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馬德升

顧曉陽

馬德升，回族，北城安定門人，幼患小兒麻痹症，不良於行。高鼻深目，英資天挺。中學畢業後為電子元件廠工人，焊接電路板，萬次無瑕疵，廠內樹為標兵，廠門左右揭巨型標語云“遠學王鐵人，近學馬德升”。工余之暇，習西洋油畫，尤善木刻，手大而美，操木刻刀，寫人間之苦。

一九七九年，黃銳與德升謀，邀集曲磊磊、鍾阿城、王克平等，於中國美術館東側公園鐵柵上，懸繪畫木雕數十件，名為“星星畫展”。京師震動，觀者潮湧。論者謂為啟新中國先鋒美術之濫觴。德升等遽享大名。是舉也，亦為建國後從來所未有，故警方戒備殊甚。德升又撐雙拐，立“西單牆”頭演講，其辭曰：“同胞們！我們的農民弟兄們，他們的肚子裡塞滿了什麼？他們的肚子裡塞滿了白菜梆子！”聽者雲集，撫掌稱快。時美聯社記者劉香成在焉，舉相機，撮其影，曝布於海外，今已成“解凍”時代之存照而入於歷史畫廊者也。

德升為人豪邁激烈，狂狷質直，喜言談，多戲謔。好飲酒，醉則易怒，怒則齧人肩臂。寓京外國人尤奇之，以識德升為榮，遂有諺曰：“到北京，先看萬里長城，後看馬德升”。時京城內轎車稀少，而德升所居之拐棒胡同則輻輳相接，路為之塞，人或戲言之曰：“一半外賓車，一半警車。”

德升喜着綠軍衣帽，髮長及肩，雖以杖行，而奔走敏捷逾於常人。馬克西姆餐廳甫開時，富麗堂皇，有門童冠帶側立，食客需西裝革履而入。德升衣軍服、駕雙拐至門前，為門童所阻，問曰：“先生，您去哪裡？”答：“吃飯。”門童曰：“我們要求客人正裝。”德升謔之曰：“我就吃碗麵。”門童笑，曰：“吃麵您拐彎上崇文門吧。”以為街頭閒漢調笑取樂之所為也。迨餐廳經理、法籍華人宋懷桂迎而出，口呼“老馬”，殷勤延接，門童始知德升乃老闆所邀之貴賓也。

八五年，於瑞士舉辦個人畫展。初，公安局不發護照。後有歐洲權要訪華，會中國殘疾人聯合會鄧主席朴方，為之說項。朴方過問，乃放行。八六年，定居巴黎，潛心繪事。作詩，並於巴黎登台誦之，

有詩名曰“他媽的”，為數十百句“他媽的”連綴而成，更無他詞；誦時高低緩急相錯落，如歌如吟，如嚎如吼，法人為之狂。九〇年，紐約辦中國畫家聯展，德升赴之以參展，與芭芭拉遇於畫廊內。

芭芭拉，德裔美國人也，心理學博士，有專著四種，並開業行醫，厚有資財。年才三十餘，金髮碧眼，風姿窈娜。愛藝術，常流連於紐約各畫廊，購藏油畫。寓紐約之中國畫家皆識之，以其美色多金，無不競相追逐，而弗能遂。德升初到紐約，又不愔英語，芭芭拉德、英、法語俱通，二人以法語對，一見傾心，竟成情侶。

他畫家大妒。某日十餘人聚張偉家，德升芭芭拉亦在焉，因細故，兩不相葉，鼓譟喋聒，至一人扼德升喉，妒者群起而毆之以泄憤。

芭芭拉為人明慧，愛德升甚篤。其居所與醫室在曼哈頓公園大道同一樓內，別以上下。每晨七時即下醫室接病患，至午，上居所為德升備午餐，畢，又返醫室，至日暮方休。嘗同游希臘裸體海灘，使德升與己盡褪衣帶，攜以行沙灘上，顧盼自若。德升初不願，芭芭拉曰：“吾視汝之體甚美，曷不炫耀於人前耶？”德升乃從。

芭芭拉屢欲與德升成婚。德升自尊，不欲為人所養，遂遷延不應。蓋德升在歐洲有聲名，可售畫自給，倘與芭芭拉婚而定居紐約，將難測其畫之得售與否也，故斟酌未定。

九二年，芭芭拉為德升購殘疾人專用轎車，其剎車、油門均以手操之者也。出遊邁阿密，德升駕車以行。車行公路上，對面忽一“皮卡”疾駛撞來，德升車翻滾墮毀，芭芭拉自車內飛出，立斃。德升昏迷。

時德升年方四十，及酥，身已癱瘓。

後寓巴黎，起居均由人，唯雙手尚便。然其人之志也，如鋼鐵如頑石，堅不可摧。十年後，踞輪椅重行作畫，至今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