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和讀人 一一 書的兩種讀法

我說過通過讀《論語》而了解孔子這個人，這不單是讀《論語》章句，而是一類書的讀法，孟子云，頌其詩，讀其書， 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開卷有益，這是另一類書的讀法。最典型的如《老子》，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搞清楚老子是誰，但是讀《老子》開卷有益，智慧迎面撲來，穿心而過。

當然《論語》中也有大量的開卷有益，字字珠璣，讀之如醍醐灌頂。但相比而言，對人生更重要的，是通過讀《論語》而體會孔子這個人。這是《論語》和百家之書很不一樣之處。

又從書中讀人，與在生活中知人是一樣的，有人一見如故，更多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了解是一個過程，在這種過程中，對一個人的了解才可能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刻、越來越豐滿。

可見＂開卷有益＂是焦點透視，而＂讀書識人＂則是散點透視。

所以＂學而時習之＂，習本身當然包含溫習、複習、練習、實習、演習、見習以及講習。。。然而＂習＂這個字最重要的意義，是習的＂流程＂ 一一一 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窗前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觀月。可見三潭印月，是一個緩緩如流的過程。

古人云＂學無止境＂、＂知也無涯＂、＂學不可以已＂。今天的人會認為是指不斷的學習新知識、新視界、新技能，卻沒有認識到，未知的，恰恰是在已知的之中 一一一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用功老始成。＂、＂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一一一 這些都告訴我們，習，是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

不習，對不起所學。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傳不習乎？＂又《史記 · 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向師襄子學琴，學了十天仍沒有學習新曲子，師襄子對他說：“可以增加學習內容了。”孔子說：“我已經熟悉了這首樂曲的形式，但還沒有掌握方法。”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經會彈奏的技巧了，可以增加學習內容了。”孔子說：“我還沒有領會曲子的意境。”過了一段時間，師襄子說：“你已經領會了曲子的意境，可以增加學習內容了。”孔子說：“我還不了解作者。”又過了一段時間，孔子神情儼然，仿佛進到新的境界：時而神情莊重穆然，若有所思，時而怡然高望，志意深遠；孔子說：“我知道他是誰了：那人皮膚深黑，體形頎長，眼光明亮遠大，像個統治四方諸侯的王者，若不是周文王，還有誰能撰作這首樂曲呢？”師襄子聽到後，趕緊起身拜了兩拜，回答道：“我的老師傳授此曲時就是這樣說的，這支曲子叫做《文王操》啊！”（百度今譯）

就我個人的體會，習的大意如是，但絕不止於此。翻讀論語、世家、弟子傳、家語，我們對＂學而時習＂的認識，就能慢慢變得生動、豐富、深刻和寬廣，again，這一定是一個陌上花開，緩緩歸矣的過程。

行百里者半九十，沒有過程即是未曾＂習＂，未習即是未學。古人云，讀之前是如此這般人，讀之後還是如此這般人，即是未曾讀。這是因為讀則讀矣，未曾時習之。又從此處，轉入學與思的關係、知與行的互動，由學而思、由思而學；又由知推行、由行推知，如同一步一步上台階，知一步，行一步，學一步，習一步。。。good good learn，day day up。

另外學而時習，又分小學小習和大學大習，因緣各異，小大由之。對於大學大習的過程，王國維提出過一個生動、深刻而又富於詩意的三境界 一一一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最後古人為學多以苦為師，比如懸梁刺股、學無遺力、枉費推移、為伊憔悴。。。云云。孔子深知人心，於是說你們想過沒有，如果不患得患失的話，學習就像遊山玩水一樣，是一件極為開心的樂趣，尤其是學而時習有所感悟，就像經由山重水複忽然見到桃花園一樣，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不亦悅乎？

《論語》的奇妙，就在於它的每一章都是全息投影，你怎麼樣理解它都是對的，都能在《論語》中找到相應的論據，比如梁文道，他就從成己達人和求道的角度來解釋學而時習章，毫無疑問，他的講解也非常好。

我從前說，《論語》是中國人的智慧書，《論語》的智慧不同於《老子》的智慧，《論語》的智慧是一種流淌的、彌散的、漂移的、互動的智慧，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也是讀《論語》最合適的心態。

《論語》只有在一種情形下會解釋錯誤，那就是當人們說，這是唯一正確的理解，這讓我們聯想到量子纏繞和坍塌，只是心靈的坍塌有綠肥紅瘦、濃妝淡抹之種種不同，因為每一個人對論語的理解，與自己的人生體驗有關。

就比如＂父母在，不遠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它的意思，可是沒有兩個人對這句話的內心體驗是一樣，又以每一個人的心，比之於夫子之心，可不就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