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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小香
送交者: Saner_Hun 2024年02月29日18:35:51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魂三儿·

                  一

  看见网友用槐花做名子,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事儿。那时,我家宿舍楼前有一片槐树林子。每当晚春时节,桃花谢了,落了满地的花瓣儿(不曾见有人葬过它们);柳絮也折腾乏了,飘到地上聚成团儿,随风滚动。那槐花,便一串串悄无声息地挂在繁茂的绿叶中,发着淡淡清纯的芳香。特别是雨后的清晨,对着阳光看过去,那挂着水珠的蜡质的花瓣儿,就显得更加晶莹剔透,洁致优雅。

  从槐花,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小香儿那丫头。这倒不是因为,我和她曾不只一次地,把槐花放到嘴里嚼得嘎吱嘎吱响,全无一点儿怜香惜玉的理念。她和槐花一样,是我童年的一部分。

  小香儿和我住一个楼。我们俩在学龄前的时候就很铁,甚至跟家长们真格儿似的谈论婚嫁的事儿。感觉上我妈和小香儿妈过从并不甚密。从不互相串门儿。见面儿也就是油盐酱醋天凉天热一番。了不起,做饭的时候借根儿葱,赊俩花椒大料毋的。倒是我跟小香儿,天天地两家串。

  小香儿猴皮筋儿跳得好,毽儿也踢得棒,急了也踢人,我就挨过好几脚。她人特皮实。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还是小学一年级期末考试后。她因为没有拿双百分很伤心了一次。就在那片槐树林子里,跟我说,她语文听写错了一个字,“命”字里面少写了一横。二十多年后,我还为这个“命”字,问了一个天天攻紫微斗数的人。他张嘴就说:“这个小妹儿命苦的。”至于为什么苦,怎么个苦法,如何解救,他怎么说也对不上碴儿。

                  二

  上二年级的时候,文革开始了。起初,孩子们对此都有一种无名的激动。我和小香儿常一起去看斗人游街。我们瞧见,一向温和,走路都很少抬头的屁帘儿他爸,在行进中跳起来,往四块儿肉他爷爷的头上扣废纸篓子,是厕所里常用的那种。他还领头喊口号,也是跳起来,高举拳头,憋紫了脸,绷足了脖子上的筋:“活骚一恰牛鬼撒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法(反)革命!”。我和小香就嘻嘻地笑,一个劲儿地模仿。说来也绝了,屁帘儿是本地生本地长的,可说话跟他爸一个音儿。就连他家的公鸡打鸣儿,也那调儿,还哑着嗓儿。

  小香儿后来神秘兮兮对我说:“我早看出来了,那许老头儿不是好人!”见我不屑,她指着槐树林子说:“那年,他抱着我在那儿乘凉。我问他:许爷爷,你的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是种出来的呀。你要是喜欢,爷爷把胡子拔下来给你种上,好不好?哎你说他反动不反动?”

  那个时候特时兴自杀。猪头一家四口儿就上吊自杀了。我们听到消息后,随着人流往他家里赶。他家住的门洞儿里人头攒动,乌泱乌泱的,很像现在的展销会场面。看完热闹出来的人里,有的筋着鼻子,从牙花子里发出“啧啧”的声响;有的眼里闪着光芒,却作忠厚状,摇着头说:“唉,自绝于党,自绝于淫(人)民呐”。

  我起初领着小香儿使劲往里面挤。快挤到猪头家的时候,心却“突突”地跳了起来,腿也越来越软。幸好小香儿这时在后面拽了拽我,懦懦地说:“咱别去看了,我有点儿害怕。”我立即转过身来,拿眼四下扫着大声说:“瞧你!干革命死都不怕,还怕见死人?!”推着她就出来了。

  猪头这个外号,并非源于他的长相或饮食习惯,只是因为他姓朱。那年他上小学四年级,他妹妹上二年级。这事儿现在回想起来,竟感觉比当年还要毛骨悚然:他们两个小孩儿是怎么上的吊?!

                  三

  伟大领袖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以,革命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零食吃。槐花虽然好吃,但有很强的季节性。于是,我和小香儿在那年的冬天,各自从家中筹了一毛钱去街上“血拼”。在一个水果摊儿前,我们转来转去,长考着如何发挥这一毛钱的效益。看摊儿的有个阿姨特善解人意,跟我们说:“买水果干儿吧,出数儿。”

  我们就从了她,一个买了梨干儿,另一个买了山楂干儿,好大的两包。我们一边伙着吃,一边往回走。还听得见身后的讨论:“小孩儿呀,就想买数儿多的,经吃的东西。毋们家的……”一路上,我除了吧叽嘴,就是瞪着手里的果干儿,反复地唠叨一句话:“钱这东西……”这一顿,吃得特爽。可是到家以后,我的肚子里却一揪一揪的串着难受。

                  四

  造反队伍分裂后,我和小香儿的关系出现了危机。因为我妈参加了红旗公社,而小香儿妈参加了井冈山战斗队。他们见面儿连油盐酱醋的话也没有了。我自然是红旗公社的拥戴者。经常学大人的样子,跟小香儿辩论孰是孰非。而辩论中使用的语言最终就演变成了“呸!”。呸了几次之后,我和小香儿就不说话了。

  我积极地投入到了刷标语的活动中。起初是给大人们当小工,抬墨汁桶,递浆糊什么的。后来感觉不过瘾,便自起炉灶,单干了起来。偷来排笔和桶,又到工地顺来白灰,用水溶了,往有空间的墙上甚至柏油路上大写特写起来。多是“红旗必胜”,“井岗山必败”,以及“打倒……”什么的。刷的时候是极度地忘我。

  一次,正刷到高潮处,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喝道:“哪儿的小兔崽子,他妈的还想打倒我们!”我一个惊回首,见几个穿大头皮鞋,腰系板儿带,带井冈山袖标的汉子一步步向我逼近。其中一个脸上有天花后遗症的,正在往下解板儿带。

  跑是来不及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香儿妈出现了,是小跑过来的。只听她喊:“小孙!这孩子是我们楼的。我来教育他,你们先走吧。”

  那几条汉子走后,小香儿妈转过身来,对着我刷的标语看了几个来回,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脸上。我浑身的不自在,还有点儿惶恐。因为已经先和小香儿交了恶,她妈该是知道的。此时虽被她救了驾,免了皮肉之苦,可毕竟这事儿犯在了她的手上。

  我目光游移地瞄了她一下,发现她的眼神儿竟是那么的与小香儿的相似,亮亮的,而嗔怨中又透着慈祥。她缓缓地对我说:“你的字写得蛮好的,挺有样儿的。”然后指着一个字说:“这个井冈山的冈,不需要山字头的。岗哨的岗才用山字头。但是以前繁体的时候,用的是同一个字。”

  接着,小香儿妈走近我,蹲下来,降低了声音跟我说:“你喜欢写标语是好事情。可两派之间的矛盾,小孩子最好不要参与。现在的斗争很复杂。阿姨怕你遇见坏人。他们会往死里打你。你热爱党,热爱毛主席。可以多写这方面的的口号。你看好吗?”我点了点头,从此真的没再乱刷过标语。

                  五

  大概半年后,在垃圾站,为了争夺一个香烟盒的归属,我被梆子打破了头,血流了一脸。又是小香儿妈路过,喝退了梆子,把我领到她家。

  小香儿见状,先是“哎哟”了一声,跟着我们,就进了厨房兼洗脸间,阴阳怪气儿地说:“哟,给红旗公社刷标语的小催辈儿,伤的不轻啊。被我井冈山女战士俘虏了嘿。”

  小香儿妈说:“跟邦勤打架弄的。去,把卫生棉和纱布拿来,还有白药。”小香儿麻溜儿地把东西取来了,一边帮她妈清理我,一边说:“他哪儿是梆子的个儿啊,仨绑一块儿也打不过!”

  我感觉特没面子。脸上做出一副不花了他梆子誓不为人的表情,就是李玉和在刑场上趟着镣做出来的那种。心里却想着,我要是有个哥该多好啊!

  伤处理好了。小香儿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行,明天班里开讲用会,你往那儿一站,就象个轻伤不下火线的主儿。哎,发言准备好了没有?”我顺了一下眼皮儿。

  “准备讲点儿什么呀?”

  “帮你家搬煤的事儿。”

  “窃!那是头几年的事儿了!合着这些年,你就没干过别的好事儿?!尽刷标语了是吧?!”

  余光里,我瞥见小香儿妈在一旁抿着嘴笑。从这儿,我跟小香儿又和好了。也巧,两派也开始了大联合。我妈和小香儿妈也恢复了关于油盐酱醋以及天气的讨论。

  不久,我爹妈南一个北一个,被发配到偏远地区改造了,就剩下我一个在家,靠吃食堂度日。晚上,小香儿常来我家陪我说话,听我侃现买现卖的说唐。诸如罗成的回马枪如何了得,但轻易不露云云。可每当有人来敲门的时候,她老是“嗤溜”一下,就钻床底下藏起来。我也老是王顾左右而言它地把来人从速打发了。

                  六

  从五年级开始,我们这些小毛孩儿忽然之间长大了,忽然之间,对异性开始敏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男女生互相不说话了,连走路都回避,透着自己没有杂念。但却会在有异性存在的场合,提高说话的音量,或莫名地大笑,或莫名地和原本并非亲密的同伴儿亲密起来。

  我和小香儿也不说话了。感觉怪怪的。小香儿在公开场合,依旧是嘻嘻哈哈,旁若无人。但单独相遇时,却会生硬地往别处看,或低了头,匆匆走过。

  就这么挨了足足有半年光景。深秋时节,学校对高年级学生进行了一次40里夜行军拉练,为了随时可能开始的反侵略战争。学生们每人背了水壶和炒面口袋,正经是共军打天下时的行头儿。以班为单位,男女生各一排,黑灯瞎火地就出发了。全部抄小路,钻树林,唰唰地,走得还特快。

  行进中,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久,前方传回口令:“男女生手拉手,男生保护女生!”后来听说是因为前面有女生掉沟里了。腰以下都浸了水。爬了半天才爬将上来。

  我朦胧中伸手拉住的,正是小香儿。她那热呼呼的小手,把我攥得紧紧的,坚定中透着再直接不过的信赖。这是我第一次密切接触异性的肌肤,体验了从未有过的感觉:爱怜,男人的责任和飘飘然。总之是激动了一宿。我一丝不苟地履行了我的职责。偶而,我们也快速地看对方一眼,但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回家,别离的时刻,两个人终于互相说了“再见”,轻轻的,有点儿涩,还有点儿跑调儿。

                  七

  六年级的时候,小香儿家搬走了,去了中原一个地方。那是个冬天,窗子上结了厚厚的霜。我用哈气在窗户上嘘出一个孔,默默地看着小香儿一家装车,离去。打从这儿,心里空空荡荡了很长时间。上学竟变得乏味起来。每当同学们或街坊邻居议论起她或她的家的时候,我就本能地竖起耳朵来听,生怕漏掉什么。

  听说,她父母亲曾努力想调回来,但没有成功……

  后来听说,小香儿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侥幸没有去乡下插队)……

  再后来听说,小香儿结婚了,爱人是省足球队的队员……

                  八

  我考上医学院的时候,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香儿。有一年,她乡下的姥姥肚子疼得厉害。请来赤脚医生给扎针灸拔火罐儿。七扎八拔的,把个大活人就给鼓捣死了。小香儿妈说,其实姥姥得的是盲肠炎,穿孔了。如果能早开刀,人不会死。小香儿跟我说,她长大要当外科医生。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79年的暑假返校途中,我坐的火车在中原的一个大站停留。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想买点儿零食打发时间。听见站台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一看,竟是小香儿。一身蓝色工作服,还带着套袖。身材依然那样小巧,眼睛依然那样有神儿。我一阵惊喜,叫了一声“小香儿?”,就找不着北了。

  小香儿走近我,笑着说:“听梆子说的,你坐这趟车,我来看看你。”

  我赶紧下车。握手的刹那,立刻让我想起了那晚的夜行军,想起了那支温暖的小手。比起我,小香儿显得老练洒脱得多。问寒问暖的,极尽体贴关爱,端的象个姐姐。

  20分钟的停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分手时,小香儿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纸盒给我,说:“一点儿零食,给你路上吃的。”

  火车启动的时候,小香儿的眼睛好像湿了,亮晶晶的。我向她使劲挥手,直到看不见,依旧对着那个方向发呆。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盒零食,里面竟是酿制好的梨脯和山楂脯。我心里一热,放一个在嘴里含着,闭上眼睛,回味着刚刚经历的一切,回味着我当年唠叨的那句话:“钱这东西。”……傻傻地自己笑了好几次。

  后来,我给小香儿写过两封信,她都没有回复过。

  再后来,有关她的听说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

                  九

  给小香儿的第三封信一直没有发出去,几经改版,就有了下面这几句话:

  小香儿,那个爱刷标语的邻家男孩儿,后来当了外科医生,做了数不清的盲肠手术。……。还记得他小时候因为淘气而挨打的惨相吗?他后来也当爹了,但从没打过孩子,下不去手……。如今,他走向衰老了,脸上出了褶子,有点儿泄顶,还长出了啤酒肚儿。他开始怀旧,而且越来越频繁,有时会不能自制。现在,他住的地方看不见槐花了。但凡是能让他联想到槐花,联想到“香”的东西,他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你。有时间给他写个信好吗?


原载于 2003 华夏文摘 cm030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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