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在微信朋友圈說,今天是復旦建校115周年,祝復旦生日快樂。我是當年上海師範學院1978級的學生,和復旦八竿子打不着,但也要攀一下高枝,和復旦的朋友們共祝復旦大學生日快樂。
1978年上大學前,我在上海市松江縣一家很小的紙箱廠工作。說是紙箱廠,就有下料的問題。既然是下料,就有優化的問題。廠里的最高學歷,就是我後來的師傅徐明若,是高中畢業,下料工作就由他負責。
我剛進廠時,和其他“病退”知青一樣,分配做雜務工。有時候看到徐師傅在工作,就會湊過去看一下。過了一段時間,我知道師傅是在“下料”,和師傅也有點熟了,就會厚着臉皮去搭訕幾句,有時候也會問幾個為什麼。相當於“總工程師”的老徐和我這個最低層的雜務工頗有些緣分,談起來相當投機。有時候我會提出一些頗有價值的建議,老徐從諫如流,欣然採納。有時候我的建議是顧此失彼的,老徐也會給我耐心解釋。
按照當時的“規矩”,雜務工期為三個月,可是至少六個月過去,我也沒見“高就”的影子。有一天,廠里負責生產的姜副書記把我叫到辦公室,說要調我去生產組,主要工作就是接替老徐的下料工作。我這樣的“出身”,居然被委以如此重任,如同許多小說中描寫的,我掐了一下大腿,確信不是做夢,小時候看的《十萬個為什麼》,居然也有派用場的一天。
我從小喜歡數學,但那時的所謂“數學”,大部分是和運籌學有關的。因為相當一部分運籌學不需要太高深的學問,有時候還有實際應用,很有成就感。那時候想當“數學家”,實際上只是對運籌學有點興趣而已。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的本職工作做的相當不錯,領導滿意,師傅滿意,和工人們也相處的很好。
以後可以考大學了,我的第一志願就是復旦大學數學系,其他什麼北大清華,中國科大,倒不是不敢,確實是想都沒想。我的計劃是學運籌學。學完後再回小紙盒廠,做我的“副總工程師”。1978年考分出來,我的成績高的簡直出乎意料,事後知道比那年平均錄取分最高的中國科大還高了一大截。我就開始做白日夢,只等着進復旦學運籌學了。
儘管廠領導沒有在乎我的“出身”,在“政審”材料中,他們替我寫了一封很好的推薦信。但在在那個年代,在乎的還是大有人在,松江縣的招生辦公室也不囉嗦,乾脆把我的材料扣下,不送上去,什麼復旦交大,你連中專技校都別想去。最後由於層層申訴以及上海師範學院物理系吳祥興老師的正義感和同情心,我被師院物理系錄取。小學畢業生能進大學,自然是件高興的事。但這麼高的分數進了一所很一般的地方院校,實在是心有不甘。那時的心情,確實是“苦惱人的笑”。
1979年一月,我父親平反昭雪,開了追悼會,他的許多老戰友和老上級都來了,其中包括了老領導,當年的新中國劇社社長杜宣伯伯。母親向杜宣伯伯說了我上大學的不幸故事,杜宣伯伯也頗為不平,就給蘇步青校長寫了一封信,讓我去找蘇校長。我找到蘇校長的小別墅,按門鈴進去,把杜伯伯的“介紹信”遞上去。估計杜伯伯的信也沒說太多,蘇校長看了信臉就沉了下來,“你考得不好,來找我幹什麼?”我馬上把高考成績單遞上去,蘇校長看了以後,好幾分鐘沒有講話。我又把第一學期期末大考的物理數學成績單遞上去,這時候蘇校長開始露出笑容,“都是100分,還多了一點兒。”物理數學各有一道10分附加題,我也都是滿分。
蘇校長婉轉地表示,他也無能為力。他叫我不要灰心,並告訴我他的親身經歷。他剛到日本,念的是專科學校,以後才轉入著名的帝國大學。還有一次,蘇校長告訴我,他曾讓負責招生的老師去查過,怎麼當時沒有錄取我。老師們幾番查證,當場確實沒有看到我的名字。為了撫慰我這顆“苦惱”的心,蘇校長盡了最大的努力。
蘇校長說,喜歡數學,對物理很有幫助。接着問我,高等數學用什麼教材,我如實告知。他說,這太粗了。於是他送了我一套兩冊,復旦的《數學分析》。他還給師院數學系主任龔倫超教授寫了一封信,叫我有問題可以去問龔教授。
有一次我去龔教授處,龔教授告訴我,上海市要舉辦文革後第一屆數理化競賽(我已從報上知道),蘇校長是籌備委員會主任。他在第一次籌備會議上,將我的事情以匿名的方式提了出來,文革已經結束,這樣的事情不應該發生。我們的系主任束世傑教授也是籌委會委員,蘇校長也考慮到了束教授的感受,會議結束後,他特意去和束教授打招呼,不是說師院不能招好學生。。。結婚以後,有一次我和太太說起這件事,太太譏笑我這個書呆子,恐怕全系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你一個不知道。
以後,我有機會到著名的紐約大學科朗(Courant) 數學研究所做了三年博士後,並解出了兩個世界難題(分別歷時36年和至少52年),我94年回國時去看望蘇校長,匯報在Courant 的工作。相隔十年,蘇校長居然還記得我。Courant 的應用數學極為有名(這兩個課題均屬於應用數學),蘇校長告訴我他也做過應用數學。他在文革中下放到造船廠,利用這世界一流的微分幾何知識解決了船體放樣問題。我在報上看到過這個故事,但理所當然的聽他把故事講完。談話時,蘇校長還好幾次叫我樊中一,我就“糾正”他,您一定是和華中一教授混起來了。
蘇校長從復旦校長退下來以後,花了不少時間替中學數學老師上輔導課。有一次,我的鄰居夏XX老師也去聽他的課,在課間休息時,她問蘇校長是否還記得樊一中,蘇校長說記得。夏老師回來後馬上告訴我母親。我這個無名小卒,能在蘇校長心中有這麼一席之地,我們全家都非常感動。
94年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蘇校長,以後聽到他,是2003年他逝世的消息。儘管我的“復旦夢”沒有實現,但由於自己的努力以及蘇步青校長的鼓勵和幫助,我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數學夢”,我會永遠懷念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