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業進東風廠,第一件工作是裝配粉碎機。在一個鑄鐵機殼裡裝一個轉盤,在轉盤上用螺絲擰上若幹個金屬的粉碎齒。開機後馬達帶動轉盤高速旋轉(每分鐘三千次)。原料倒進去就被這些鐵齒打碎。裝配要檢查質量,第一看機殼是否過熱。太熱則會燒掉軸承,產品報廢。而多數新手裝配出來都會過熱。
師姐張菲菲告訴我過熱是因為那些齒重量不均勻,所以轉盤轉起來不平衡,軸承產生過大摩擦。我按她說的辦法調整粉碎齒。問題就基本解決了。但是不論誰裝,時不時的個別的還會過熱。我師傅老彭,六級鉗工,正為車間設計一台龍門刨床。裝好一台粉碎機就開設計會去了,讓我測試。我信心滿滿地一摸,把手燙了。張菲菲給我上了燙傷藥。朝彭師傅的工作檯撇一下嘴,罵“笨蛋”。我心想,學徒鄙視頂頭上司,還想混麼?不過老彭不在乎被她罵。私下還跟我說,“技術問題你以後就問她”。我看他的表情,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張菲菲裝了幾百台粉碎機,全都是一次通過。大家都承認她是一個神級工匠。後來我開汽車,發現假如車輪重量不勻,車子開起來就抖。找輪胎店修。是在輪圈適當的位置嵌入一個小鉛塊,使得輪子的平衡改善,車就不抖了。
神人的存在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不幸的是,我們廠這樣的神人頗有幾個。機加工車間是二級工小羅圈。羅是郊區大興縣人,祖輩務農。招他進廠的是彭師傅。人都說羅圈腿不能要。但師傅說羅圈腿當車工好。因為形象不好和走路困難,他們放哪都會踏實呆着。
羅當車工,果然進步快。不久國防部要加工一批軸。大家車了半日,只有他車出來的合格。原來那軸比較長,用夾具兩頭固定。因為軸太長,車的時候進刀量要小,否則車中間部分時軸會發生“很”小的彎曲,車出來就不行了。所以要用高級車刀,角度要磨好。至於每次進刀多少,磨什麼角度,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領導開了一個班,讓羅圈介紹經驗。他說出一身汗,台下沒人能聽懂。最終眾人承認他只上過三年小學,表達能力為零。並形成決議:今後的長軸,都由丫的加工。
廠里被小羅圈鼓舞,又招來倆瘸子一個羅圈腿。但直到我調職工食堂,能打發國防部的只有小羅圈一位。
行行出狀元。我國造不出飛機發動機,最大難關之一是渦輪葉片做不出來。不是材料問題,是磨削不出來那麼精密的東西。最後出來一個叫洪家興的湖南小青年。他磨削出來的葉片都合格,裝飛機上怎麼飛也不摔。但是換一個人,甭管幾級工都不行。試飛經常機毀人亡。試飛員是花金子堆出來的,這麼摔下去國家在財政年度結束前就得破產。
包子授給洪技工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以前這個獎都是科學家得,他是唯一的工人。不是因為他能磨削出葉片,也不是因為他能把磨削的方法總結出來,讓他人也能磨削合格產品,而是因為他的總結為設計高精密機床,以及編程控制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也就是能把神級匠人的經驗,固化到機床的加工邏輯中去,讓所有的機床都變成洪家興。
這個科技進步獎,標誌着國家對神級工匠的承認。
其實,科學家,比如牛頓,也無非是把他通過觀察和實驗得出的經驗總結成稱為“定律”的文字。在此基礎上,搞些邏輯推理,形成理論指導眾人。這跟洪家興做的工作,本質上是同類事情。從這個意義上,神級匠人也應該算科學家,可以由國家授予科學家的封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