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轉眼一年多過去了。隨著美國高技術泡沫的破滅和911一聲巨響，北美經濟迅速陷入
衰退，道瓊斯和那斯達克兩大指數一跌不休，多倫多股市也無精打采。北美高技術
公司紛紛裁員，我不幸落入N公司第二批裁員名單之中。

當然沒有人會為被裁員高興，不過好在公司發給每個被裁的雇員相當於三個月工資
的遣散費。我得知我在裁員名單中時已經是十二月初。我拿到遣散費，沒有心思回
去做飯，索性到B城北購物中心去，那裡除了各種商店以外，還有快餐店。

我毫無目的地進出各種商店，什麼服裝店、家具店、玩具店、珠寶店，甚至寵物店。
終於看到Winners，這是加拿大著名的聯鎖百貨商店，我忽然想到應當買條領帶，因
為很快我就要找工作，面試要穿得西裝筆挺，領帶自然不可少，偏偏上次面試後我
把領帶丟了。

我選好領帶剛準備去交錢，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她！“希爾維亞！”我叫了
一聲。她回頭看我一眼，張開嘴要說什麼，但遲疑一下，說：“對不起，你認錯人
了。”

“噢，對不起……”我低聲說，心裡卻想：“B城總共才有幾個中國人，我怎麼會認
錯？”這時我聽到一句國語遠遠從身後傳來：“尚琪，你來看這件衣服怎麼樣？”

“哎，來了！”她應了一聲，就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我順著聲音望去，看到另
外一個女孩向這邊望著。“尚琪。”我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到收銀員那裡交了錢，
就離開了商店，向快餐店走去。

男人沒有購物癖，吃完肯德基的三塊雞，我就回去了。一進屋，就疲憊地躺到沙發
上，在心煩意亂中睡了。

當我被鈴聲喚醒時，立刻本能地去按鬧鐘的止鬧鈕。按了三次仍然止不住，才意識
到不是鬧鐘而是電話在響，同時也意識到自己不需要上班了。一陣空虛感之後，又
是一聲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Hello！”

“是東方先生嗎？”說的是國語，女聲。

“是我，請問是哪一位？”

“我是希爾維亞。對不起，拿到你送來的萬金油之後一直沒有說謝謝。”

“噢，沒關係啦，是我摔了你的東西，還敢要謝？不過，今天我在購物中心看到一
個人很像你。”我裝傻充楞地說著。

“真的？我也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她說完，我們一起倆哈哈大笑。接著我又問：
“你最近怎麼樣？”

“我在一家化妝品公司上班，打電話推銷化妝品。你呢？”

“我現在是無業游民。”

“開玩笑。”

“真的，就是今天下午剛剛開始無業游民生涯的。”

“我剛剛看到新聞講N公司裁員。你是在N公司工作？”

“過去時。我現在正式身份是無業游民，等著政府救濟呢。噢，對了，你怎麼知道
我的名字和電話？”

“你忘了，上次你留下萬金油同時還留下什麼了？”

“我記不清了。”我說的是實話。

“還記得我答應你的事嗎？”

“這個，我記得。不過你不必太當真，何況我現在沒有工作了。”

“不管怎麼樣，我到府上去可以吧？”

我正覺得心煩，正好有人陪我聊聊，可以排解一下。“沒問題。什麼時候？”

“就現在，方便嗎？”

“我是無業游民，什麼時候都可以。知道我的地址嗎？”

“當然。不過你的公寓門鈴號碼是多少？”

“你居然知道我的地址？”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我既然知道你的名字，想查你的地址只要翻一下電話本就可
以。”

“號碼是594， 我恭候你。”

“好，十分鐘後見。拜拜！”

“拜拜！”

我看看表，八點二十分。我匆匆整理了一下房間，然後就出門下樓。到了公寓樓大
門口，我坐在門廳內一張椅子上，等著她的到來。

外面開始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這時我看到一輛白色小車從門前過去，轉向停車場，
我想那一定是她。果然，兩分鐘之後，她進了第一道門，轉身就在牆上的房客名單
上看，然後就準備按門鈴。我站起來走到門前，敲著玻璃。她一回頭，朝我笑了。
我打開門，她進來就說：“沒有想到你會在這裡等我。其實完全不必要嘛。”

“噢，這樓裡面標誌不清楚，怕你找不到我的房間。來，上樓吧。”

我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廳，臥室雖然不大，但廳很大，剛才我睡在上面的那個沙發顯
得很小。她進來之後，立刻感嘆一聲：“這麼大的房間！”

“大歸大，可是便宜哦！房子老一點，採暖還是老式的，我自己沒有辦法控制溫度。
如果覺得太熱，就只好開窗戶。”

“還是大一點舒服，比我的鴿子籠似的房子好多了。”

“請坐吧。有沒有吃過飯？”

“噢，我吃過了。”她邊說邊坐到沙發上。

“那要不要喝一點什麼？”

“不必忙了。先向你道歉，因為我拿到萬金油之後一直沒有通知你，連謝謝也沒有
說一聲。還有，今天下午在購物中心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那個女孩是我的同學，
從多倫多來。”

“你何必解釋。不過你打來電話還真是出乎意料，我本來沒有指望會再見到你的。”

“你不想知道我為甚麼要來嗎？”

“嗯，沒有想過。我正想今天能有個人陪我聊聊天，因為剛剛丟了工作，心情不是
太好。至於你為什麼要來，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她好像有一點失望，我忽然發現我在她面前說話頻頻出錯。想找什麼話題來挽救，
但一時想不到說什麼好。忽然想到一樣東西，忙說：“尚琪，你是否喝酒？我有一
瓶從大陸帶回來的五糧液。”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顯得有些吃驚。

“不要大驚小怪，我沒有去查你的底細，不過今天下午你的朋友喊你一聲，我就記
住了。你的名字很好聽，是哪兩個字？”

“時尚的尚，琪字是王字旁加若無其事的其。”然後真的做個若無其事的表情，稍
停，她抬起頭問我：“五糧液？其實我是不喝酒的，不過今天高興，就跟你分享一
次！”

“好！我拿一點下酒的東西。”說完，我就走進廚房。幾分鐘後，我端出一盤炒花
生米和一盤五香豆腐乾，放到飯桌上。又把那瓶五糧液瓶塞打開，屋內立刻飄散著
酒香。

“好香！你從大陸帶回來的？”

“我有一位朋友是四川人，三個月前他回大陸，給我帶回來的。一直沒有捨得喝，
今天貴客臨門，不妨打開，和你共享。”

沒有酒杯，我只好用茶杯代替。我給自己和她個各斟了一點，然後舉起酒杯說：
“來，為我們有緣重逢，乾杯！”

“為重逢乾杯！”她說完後，我們就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她拿起酒瓶又給兩
個杯子加上一點酒，說：“喝慢一點，不然容易醉。”

“醉就醉吧，反正今天沒事，明天我也不要上班。”

“可是，酒醉傷身。還有，如果你爛醉如泥，誰來陪我聊天呢？”

於是，我們兩個邊喝邊聊，但始終都是說些閒話，比如多倫多哪一家中餐館好，最
近又有什麼新電影，B城購物中心又有什麼商店新開張，國內變化如何如何快，等等。
我的酒量不大，她也差不多。等我們倆都有了酒意，我說：“就喝到這裡吧，不然
喝醉了，你怎麼開車？”

“怎麼，捨不得你的美酒？告訴你，東方，我如果醉了，今晚就不走了。”她帶著
酒意說。

她的話讓我緊張，我忙接著說：“我相信你有自制力。”

謝天謝地，她點點頭，接著說：“東方，我現在正在社區學院學美容美髮，還有最
後一個學期畢業，然後我就準備自己開一家理髮店。你覺得怎麼樣？”

“自己當老闆，當然好。有關的事情是否都辦好了，比如本錢、店面，還有執照之
類的？”

“這個我當然心裡有數，執照必須我畢業以後才能拿，不過應當沒有問題。你到我
那裡理髮我可以給你打折。”

“尚琪，你是不是學過舞蹈？”我問道。

“你是又想起在那間夜總會了吧？”她說得我有些尷尬。她看出來了，就笑笑說：
“沒有什麼，其實你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東西們好多了。其實，我上小學時在業餘體
校學過自由體操，後來準備考大學就放棄了。我在大學時專業是歷史，同時又是校
舞蹈隊的隊員。校舞蹈隊請藝術系的人來輔導我們，所以，也算學過一點點舞蹈吧。”

“怪不得。哪一所大學？”

“東方，我們算是朋友吧？”她沒有正面回答。

“那還用說嗎？”我說。

“那，作為朋友，請幫我保留我的一點隱私好嗎？”

“呃，好吧。”

“謝謝你今天的款待，我該走了。”她站起來。

“繼續聊天吧，還早呢。”我是真心挽留，同時又發現我剛剛又說錯話了。

“不必了，外面下雪呢，過一會雪越積越厚，車就不好開了。”她堅持地說。

“我可以送你。”

“哈哈哈哈……，看你說話都不清楚了。我雖然酒量不大，但看起來你還不如我。
改天我請客。”她走到門口，開始穿外衣。

她說的對，我確實有點飄飄悠悠的感覺了。我只好送她走。

下樓到了她的汽車前，她停下來，問我：“東方，你真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

“我最不會猜女人的心事。”

“告訴你，很簡單，因為事隔一年，你仍然記得我。本來我覺得可以和你說一點心
里話，可是真的想說時勇氣又沒有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一句幾乎是耳語，
不過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那你給我留下電話，我可以去找你，或者，至少你還可以在電話里和我說。”我
說著就伸手到衣袋裡掏紙筆。

“不必了，東方。謝謝你的酒。快回去吧，你穿得太少。再見，回頭我再跟你聯繫。”
說完，她伸出手，我趕緊握住她的手。我這時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手指修長秀
氣，但皮膚卻略顯粗糙，和手形不大相稱。我感到她的手冰涼，並且在微微發抖，
將一陣冰涼的孤獨順著她的手傳到我的手，也傳到我的心。我分辨不出這孤獨是她
的還是我的，只覺得有一股衝動，想要抱住她。

不過我稍微一猶豫，她就已經把手抽出，開門上了車。

看著那遠去的白色汽車，我獨自發愣了好久，才意識到我後悔沒有讓她為我跳舞。
還有，我發覺愛上她了。

“怎麼可能？！”當我意識到我愛上她時，被自己嚇了一跳。立刻上樓，進門之後
立刻躺回到沙發上，借著酒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