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道德正義還是要利益交換？

蔣聞銘

社會群體，人和人之間，是要講道德正義，還是要講利益交換？回答這個問題，很多人會脫口而出，要道德正義不要利益交換。人類文明幾千年，古聖先賢，都教導人要講道德正義，不要講利益交換。講道德正義的，是好人，為道德正義獻身的，是義人是楷模；講利益交換，即便不是壞人，至少也是為人沒有品味，有些低級庸俗。這其實是大不然。

中國人宣楊道德正義，最有名的一段，是孟夫子的魚和熊掌。魚吾所欲也，熊掌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吾所欲也，義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身而取義。中國人捨生取義的楷模，古代是文天祥方孝孺，近代是譚嗣同秋瑾。不過刀架在脖子上，能捨身取義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總的說來，事到臨頭，捨生取義的鳳毛麟角，舍義取生的則是不計其數。為什麼呢？因為貪生畏死，是人的本性，是個體的生命法則。

一個人能捨生取義，從根本上，是因為他有信仰，是他堅信，這個世界上有比生命更寶貴，更值得守護的東西。歐洲人捨生取義的楷模，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被雅典政府，判了死刑，他的學生們，計劃幫他逃命，但是他認定了守法比活命重要，拒絕逃亡，從容就死。他堅守的義，是雅典的法律。基督教初起的幾百年，被世俗政權殘酷迫害，無數的基督徒，仰望主和天國的光輝，捨身成仁，他們的義，是對耶穌，對永生的信念。文天祥講的，是民族大義，方孝孺堅守的，是儒家忠孝節義的道德倫理。譚嗣同秋瑾的義，是維新是革命。

人類社會，開頭有好長一段，是不講道德正義的。大家講的，是力大為王。希臘神話荷馬史詩，無論是人是神，打來打去，講的全是力大為王。炎黃子孫，山海經里，一大堆的故事神話，阪泉之野，炎帝大戰黃帝；然後是黃帝戰蚩尤，共工戰顓頊怒觸不周山，也是打來殺去，力大為王。 春秋無義戰。東周列國，利益勾兌，陰謀詭計，人殺人人害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道德正義。

人開始講道德正義，東西方不約而同，都在兩千幾百年前，這個大約是跟當時的人類社會，有了一定的規模有關。古希臘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城邦，成了社會組織社會制度的試驗場。於是就有人立法，也有了蘇格拉底柏拉圖；猶太人有了一神教，摩西十戒， 神給人立規矩，不許偷不許搶；在中國，孔夫子講社會組織的禮儀制度，要求大家克己復禮。這以後的人類社會，在力大為王之外，就又有了道德正義。人有了宗教道德倫理，是文明的巨大進步。力大為王加道德正義，政府公權力和宗教社會倫理的有機結合，是人類舊文明的精髓。

接下來的兩千年，猶太人的一神教，發展演變成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天主教會抑惡揚善，系統地建立以神為本的社會道德倫理，依仗着神和理性的力量，約束對抗世俗政權的野蠻殘暴，用神的權威，維護歐洲社會的總體安定。中國沒有一神教，儒家乾脆以人為本，建立發展以禮義廉恥忠孝仁愛為核心的社會道德倫理制度。儒學不是宗教，子不語怪力亂神。中國集權的社會制度加儒學文化，獨樹一幟，兩千年下來，蔚為大觀，深入人心。歐洲中國，講道德正義，一個以神為本，一個以人為本，內容大不一樣，但是都不抽象，越講到後來，就越具體細微，涵蓋社會生活，個人行為的方方面面。

在沒有道德正義之前，人殺人，特別是一群人殺另一群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在成吉思漢統一蒙古的戰爭中，或者更近些，在努爾哈赤統一後金的戰爭中，被打敗了的部落，成年男子一律格殺毋論。一旦有了道德正義，就不一樣了。有了道德正義，人就不能隨便殺，殺人必須要有理由。這個是文明人和野蠻人的根本不同。

不過人類社會，還是力大為王。害人殺人需要理由，和不害人不殺人，是兩碼事。道德正義是善，有善自然就有惡，好人從善，壞人從惡。於是道德信仰，搖身一變，好人殺壞人，反到成了力大為王，人害人人殺人最便利的根據由頭。歐洲中世紀，就有了宗教裁判所送異教徒上火刑架。中國人更是厲害，不忠不孝的罪比天大，對付謀反的人，千刀萬剮滅九族。西班牙人殖民主義征服美洲，屠殺印第安人，打的旗號，是Sword, Glory and God；魯迅讀中國的仁義禮智信，讀來讀去讀到的，是滿紙的人吃人。

到了近代，科學興起，基督教分裂，天主教會的精神權威在歐洲衰落。隨之而來的，是宗教戰爭。大家都信主，都講道德正義，但是要如何信如果講，有了不同意。不同意就你殺我我害你，都想滅了對方。不過打來打去，誰也滅不了誰，只好不打了。講道德正義走極端人殺人，結果是所有人的日子都沒法過。於是現代社會，就有了宗教信仰自由。大家同意，人千萬不能再拿道德信仰，做人殺人人害人的理由根據。一個人只要不犯法，你愛信誰信誰，愛信什麼信什麼。現代社會的兩條最根本的原則，一條是宗教信仰自由，一條是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宗教信仰自由，是歐洲人用無數的性命換來的教訓。

現代文明的智慧，是商人的智慧，是各退一步，利益交換的智慧。 1689年英國的光榮革命，君主立憲，美利堅合眾國的誕生，都是英國人和英國人中庸妥協的結果。不是不打架，不過打到大家都頭破血流的時候，再打下去，就是愚蠢，對誰都沒好處，就各退一步不打了。講道德正義的人，一般是不懂得退讓妥協，也是不講利益交換的。法國人缺少妥協退讓的精神，所以法國大革命，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社會理念，和舊文明的世界，誓不兩立，不死不休，到頭來演變成了革命者自相殘殺，革命反噬自己的優秀兒女的恐怖血腥。

什麼人最懂得最願意利益交換退讓妥協？當然是成天討價還價做買賣的生意人。做生意不是做強盜，做買賣講你好我好大家好。互通有無，合作共贏。有利益衝突的時候，商人會本能地各退一步不打架。一打架，生意沒得做，錢也就沒得賺了。什麼人最不懂妥協退讓？自然是高舉着道德正義的旗號，力大為王的舊文明的英雄。不幸利益交換，妥協退讓的智慧，必須起爭執的雙方都有，有一方沒有就不行。張伯倫的英國政府，為了避免戰爭，對納粹德國，妥協再妥協，退讓再退讓，但是不幸他碰到的，是想征服世界的納粹希特勒。世上最可怕的，是自認為真理正義智珠在握，不講利益交換，只講自以為是的道德正義，又擁有絕對權力的人。這樣的人，上世紀，列寧是一個，希特勒是一個，發動大躍進前的毛澤東，也算一個。

法律和道德，是人類社會規範個人行為的兩種手段。這兩種手段，在現代社會，性質完全不同。現代社會，是法制社會。法律是用來要求約束全體人的，道德信仰價值觀念不是。一個人講道德信仰，自己約束自己沒問題，但是他不可以拿自己的道德信仰去要求別人。拿自己的道德信仰去要求別人，是道德綁架。 你可以釘唇環舌環，可以同性戀，可以信法輪功信山達基教（Scientology），這些是你的自由。我如果認為這些不是好事情，也是我的自由。社會的道德觀念，不強求一致，是現代民主社會的一大特徵。多數人的道德觀念，只要沒有形成法律，就不能凌駕於少數人的道德觀念之上，更不能拿來約束要求社會全體。

現代文明，是商業文明，商人不講道德正義，講利益交換。整個社會，沒有強求一致的道德正義。現代社會鼓勵提倡個人主義。在自由交換的商品市場上，人人為錢，為自身利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當然力大為王的原則，根植在人的天性之中。利益交換，在商品市場上，自然而然，就又變成了錢多為王。不過錢再多，能害人但是不能殺人。結論就是講利益交換，遠好於講道德正義。講利益交換，不講單一的道德正義，是人類文明的又一次的巨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