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鶴思寫過一篇文章,叫《夢虎篇 dreamtigers》,篇幅不長,試翻譯如下:
“小時候,我近乎狂熱地崇拜的動物不是美洲豹,那種斑點長身、生活在帕冉拿河流域紊亂叢林中的所謂阿瑪遜虎,而是國王一般披着條紋大裘的真正的亞細亞老虎,只有那些躲在大象背上城堡裡邊的武士敢於面對它。我經常久久地在動物園的虎籠前徘徊;各種不同的百科全書和自然史,我會根據書中對老虎的輝煌描述,來判斷它們的優劣(我的記憶連一個女子的前額和她的微笑也把握不住,卻還很清楚地記得書裡邊老虎的插圖)。童年很久就離開我了,對老虎的熱愛也成為遙遠的記憶,但它們還不時出現在我的夢裡,在混沌浮沉的思緒中形象鮮明。然則,當夢境漸入佳境的時候,我忽然明白自己正在做夢。我於是想,這是一個夢,在夢中我可以根據意志為所欲為,我要變一隻老虎出來。
結果真令人慚愧!在夢中我從來沒法造出我渴望的老虎——它是出現了,但要麼像個布老虎,要麼就是不堪一擊地脆弱,或者體型上讓人感到哪裡不妥,尺寸對不上號,形象也不能持久,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帶着某些狗或者鳥的屬性。”
這篇文章收集在薄鶴思1964年出版的文集《夢虎篇》裡,那時候已經過了他小說創作的高峰期了(他的《小徑分叉的花園》和《虛構集》《阿萊夫》都是在四十年代出版),但薄鶴思卻認為《夢虎篇》才是最能代表他的文集。書中收集的文章和詩歌篇幅極短,最多兩頁,有時候就半頁。我讀的是mildred boyer 和 harold morland 翻譯的英文版,書名《夢虎篇》,但其實西班牙原文書名是《el hacedor》,有人翻譯為《詩人》,用的是makar 這個蘇格蘭字。hacedor 翻譯成英文近於maker,creator,製造者,但這樣翻的話就把薄鶴思的原意做小了。工匠造把椅子出來也可以自稱是maker,業餘陶藝學生歪瓜裂棗的作業也可以是這個作業的maker,意思遠及不上西班牙文原意的宏大。在西班牙語中,上帝的外號叫supremo hacedor,是一個可以無中生有令道成肉身的終極造物者。在這個意義上,荷馬、莎士比亞、李白杜甫這些拓展人類想象力的詩人,倒是一個比製造者更好的選擇。
記得略薩還是誰說過,薄鶴思能人之所不能,把玄妙思緒以清晰簡明的觀念性筆法呈現給讀者。所有人都有幻想力,但有幻想力的人卻不一定就可以把幻想凝結成為存在的一個部分。西哲把那些半生不熟的思緒碎片稱之為henid,這些碎片因為沒有形狀,所以不能在我們記憶中留下來,隨着意識流大河奔向黑暗的無知,一去不返。《夢虎篇》說的就是如何把飄忽不定的思緒凝結成為可以把握的觀念這麼一種能力和過程。
這麼着,薄鶴思把這本小書命名為el hacedor,譯者把el hacedor 翻譯為makar 詩人,就可以理解了。詩人的創造力有如上帝,為尋常人感受得到但難以言傳的思緒帶來清晰輪廓,把稀泥般的henids塑造成感官世界的構物板塊ideas,讓想象的結果成為我們的第二個現實。詩人和上帝都有給予夢境清晰存在的造化大能,都是觀念的塑造者。
皮貓從他的下午夢中醒了,伸了一個懶腰,輕聲叫喚着走過來……看着它由遠而近的身軀,我想,我們目下這個現實,永久,清晰,輪廓分明,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上帝清澄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