
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
而漢字初始語言設計哲學思想，則選擇強化“形”與“意”的相關性，卻完全隔離
了“形”與“聲”的相關性，這與拼音文字完全隔離了形與意的相關性，卻強化了
形與聲的相關性剛好相反。但這種差別，恰恰反映出高級語言與原始語言的不同。
我們也可以說，漢字由形可以知意，意變則形變，漢字“形”與“意”最根本的關
系，是以“意”御“形”。可見漢字語言設計哲學的精髓，在於“歷時的傳播性”，
只要掌握了形意，走遍天涯海角語義都能對接，這是漢語文言近三千年不變原貌的
秘密所在。可是“共時的傳播性”怎麼辦？對不起，如上所述，發音與漢字並無強
相關性，而它背後的文化要義是“非殖民化”，即通過漢字傳播的是思維，但絕不
輸出語音，語音輸出一定有殖民者的介入。語音又稱之為“方言”，在中國天人合
一的思維方式中，人不可以唯我獨尊，由此轉入人際社會關係，認為入鄉隨俗才是符
合人類情感、符合人類價值的自然主義。而恰恰由於沒有語音的綁架，漢字反而能
夠滲透到更遠的邊地，可見漢字的初始設計真的是有哲學思想的指導，它對形、聲、
意三位一體的取與舍，包含了極深的思想，漢字的取“意”脫“音”，從“共時的
傳播性”的角度看，其實正是體現了無為而無不為的睿智。
（2）
然而所有這一切漢字的初始設計思想的背後，或者說最高處，是中國人對“語言”
與“文字”區別的最透徹的認知。
首先從深層來講，“語”和“言”就屬於兩個不同的階次，自然界所有的音聲都可
以算作“語”，比如鳥語花香、百獸之語，但我們不說鳥言花香、百獸之言，因為
嚴格來講“言”是人類獨有的思維載體，儘管有時它的邊界模糊，比如自言自語、
顧左右而言它、非禮勿言等等。但細心觀察，兩者往往不能替代，並非出於習慣，
而是因為涵義。比如“細語人不聞”不能說成“細言人不聞”，仔細分辨，我們能
感受出“語”更多透出說的音聲，而“言”更多透出說的思緒。另外“文言”與
“語言”儘管都帶一個“言”字，廣義上都是指人類語言，但兩者不同的“文”與
“語”，相距不知幾千里也，這裡“文”指形意，“語”指聲音。可見除了“語”
和“言”的差別，“文言”與“語言”的差別，我們也要轉好幾圈才能曲徑通幽，
把握住各自的要領 ── 文言者，文明之言也；語言者，鳥語之音也。因此漢字文
言的象形，是擬象以表意的符號；西夷語言的拼音，是依聲以表意的規定。基於
“語言”與“文字”的本質區別，我們也可以說拼音字母只是語言要素，不是嚴格
意義上的文字要素，因為字母只有規則的意義，沒有表意的意義，本質而言，英語
的二十七個字母，與結繩記事的代碼完全一樣，只是複雜程度略高一點而已。由此
我們還能明白為什麼學漢字會讓人聰明，因為偏旁部首都是漢字表意的元素，而拼
音字母的結繩記事的規定，除了死記硬背，顯然對人的智力發育毫無益處，比如你
無法解釋“Snow”為什麼是S開頭而不是Y開頭，從詞源上講，維基的解釋是From Middle
English snow, snaw, from Old English snāw ("snow"), from Proto-Germanic
*snaiwaz ("snow"), from Proto-Indo-European *snóygʷʰos ("snow"), from
the root *sneygʷʰ。這基本上等於說，“Snow”生下來就長成S打頭這個髮型，
沒有道理可講。但漢字的“雪”為什麼是“雨”字打頭而不是“草”字或“竹”字
打頭，卻是有意義明確的講法的。
有善思者可能會問，你這樣極力貶低語言的聲音要素，可是音樂不正是通過聲音來
表意的嗎？對此我只能這樣回答，一隻蛤蟆也會唱歌，一隻百靈鳥也會唱歌，但兩
者能算成一回事嗎？
（3）
再回到我們說過的中國人對“語言”與“文字”區別的透徹認知，由此引出漢語構
字設計的基本理念，即能夠用眼睛看明白的文字，並不需要借諸耳朵來規定，而由
此更進一層，就是從漢字中被解放出來的弱相關的語音，可以更高效率地用來豐富
漢字的表現力，這就是漢字所特有的“異形同音”和“同形異音”現象。
我們在前面還談到過漢字自我保護的糾錯機制，它很多時候正是與漢字所特有的
“異形同音”和“同形異音”現象有關。又由於漢字初始設計的超穩定結構，它在
歷史長河中與文化相融合，就慢慢影響到中國人對文字正確性的絕對意義的維護心
理，這是一種從漢字設計和歷史存在本身衍生出來的帶有反饋性質的國民性，它會
反過來自覺維護漢字絕對意義的正確存在。由此我們細心體會，漢字確實是一種極
微妙的靈物，因為任何語言文字的流變都是歷史的常態，漢字也不例外，但漢字除
了它自身設計和存在的超穩定之外，它還能衍生出一種念念在在維護其超穩定的人
文要素，一種超敏感的糾錯意識和糾錯動機，它看似一種文化現象，但從緣起上講，
這其實是漢字免疫系統自我保護的正常反應。
古雲倉頡仰觀天象，俯察萬物，首創“鳥跡書”震驚塵寰，後稱人文始祖。又雲倉
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們今天所談，只是漢字奧秘的蒼海一粟，而只要
我們對漢字知道得越多越深入，就越能理解古人這些說法並非華而不實的溢美之言。
尤其當我們看過今天人類所有的語言文字，更能夠深刻地體會到，漢字確實受命於
天，普天之下，舍漢其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