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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我愛北京 (1)
送交者: 易中天 2006年08月08日17:28:5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北京的氣派,一言以蔽之曰“大一。”
  北京並不是中國惟一的大城市。除北京外,中國的大城市還有天津、成都、武漢、瀋陽等。但這些大城市,不管是論人口,還是論地盤,都比不上北京。惟一可以和北京“較勁”的是上海。上海的人口就比北京多。而且,隨着浦東的開發和建設,地盤也不見得比北京小。更何況,上海的“大”,還遠遠不止於此。比方說,它是(或至少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外貿口岸、金融中心、工業基地、商貿市場、利稅大戶,甚至全國最大的文化城和人才庫。建國前上海的報刊和出版社之多,建國後上海向外地輸送技術力量之多,可都是全國第一。正因為上海如此之“大”,所以才被稱為“大上海”。在中國,有幾個城市的市名前曾被或能被冠以一大”字 也就是上海吧!
  然而,上海再大,也“大”不過北京。上海還得在自己的市名前冠一個“大”字,才成為“大上海”,北京卻大得根本不必自稱什麼“大北京”。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大北京”這種說法的?沒有。北京人不這麼說,外地人也不這麼說。可見在全中國人的心目中,北京之大,已不言而喻,實在不必添此“蛇足”。這可真是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城不“大”。北京,大概是中國惟一一座“不必言大而自大”的城市。
  難怪“大上海”在“不大”的北京面前,也不敢“裝大”。一般地說,上海人都不大看得起外地人,卻惟獨不敢“小”看北京人。上海作家王安憶就說得更絕。她說就連北京上海兩地的風,都有大小之別。“颳風的日子,風在北京的天空浩浩蕩蕩地行軍,它們看上去就像是沒有似的,不動聲色的。然而透明的空氣卻變成顆粒狀的,有些沙沙的,還有,天地間充滿着一股嗚聲,無所不在的。上海的風則要瑣細得多,它們在狹窄的街道與弄堂索索地穿行,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盤旋,將紙屑和落葉吹得溜溜轉,行道樹的枝葉也在亂搖。當它們從兩幢樓之間擠身而過時,便使勁地衝擊了一下,帶了點撩撥的意思。”(《兩個大都市》)
  的確,北京不管怎麼看,都讓人感覺比上海大。
  首先是“容量大”。初到北京的人,幾乎無不驚異於它的容量。那麼大的廣場,那麼寬的街道,那麼多的空地方,該可以裝多少人哪!上海雖然也大,但卻太擠。不要說擁擠狹窄的街道里弄,便是人民廣場,也顯得擠巴巴的,好像人都要溢出來了,哪裡還能裝下什麼東西?所以有人說,到了上海,除了看見看不完的上海人以外,什麼也看不到。
  北京就不會給你這種感覺。北京雖大卻不擠。北京的交通雖然也堵得厲害,但最擁擠的地方也仍能給你開闊之感,便是最不起眼的“四合院”(當然不是現在看到的),也疏落有致、頗多空間。老舍先生說:“北平的好處不在處處設備得完全,而在它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氣;不在有”好些美麗的建築,而在建築的周圍都有空閒的地方,使它們成為美景。”這是說得十分地道又十分在理的。北京和上海(浦西)城市建設最大的區別,就在於寸金之地的上海,首先考慮的是儘可能地利用地皮節約成本,而滿不在乎的北京,則“透氣孔”特別多。景山、北海、什剎海,天壇、地壇、日月壇,陶然亭、紫竹院、龍潭湖、玉淵潭,哪個城市能有這麼多公園哪!甚至你根本也用不着上什麼公園。過去自家的小院,現在小區的街心,就足夠你遛彎兒、會鳥兒、練功夫、找樂子的 住在這樣的城市裡,不管怎麼着,也不會覺得“憋氣”。
  但,更重要的,還在於北京固有的“兼容性”。
  這一特點同樣體現於建築。北京,可能是中國城市中建築樣式最多的一座。城池宮殿、壇社苑林、部院衙署、廟宇觀寺、府邸宅園、市井民居,次第排列,縱橫展開,錯落有致,就像一支和諧的樂曲。以皇宮為中心、縱貫南北的中軸線當然是“主旋律”,但文人墨客、市井小民也並非沒有自己的樂土和家園。甚至那些在別處多半會躲入深山老林的名寺古剎,在北京也進了城。北京是那樣地疏闊、大氣,任何存在都不會在這裡找不到自己的空間。所以,不但人力車和凱迪拉克街上跑沒人感到怪異,便是騾馬大車進了城,也不稀罕。
  
  北京的容量不僅在於建築空間,更在於文化空間。北京從來就是漢胡雜糅、五方雜處的地方。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漢滿蒙回藏、儒道釋景(基督教)回(伊斯蘭教),各路人馬都在這裡出入、匯集、發展,各種文化都在這裡交流、碰撞、融合。北京對此,都居高臨下地一視同仁,決無文化偏見,也沒有種族偏見,甚至沒有其他地方通常都會有的那種執拗頑固“不可入”的“區域文化性”。相反,江南的絲雨北國的風,西域的新月東海的波,都在這裡交匯、集結、消融,共同構成北京博大雄渾的非凡氣象。北京當然是等級森嚴的,但因為空間大、距離遠,彼此之間,也就不會覺得有什麼“擠兌”。王侯勛貴、鼎輔重臣、學子文士、販夫走卒,各有各的活法,而且在各自的“圈子”里,也都活得既自在,又滋潤。直到現在北京也仍是這樣:一個外地人,只要他不是“太差勁”,那麼,他到了北京,也就不會感到彆扭,感到“格格不人”。如果他很隨和,還會說幾句普通話(不必太標準),那麼,用不了幾天,他幾乎就會覺得自己也是北京人
  北京,幾乎是可以容得下全中國人甚至全世界人的。
  北京是全中國人表演交往的舞台和場所,或者借用日本學者鈴木榮太郎的概念,是全中國人“社會交往的結節機關”,當然是可以而且應該兼容全國的。所以,一來二去,北京話便几几乎成了咱們的“國語”(普通話)。
  同樣,開放也是城市的天性。從古到今,城市從來就是作為“中心社區”而存在的。它們或者是全國的中心(首都),或者是區域性的中心(省會、州府、縣城等)。既然是中心,就必須向它的周邊區域開放,既吸收又輻射,既統領又兼容。所以,北京不但“包容量”大,而且“吞吐量”也大。有一個數字頗能說明問題:現在的北京人,有四分之三是建國以後才進人北京的外地人及其子女。也就是說,不到半個世紀,所謂“北京人”這支隊伍,就換了四分之三的“血”。至於北京向外地“輸”了多少“血”,似乎不好統計,但相信也不在少數。
  然而,北京的這種開放和兼容,似乎還不是或不完全是現代意義上那種城市與城市、人與人之間自由平等的交往與交流。它似乎還更多地是以一種“天朝帝都”的雍容氣度或“政治中心”的文化特權,居高臨下地吸收和兼容着外來文化和外來人口。較之上海和廣州,它更像一個開明的君主或寬和的老人,以一種無所不包和見慣不怪的從容、淡泊、寬舒和自信,集天下之大成而蔚為壯觀,但當其絢爛之極時卻又歸於平淡。我們在後面還會看到,“大氣”與“平和”,正是北京文化的一個顯著的特徵,它甚至幾乎遍及於每個北京人,成為北京人的一種“文化性格”。
  但不管怎麼說,北京畢竟是文化生態環境最好的城市。它很像一個自然形成、得天獨厚的大森林,喬木、灌木、奇花、野草,共生於其間,層次分明而又相得益彰,錯落有致而又渾然一體。它是帝王之都,也是文人之鄉和民眾之樂土。如果說,雍容華貴的皇家氣派,勇敢自尊的學人風範,敦厚樸實的民俗風情,曾經共同形成了老北京那種既“典麗堂皇”又“幽閒清妙”的文化品格;那麼,高瞻遠矚的改革開放,居高臨下的兼收並容,獨一無二的文化優勢,便構成了新北京的非凡氣象。
  北京的一大氣”,就大在這裡。
           霸氣與和氣
  北京的“大”,幾乎使每個到北京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小”。
  有句話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的官小,到了廣州才知道自己的錢少,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的人老。”其實,到了北京,又豈止是覺得自己官小,簡直是連人都很小。那麼大的北京,一個兩個人走了進去,就像水珠融進了大海,看都看不見,影兒都沒有一個。這其實也是北京容量太大所使然。’一個空間,如果容量太大,納入其中的事物就顯不出“體積”來。不要說人了,就連摩天大樓立交橋那些龐然大物,在北京也顯不出有多大。
  更何況,北京,又是怎樣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 那個衣着樸素、神態安詳、滿不起眼的遛鳥老頭,沒準是大清王朝皇族後裔,大小是個“貝勒爺”;而那個坐在小攤上喝豆汁、吃火燒或者炒肝兒,吃完喝完一抹嘴就騎上自行車去上班的中年人,也很可能是一位什麼重要部門的什麼長,大筆一揮就能批個十萬八萬甚至上百萬。這些人,在北京都很普通,就像他們說的話都是“普通話”一樣。北京,畢竟太大太大,再大的人物,在北京也不大容易“大”得起來,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會變得普普通通。
  北京的官們大多“不大”(真正的“大官”你見不到),北京的市民卻多半“不小”。有人說上海是“大城市,小市民”,北京卻絕對沒有“小市民”。北京的市民都是“大市民”:派頭大,口氣大,架子(或者禮性)也大。“大氣”,可以說是北京人的一種普遍特徵。他們的生活方式,幾乎無不帶有“大”的味道:幹大事,說大話,講大道理,討論大問題。就連聊天,也叫“侃大山”(先前則叫“神吹海哨”,也有“大”的意思)。就連喝茶,也鍾愛“大碗茶”。他們對於小打小鬧不感興趣,對於小模小樣看不上眼,嚮往的是成為“大腕”、“大款”,當然最好是“大官”。就連找媳婦,也不大喜歡“小家碧玉”式的。至於喝啤酒,當然更得論“扎”。如果一小杯一小杯地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還叫喝酒.
  北京人的大氣,與燕趙遺風,或者說,與北中國的豪雄之氣不無關係。這種豪雄之氣以山東、東北兩地為最多,而在全國,最喜歡北京人、最容易和北京人認同的,也恰恰是山東人和東北人。山東出響馬,東北出鬍子(土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是少不了的,“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氣也是少不了的。這些北京也都有,只不過大碗喝酒僅限於喝啤酒,大塊吃肉一般是涮羊肉,兩肋插刀則多半是豪言壯語。但不管怎麼說,北京人畢竟是崇尚豪雄和講義氣的。他們推崇的是“不吝”、“豁得出去”,古道熱腸和使肝義膽在北京也總是受到好評。“不吝”並不簡單地只是“不吝嗇”。依照楊東平的解釋,它至少還有滿不在乎、敢做敢為、超拔灑脫、大大咧咧甚至不修邊幅等意思在內。在各地方言中,大概只有武漢人的“不囗”與之相似。不過武漢人的“不(口者)”重在“直”,北京人的“不吝”則重在“爽”。所以武漢人極其憎惡“鬼做”,而北京人的“不吝”則很可能具有表演性,變成一種“作派”。
  這種作派常常被稱作“狂”或“匪”。這是一種由服飾、舉止、口氣、派頭等綜合因素構成的氣勢。它既以“狂匪”名之,就不能有“奶氣”,因此不但不能精巧雅致,反倒要“粗”一點才好。事實上豪爽往往是和馬虎難解難分的,精緻則難免因過分注意細節而顯得“小家子氣”。“小心翼翼”則不“豪”,“精雕細琢”則不“爽”,簡單粗疏反倒自然灑脫。北方人(尤其北方農村)的生活原本就比較粗放,這種粗放經過北京文化的洗禮,就變成了“大氣”。而“大氣”一旦成為北京人的標誌性品格,粗放就會變成一種刻意的追求。所以,諸如摳門、松貨、軟蛋、面瓜之類統統都是貶義詞,不拘小節馬馬虎虎則不會受到惡評。於是,為了追求大氣豪爽的效果,就要裝得大大咧咧、隨隨便便、滿不在乎,甚至不修邊幅,比方說,衣衫襤褸鬍子拉喳,身上貼着假胸毛,胳肢窩火臭等。
  顯然,北京人不是不講究,而是特講究。他們講究的不是我們通常所謂“生活質量”,而是“份兒”和“派兒”。怎樣做“有派”,能夠“拔份”,他們就怎樣做。比方說,在滿街“藍螞蟻”的年代,穿一身將校呢的舊軍裝,是“派兒”;當滿街都是西裝革履新潮名牌時,着圓領汗衫翻毛皮鞋反倒“拔份兒一。這種服飾符號背後的潛台詞是:我就敢不隨時尚,就敢對着來,怎麼着?因此是“特狂”、“特匪”、“特不吝”。
  這恰恰是一種京都意識。“京都人”與“地方上”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京都人”是超群脫俗、高人一等、與眾不同的。這種“卓異”或“特異”,表現於老北京,是恬談平和、見慣不怪;表現於知識界,是俯視天下、語驚四座;表現於小青年,則可能是狂痞匪氣、街頭拔份。無論何種表現,其背景都一樣,即北京人特有的大氣。因為他們是這個全國最大的城市中之一員,他們不大也得大。
  的確,北京市民的“大”,是以北京的“大”為依託和背景的。
不管在明面兒上是否表現出來,幾乎每個北京市民都無不以自己是一個“北京人”而自豪。最老派的北京人會以一種“華夏”看“夷狄”的眼光看外地:除了北京,“天津、漢口、上海,連巴黎、倫敦,都算在內,通通是鄉下”。即便不把北京看作惟一的都市,自豪感也不會因此而稍減,因為只有北京人,才“能說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均為老舍作品中人物的觀點)。在他們看來,就連北京的熬大白菜,也比別處的好吃。為什麼?五味神在北京嘛!五味神是何方神聖?沒人知道。但萬歲爺既然在北京,那麼,不管他是誰,也得到駕前伺候。
  這種自豪感因為北京成為新中國的首都,又在新一代北京人身上得到了加強。他們都是“中央的人”,相對“地方上的”,優越感也就自不待言。這裡說的新北京人,也包括那些出生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年輕人。他們之所以能夠在北京工作,多半是大學畢業後因“品學兼優”留京或分配來京。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原本就是“天之驕子”,而他們所在的單位,又多半是大專院校和國家機關,比起老北京人中那些“引車賣漿者流”來,還更為貼近“中央”,消息的來路也更可靠。所以這些人聚在一起,沒有一個不“牛皮哄哄”。
  其實“板兒爺”們又何嘗含糊!他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的同樣是國家大事,消息也同樣是國務院部委辦傳出來的。好歹都在中央這地面上住着,怎麼也聽得到一點風吹草動吧?不妨這麼說:上海人是人人都很體面。也許他晚上要在亭子間架床,早上要早早起來倒馬桶,但只要走在街上,就一定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樣。北京人是個個都很牛皮,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么正式工作,一日三餐不過棒子麵窩窩頭,但只要一開口,就一定是國家大事世界風雲,而且話裡面決沒有窩窩頭味兒。
  對政治的空前熱情,正是北京人“大氣”的一個重要表現。外地人對北京的一個相當一致的看法是:“北京人人都是政治家。”對於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從海灣戰爭到王府井的改造,從克林頓訪華到科索沃衝突,差不多每個北京人都有自己一整套看法,而且說得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讓人覺得他們不是的土司機、店員、鞋匠或買西瓜大碗茶的,而是中央政治局的顧問或智囊。北京的政治民謠和政治笑話也特別多,你往往能一下子聽到好幾種版本,讓你忍俊不禁。但如果要說“正格的”,他們也能慷慨陳詞,說理充分,使用政治話語或引用名人名言也嫻熟自如,讓你不能不佩服他們的政治抱負、政治理想、政治敏感和政治才能。這實在是北京人“大氣”的最好註腳。是 天底下,難道還有比政治,比天下興亡、民族盛衰更“大”的事 可以說,正是對政治的空前熱情,使北京人成為“大市民”。
  北京人既然都是“大市民”,那派頭當然也小不
  與之相對應的一個讓全國各地人都極感憤怒的事實是:北京各服務行業的服務態度和質量都極差(據說現在已有改觀,但時至1999年2月,《中國質量萬里行》仍發表了消費者的批評文章,訴說他們在北京某老字號所受的窩囊氣),以至於差不多每次人大政協會上都有代表委員提出意見,甚至有人尖銳地批評說,北京是“氣象平凡,諸多不便”。“氣象平凡”並不準確,“諸多不便”卻是事實。1997年我在北京,住的是“標準問”,卻常常因錯過規定的時間而洗不上澡。本應提供的信息服務,在服務員那裡也是一問三不知。至於飯菜質量,就不好說 前面說過,北京人的生活原本是比較馬虎的。你當然不能要求一個自己天天吃熬白菜或臭豆腐鹹菜就貼餅子的人,為你做出精緻的小菜來。
  讓人受不了的還是那愛理不理或頤指氣使的態度。“過來過來,你給我過來!”“一邊排隊去!”這些都是我們在北京的服務窗口常常可以聽見的聲音,而且多半是女高音。北京的服務員好像不是“大哥大”,就是“大姐大”,在顧客面前有着擺不完的譜。你向他問價,他讓你自己看。自己看就自己看吧,他還要損你:“長倆眼睛幹嘛的,出氣呀!”請他快一點,就更不得了:“嚷嚷什麼!沒看見我忙着啦!”難怪龍應台一進北京就要吵架了,能不吵架
  在某些人看來,這似乎也很“正常”。北京嘛,什麼人沒有?那個賣針頭線腦、鹹菜醬瓜的女售貨員,說不定是個“格格”呢(其實當然多半不是)!即使她不是什麼“格格”吧,又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其實當然未必見過)?老舍先生來買醬瓜,還客客氣氣呢(其實當然未必買過)!那麼,請問你算老幾?老話說:“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對不起,咱北京就是欺客的地兒!不滿意?別來呀!愛來不來的,誰請你啦?
  顯然,這就不是“大氣”,而是“霸氣” 這決不是北京應該有的氣象,這也決非“正宗”的北京做派。正宗的北京人,老派的北京人,尤其是又老派又正宗的北京生意人,是不作興這樣對待顧客的。在老舍、郁達夫、林語堂等人的筆下,老北京人是無論身份高低貴賤,都一樣節一技之長,無僧人之貌”。至於生意人的“一團和氣”,簡直就像是天生的,豈有慢待顧客、愛理不理,甚或拿顧客“撒氣”的道理?
  北京的“和氣生財”卻來自北京文化的“大氣”。也就是說,老北京生意人的“和氣”,根本就不是什麼“服務態度”,而是一種“文化教養”。它是天朝大國的雍容氣度,是世紀老人的閒適安詳,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仁和謙讓,是一個正宗北京人應有的教養或者說“禮數”。一個有教養的人是不該生氣的。即便對方無禮,有教養的北京人也不該失禮,反倒應該更加和氣。自己越是和氣,就越是顯得對方沒有教養。這不是“丟份兒”,而是“拔份兒”;是寬以待人,也是自尊自重。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做別的什麼,都這樣。有人說,北京的各行各業“咸近士風”,便正是看到了這種“和氣”不但普遍,而且與“知書達禮一相關,有一種儒雅的底蘊,甚或是一種一書卷氣一。所以,一旦這種“禮數”、“教養”或“書卷氣”沒了,事情也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樣子。
  北京人的這種禮數、教養、儒雅風範和雍容氣度,可以從他們對待外地人的態度上看出。
  一般地說,北京人,尤其是老派正宗的北京人,是不會歧視和欺侮外地人的。比方說,你在北京,如果向老北京人問路,得到的幾乎必定是極為清楚、詳盡、和氣而又有人情味的回答。那神情、那口氣、那份熨帖,就像對待一個迷路的孩子。然而這種“和氣”的內涵,恰恰是惟獨北京人才會有的“京都意識”:咱北京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北京人在“禮數”上,當然應該是全體國民的表率。北京人最值得自豪的,不就是比別人更懂禮麼?如果咱們禮貌不周,那就是在全國人民面前一丟份兒一啦!再說了,咱北京是全國的首都,外地人不過是分家出去單過的小兄弟罷 現在他們回家來,不認路了,咱當大哥的,不幫他一把,行麼?
  所以,在北京,如果不和服務行業打交道,我們不大容易明顯地感受到對外地人的歧視和不屑一顧,而這種感覺我們在上海、廣州等地卻時有體會。北京人其實是自我感覺太好了,好得不必擺出一副惟我獨尊的派頭,就像不必在北京二字前冠以一大一字一樣。
  顯然,北京人的自豪感,毋寧說是一種民族自豪感,而非地域或社區自豪感。北京人,可能是中國人中最少“地域文化心理狹隘性”的一群。因為他們不是某個地方或某一區域的人,而是“中央的人”。中央只不過高於地方,卻並不與地方對立,更不排斥。所以北京人並不“排外”。既不排斥外地人,也不排斥外國人,甚至也不(像上海人那樣)鄙夷鄉下人。他們不大在乎別人說自己“土氣”、“鄉氣”(儘管北京也有“土老冒”之類的詞兒)。相反,他們對於鄉村還天然地有一種親切感(比如把“心裡美”蘿蔔當水果吃)。足以讓他們感到自豪的是,富麗堂皇、雍容華貴的北京城內,也不乏鄉情野趣之地。那裡野曠人稀、風物長靜,可以體味到人與自然的親近。這當然是一個農業大國的京都人才會有的情感,決非那些在擁擠狹窄的水泥弄堂里長大的上海人所能理解。
          平民與市民
  的確,北京城在本質上是屬於“鄉土中國”的。
  和中國其他古都一樣,北京城也十分樂意地保持着它與廣大農村的密切聯繫,而不是像上海灘那樣,把自己和農村對立起來。儘管北京有着高大的城門和城牆,但它們與其說是城鄉之間的界限,不如說是城鄉之間的紐帶。在北京城城牆大體完好、城樓巍然高聳的年代,古樸的城門把莊嚴的首都和恬靜的鄉村渾然一體地聯繫起來。巍峨的城牆下,是“我們的田野一,是河流和湖泊,是羊只和鴨群們的天地。那裡濃蔭密布,岸柳低垂,蘆葦叢生,荷花盛開,充滿了田園詩般的情調,而這種情調“在北京各城門附近是屢見不鮮的”。登上箭樓遠眺田疇,一馬平川的華北大平原盡收眼底,古老帝國的悠長韻味便在你胸中迴腸盪氣 難怪喜仁龍要感慨萬千。是啊,“世界上有幾個古都可以提供如此開闊的無建築地面,可以在其城區內看到如此純粹的田園生活”
  這種田園風光我們現在是不大容易看到 儘管我們在北京的某些街區還能看到進城的農民,看到他們拉來的新鮮蔬菜和瓜果,看到拉這些蔬菜瓜果的木頭車子和拉車的騾馬(不知還能不能看到駱駝),但總的來說,我們已只能從一些老街老巷的名稱那裡尋覓當年“田園都市”的蛛絲馬跡。北京的地名是很有風味的:三里屯、四眼井、竹竿巷、釣魚臺、櫻桃斜街、煙袋斜街、香餌胡同、石雀胡同。不管這些地名是怎麼起的,都有濃濃的鄉土氣息和人情味兒。事實上北京的地名大多非常生活化,比如柴棒胡同、米市胡同、油坊胡同、鹽店胡同、醬坊胡同、醋章胡同、茶兒胡同,連起來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又比方說,拐彎多的街巷,就叫它八道灣九道灣,或者駱駝脖兒胡同、轆轤把兒胡同;圓圈形的,叫羅圈胡同、磨盤院胡同;口小肚兒大的,叫門葫蘆罐兒、驢蹄胡同、茄子胡同;扁長條的,叫扁擔胡同;細長條的,叫筆管胡同、箭杆胡同、豆芽菜胡同、狗尾巴胡同;彎曲狀的,叫月牙兒胡同、藕芽兒胡同;一頭細長一頭寬的,叫耳挖勺胡同、小喇叭胡同;如果胡同較短,就乾脆叫一溜兒胡同或一尺大街。
  讀着這些地名,我們不難體驗到一種親切感。《北京的胡同》一書作者翁立認為,胡同名兒之所以如此通俗化和世俗化,一是因為“北京人直爽實在”,所以起名也實實在在,直截了當;二是因為一個地名只有通俗、上口、好記,讓人一聽就明白,才叫得響、傳得開。這當然並不錯。但我同時也認為,它們恰好證明了北京是一個“田園都市”。否則,就不會有扁擔胡同、椿樹胡同、轆轤把胡同、磨盤院胡同 這些帶有濃濃的鄉土氣息的胡同名,被認為是上口好記叫得響的,豈非恰好說明北京人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鄉土情結一?
  北京人的這種心理和這份情感,更像是“平民的”,而非“市民的”。平民和市民是兩個概念。市民是“工商城市”的小民,平民則是“田園都市”的小民。所以,平民更接近農民。老北京的平民,是相當“農民化”的。他們愛吃的是硬面餑餑蕎麥餅,是冰糖葫蘆豌豆黃,而不是奶油蛋糕冰淇淋;愛喝的是二鍋頭和大碗茶,而不是威士忌和咖啡;愛過的是清明端午重陽節,正月十五掛紅燈,而不是聖誕節和情人節;愛玩的是養魚養鳥養蛐蛐兒,是逮蜻蜓、黏知了、放風箏,是那些讓人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娛樂活動。甚至他們愛聽的也是那些帶有泥土味的吆喝聲:“栗子味兒的白薯”,“蘿蔔——賽梨”。
  北京人生活中的這些平民味兒現在是日漸稀薄 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只有這種平民味兒,才是正宗的北京味兒。它也是北京最讓人懷念和難以忘懷的東西。沒有太多的人在乎北京的皇帝、官僚和學者(個別特別有名的例外),也沒有多少人記得滿漢全席(也許根本就沒吃過),但記得天橋的把式、廠甸的廟會、隆福寺那些可心又便宜的東西,記得八月十五的免兒爺,記得豆汁兒、灌腸、艾窩窩和炒肝兒。北京,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屬於平民的。
  平民的北京之所以風味醇厚讓人懷念,不僅因為其中保留着大量城裡人久違的鄉土氣息和田園情調,而且因為其中有厚重的文化積澱,有着其他城市沒有的貴族氣派和貴族精神。
  平民,是王朝時代的概念,系相對“貴族”而言者。北京是貴族集中的地方,當然也是平民最多的地方。所以北京的貴族派頭最足,平民趣味也最多。作為明清兩代的京都和當時中國最大的城市,北京給這兩大階級都設計和安排了足夠的空間。貴族們固然能在這裡養尊處優作威作福,平民們在這裡也如魚得水活得滋潤。現在,貴族階級和平民階級作為歷史雖因革命而消失,但貴族精神和平民趣味作為一種文化,卻並不因此而消亡。反倒是,“舊時王樹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革命以後,大批的貴族帶着他們的文化修養和文物收藏流落民間,大大拉近了這兩個階層的距離,在使自己平民化的同時,也增加了平民文化的貴族氣和書卷氣。
  其實,北京的平民,原本就非同一般。帝輦之下,皇都之中,萬歲爺這一畝三分地上住着,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哼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自然就會有幾分華貴,幾分儒雅。這差不多也是西安、南京這些古都的共同特點。不過西安因歷史故,較之北京更為古樸厚重;南京則因地理故,較之北京便多了幾分雋秀水靈。北京的民風是“大氣”:粗獷、豪爽、質樸、落落大方、小處見大而又禮數周全。老北京人就尤其如此。他們的生活大多十分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粗陋,但卻決不會因為盆窮而失了身份,丟了體面。即便不過一碗老豆腐,二兩燒刀子,也會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一點一滴都咂了下去。那神情,那氣度,那派頭,有如面對一桌滿漢全席。就是這樣簡陋的酒菜,如果來了朋友、熟人,也要禮讓,然後坐下,慢慢品嘗,一面悠然而又不失文雅地“海聊”。要之,他們更看重的不是那酒那菜那茶水本身,而是飲酒喝茶時的悠然自得和清淡典雅,是那份心境和情趣。
  無疑,這是一種文人情趣和貴族派頭。事實上,中國的“貴族精神”中從來就不乏“平民趣味”。孔子無疑是貴族(儘管也許是“破落的”)。但孔子激賞的審美境界,卻是暮春三月,與三五友人、六七童子,沐浴於沂水,在舞零台上吹乾了頭髮,唱着歌兒回來。賈府無疑也是貴族(而且是“皇親國戚”)。但為迎接貴妃娘娘而修建的“大觀園”里,也不忘設一“稻香村”(倘無此村,則枉曰“大觀”)。儘管賈府的做法未免“矯情”,但即便這“矯情”,卻也是文化所使然。因為傳統的中國是“鄉上的中國”,而中國文化的美學原則是“白賁無咎”、“反樸歸真”。所以,北京城裡最可人之處,不是巍峨富麗的城闕宮殿(儘管它們關乎朝廷體制,不可或缺),而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野趣的城西北角和什剎三海,甚至四城之外的那些廢宇頹基、荒國古廟、老樹小橋。同樣,鐘鳴鼎食、海味山珍、輕車暖裘也不是真正的排場,“粗茶淡飯布衣裳,這等福老夫享了;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些事兒輩承當”,才是最大的排場。
  這樣一來,最尋常處往往也就是最不尋常處,而要在最尋常處看出不尋常來,是要有文化教養的。這種文化教養當然並非只是北京人才有,但似乎只有北京人(當然是老北京人),才會表現得那麼大方和自然。如前所述,北京人是很會“找樂子”的。對於北京人來說,“壇牆根兒”和“槐樹小院”都是“樂土”,“喊一嗓子”和“聽一嗓子”都是“樂子”,而且越是眾人喝彩,越是神情散淡。有誰能像老北京人這樣深得中國文化和中國美學之神韻 我們實在很難說這種心境和情趣究竟是貴族的還是平民的,毋寧說是一種“貴族氣的平民趣味”或“平民化的貴族精神”吧!
  於是,在老北京人這裡,我們看到的是平靜安詳、寬和禮讓、恬淡閒散、詼諧幽默。他們在茶館裡聽戲,在園子裡會鳥,在皇城根兒溜彎,在大槐樹下納涼,全都有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比方說,納涼,講究的就是“沏一壺不濃不淡的茶,聚幾個不衫不履的人,說些子無拘無束的話”。再比方說,溜彎兒,講究的也是從容不迫。北京人的“溜達溜達”,與上海人的“逛街”、“壓馬路”是大相異趣的。“逛街”和“壓馬路”不是為了享受都市生活,就是沒地方可去,只好在街上走,溜彎兒卻是為了享受那份怡然自得,純粹是散步和散心。
  這顯然是一種講究,而且是一種“窮講究”。大城市裡的人,多少都有些講究。沒有這些講究,也就和“鄉下人”差不多 事實上,農民進城,最不習慣的也正是這些講究,比如進門要換鞋,飯前要洗手,吃飯要用公筷,睡覺前要洗腳,不可隨地吐痰等等。這些講究,即便最普通的平民和市民,也有。而且,窮歸窮,講究歸講究,所以叫“窮講究”。但,各地的講究,也不大一樣。比方說,北京和上海就不一樣。北京更講究“禮”,上海則更講究“貌”。上海人是“不怕天火燒,就怕摔一跤”,最怕“衣冠不整”,被人看不起。北京人的講究則是“倒驢不倒架”,最怕困“丟份”而被人“小瞧”。所以,“四十來歲的下崗女工去菜市場買菜,跟相熟的攤主還是不好意思太斤斤計‘較。不過,主張和氣生財的攤主也會給一點小小的優惠。這些北京近郊的農民很快就知道了應當怎麼同北京人做生意,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所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是禮。或者說,禮數。我在《閒話中國人》一書中說過,禮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人情及其回報,即所謂“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種往來,不僅是指物質上的,比如你送我醬黃瓜我還你醃蘿蔔之類胡同四合院裡常有的人情禮數,更是精神上的,即對對方人格的尊重。這就是禮。如果“失禮”,不但別人不“待見”,自己也“跌份兒”。可見要得到別人的尊重,首先要尊重別人;而要尊重別人,又首先得學會尊重自己。如果自己先不先丟了“份兒”,也就沒有資格敬重別人
  自重,正是北京平民的貴族精神,包括不自輕自賤,不妄自菲薄,不見風使舵,不見錢眼開等等。生活在一個飯要錢買的社會裡,儘管誰都知道“一文錢難死好漢”,但既然要堅持貴族精神,就得堅持“人窮志不短一,不能因那麼一點蠅頭小利而讓人小瞧了去。這正是前述下崗女工儘管生活窘迫,卻仍不肯顯得太“摳門”的心理原因所在。這裡面固然有“貧賤不能移一的品格,也未嘗沒有一點“打腫臉充胖子一的矯飾,當然亦不乏北京人固有的大氣和大度。不過,直接的原因,還是“磨不開臉一。臉面,對於北京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

  什麼叫“磨不開臉”?也就是落不下架子放不下身份。北京的平民又有什麼身份架子 也就是那麼一點精神吧!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正是這種精神,使人高貴,並提升着北京平民的人生境界。說實在的,上海人缺的,正是這“境界”二字。上海人的不足,是有風度無境界,有教養無底蘊,正如北京人的毛病是過於看重身份面子和過分強調精神作用,因而喜歡擺譜、講排場、充胖子和誇誇其談一樣,都無關乎他們的個人品質,而是他們城市的性質所使然。的確,過分地強調精神難免變成空談,過分地講究禮數也可能變成繁文縟節,變成“臭規矩”和“矯情一。但,大氣的北京畢竟不是夜郎。它能賦予北京的平民以一顆平常心,也能教給他們以種種人生哲學和處世方法。這些教導往往都是實實在在和可操作的。因此,如果你運用自如,得心應手,技巧和教養就會變成趣味。我們通常說的北京味兒,便多半是指這種趣味。
(摘自易中天”讀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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