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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烟漠漠雨冥冥86-87
送交者: 梦子 2004年01月20日19:55:3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第 十 八 章 轻烟漠漠雨冥冥

八 十 六

六月之后,江南茶市的生意一落千丈。那天叶思任去茶庄看过了,他要归去来盘点了一下各地茶庄报送的来帐目,然后便将“明泉茶庄”关门了。叶思任跟归去来道:“你盘点过后,晚上上我家来,我略备酒菜,想跟你闲聊一下。”那归去来应承了。

那天晚上,叶思任在家中摆了一桌酒,十几道的清菜。他请的客人共有六个。归去来最先来了,叶思任把他引入堂上,笑道:“承蒙归帮主光临舍下,这些日子,多亏你帮叶某料理了些帐目。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归去来先是一惊,随后笑道:“叶先生如何知道在下便是丐帮帮主?”叶思任笑道:“叶某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些时候了。只是以前归兄多在江北,未曾谋面。那天在南京茶庄时,在下便猜测到归兄是丐帮帮主了。只是怕人杂,不敢点破而已。”

归去来拱手笑道:“既是如此,今后但请叶老板吩咐,赏口饭吃!”叶思任笑道:“归兄肯屈尊到舍下来,已经是给足在下面子,岂有赏饭之理?不日满洲人就要进城了,还请归兄多耽待些。”

接着来的是那“不归楼”的赌场庄家孙四点。叶思任迎下堂来,笑道:“孙兄近来还赌吗?”孙四点叹息道:“满洲人要来了,弟兄们都没了那份闲心。叶老板,你给我们安排个出路吧。无论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跟你去。人说赌徒不要命,不过我们的一腔热血,也该抛洒在象样的地方。”

随后是原松江卫的谢僚到了。叶思任笑道:“谢兄,晚上酒宴之后,你跟孙兄他们好好赌上一把。”谢僚笑道:“叶先生,如今我真要赌,就找满洲人赌去。胜算虽是不大,但总该赌出一把豪气来!做了十几年的将官,连口鸟气都没出过,岂不窝囊?!”叶思任笑道:“谢兄这话说的爽快。”

这时管家进来跟叶思任道:“老爷,黄先生跟侯先生他们来了。”叶思任忙迎出大门外,只见一高一胖两条汉子正走了过来。叶思任先朝那高瘦的汉子道:“黄兄一向可好?”那高瘦的汉子打个哈哈道:“也就胡乱活着。别人不惹我,我也不会去惹人家。但倘若人家惹我了,我也须打起精神来。近日城中有人正在准备迎接满洲人,老子看着不顺眼,揍了几个人。叶兄今日请吃酒,不会是劝黄某归顺吧?!”

叶思任笑道:“有黄兄这句话,在下心神算是定了。在下觑那满洲人如同无物!”

这高瘦的汉子叫黄淳耀,是嘉定城里的一位士绅,平日里与叶思任并无深交。因近日满洲人忽然又下了道剃头令,他又敬叶思任是条汉子,因此上便来赴宴了。

叶思任又冲那胖大汉子笑道:“侯兄可是越来越有福气了。”胖大汉子笑道:“闲散惯了,肉也多了。正想好好伸展一下拳脚呢!”这胖大汉子叫侯峒,是嘉定城里有名的大户,平时好仗义疏财,在松江府远近颇有声名。叶思任招呼着两人到了大厅上。谢僚跟孙四点见了黄,侯两人,忙都起身打了个千。只有归去来却还坐着。

黄淳耀冷冷看了归去来一眼,道:“不知这位仁兄是谁?嘉定城里似乎没见过这好角色。”归去来道:“在下是江湖上一个要饭的头目。”黄淳耀坐下道:“阁下却如何没跟那李自成溃逃去陕北?前些年丐帮助纣为虐,声名已是比身上的衣裳更臭了。”归去来乜着他道:“咱们要饭的,本来就是以天地为家的,干麻要跑?!况且当日丐帮帮助李自成,也是出于义气而已。流寇造反,你们心中不觉也有愧吗?!不然,好端端的,谁愿意造反。”黄淳耀道:“有学问的人出来造反倒也罢了。土匪能成何大器?只是牵累了天下。”

侯峒在一边笑道:“大家和气,江湖中事,谁人说的明白?!”

大家都入座了。叶思任起身抱拳道:“多谢各位光临敝家。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满洲人已经过了常州,不日就要进咱们嘉定了,咱们是迎敌呢,还是拒敌?不知众位有何想法?”

黄淳耀道:“听说南京城里凡是男的,都被剃了头了。嘉定可不是南京。只要谁敢动我身上一根毫毛,老子拼了!”谢僚道:“我这辈子没跟满洲人打过架,看来这次非打不可了!我????倒要掂量掂量,他满洲人有几斤几两?!我如今是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谁要动我一根毫毛,我就割他脑袋!”

孙四点道:“我们这些赌徒,下注时看的是庄家,满洲人这把宝,我们是不会押的!”

众人都看着归去来。归去来慢慢道:“我们大明太祖朱元璋,原也是丐帮出身。今日我只想说一句话:丐帮上下十万人众,愿与各位同生死,共患难!倘若连饭都要不成了,活着还有何趣?”黄淳耀端起酒碗,对归去来道:“冲着归兄这句话,黄某干了这碗酒,以谢方才在下言语之不敬!”说着一饮而尽。归去来陪了一碗。

叶思任起身举碗道:“今日请诸位来,一是为了结纳大义,二是叶某有句话想说。”侯峒道:“有什么话,叶兄但说无妨。”叶思任道:“自从满洲人攻下南京之后,如今江南一带,已无大明官兵。叶某以为,只要满洲人不动咱们的发肤,不抢掠咱们的财产,咱们便暂时毋须去做无谓的牺牲。毕竟满城百姓的性命,才是至关要紧的。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黄淳耀冷笑道:“叶兄这话,怕是担心自己的财物家产吧?”叶思任道:“不瞒黄兄,叶某是操心着些许家财,但此时若与满洲人决战,仅凭着城里城外数十万百姓,黄兄以为有几成胜算?”黄淳耀道:“倘若满洲人惹我上火,即便是一成胜算也没有,老子也要跟他们拼!”说着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叶思任道:“黄兄且慢走。叶某还有一句话没说完。”黄淳耀收住脚步。叶思任道:“倘满洲人动我等一根毫毛,叶某定然是要豁出去了。发肤受之于父母,叶某不愿做无耻之流!更何况,我爹已是因了满洲人自尽了!”说着,他拿起一把刀来,在手臂上刺了一下,登时血流如注。叶思任道:“倘若食言,在下便如此血!”

那黄淳耀接过刀来,二话没说,便一刀扎在手心上,随后他将刀子递给了侯峒。侯峒在左腕上割了一下,却不见有血出来,正要重割一刀,忽然刀口迸裂开来,鲜血直射到他的脸上。众人喝了声彩。归去来跟孙四方也都歃过血了。

这时管家进来,后面带着“酸辣汤”汤六。那汤六头上扎着一块白布,透着红色,一看便是受过伤了。汤六见到大家正在歃血为盟,便拿起刀来,一刀便往左掌刺下,随后干了一碗酒,道:“诸位,汤某来晚了。昨晚我去崇明岛刺杀李成栋那王八蛋,反遭其伤。真真可恨!”

叶思任道:“听说李成栋那小子已占了崇明岛,占据着长江口,汤兄,你手下的那帮弟兄日子该不好过了!”汤六叹道:“如今弟兄们都成了旱鸭子了!叶先生,难不成咱们江南,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被满洲人收入曩中了?!”叶思任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这口气还得先憋着!”

众人问了汤六淞江口那边的事。汤六道:“那李成栋投了满洲人后,都成了急先锋了,他手下的那些汉兵,比满洲人还狠。他占了崇明跟松江后,将我们帮中所有船只都抢走了。我们弟兄们本来就是靠水上讨生活的。他这么一闹,我们还有饭吃吗?这次只要谁站出来吆喝上一把,我们‘松江帮’便跟他走。”

黄淳耀起身道:“黄某不才,愿与汤兄同生死,共患难!”说着,他满饮了一碗酒,随即将碗掷于地上,扬长而去。

众人都将酒干了,掷碗于地,铿锵有声。叶思任送众人到了门口,看着他们走远了。

他正要转身进门,忽然见到墙落阴暗处走出一人来,一袭白色长袍,头戴竹笠,如玉树临风。叶思任看得仔细了,却是刘不取!

叶思任见了,大吃了一惊,道:“刘兄,原来你还活着,你如何作此打扮?”刘不取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叶先生,这世道已然变了!不取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不取了!”

叶思任道:“刘兄,莫非你已投了满洲人?”刘不取摘下竹笠,点了点头。叶思任见了他垂在胸前的一根粗黑泛亮的大辫子,脸色唰地一下子便冷了,道:“既是如此,咱们已是形同陌路了。阁下请自便吧!”

刘不取道:“叶先生,我投了满洲人,也是事出无奈。刚被满洲人抓获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要自尽。对于前明,我算是尽了心了。满洲人入主中原,也是大势所趋,我辈岂能螳臂挡车?!”叶思任冷笑道:“你不必解释了。反正是人各有志。今后你走你的阳光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倘若相见于沙场上,刀剑无情!”刘不取道:“叶先生,清兵已经到了城外了。城里一些大户人家,公推那冯和风跟冯阶父子出面,打着‘大清顺民’的牌匾,到城外清兵大营中归顺了。”

叶思任道:“这等无耻之徒,与我何干?人各有志。”刘不取道:“我知道,叶先生必是因了叶老先生的去世,因此对满洲人颇存偏见。其实洪先生当日也是出于好意,却不想叶老先生脾性耿直如斯!江南名士,象钱谦益,吴梅村等人,如今大多已归顺了大清。”

叶思任道:“叶某一介草民,岂堪名士两字?倒是我爹爹,平日里虽然糊涂,关键时却清醒得很,哪象一干文武大员,满洲人一来,争先恐后都献忠心去了。”

刘不取叹了口气道:“叶先生,时者,势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从我口中说出,实在是有些凄凉了。但愿叶先生好自为之。”

叶思任转身便要进府去。刘不取道:“叶先生,我想见一下周菊,不知可否?”叶思任道:“就你现在这幅形象,周菊她会见你吗?你应该知道她的脾性的!你还是不要去伤害她了!”刘不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绢,道:“叶先生,当初是你托叶老先生将这张手绢转交给我的。没想一年时间不到,便物是人非了!你把这张手绢交给她,她自然会见我的。倘若她不愿见我,我立马就走。”

叶思任执拿着那块手绢,深叹一声,道:“果然是物是人非了!你先到厅上坐着吧。但愿周菊她不要想不开才好!她可是个苦命的女子!”刘不取听了,双眼一热。

两人到了厅上,刘不取笑道:“叶先生,当初在杭州西湖边上,你邀我到你家来喝茶,今日却如何如此这般冷淡待我?在下不过只是换了一身行套而已。”叶思任道:“刘兄这话说的倒是轻松。刘兄你如今可以潇洒,叶某却没有那份闲心了!人生在世,真要活出情趣来,只在肝胆两字!既无肝胆,何来潇洒?!”

刘不取听了,默然垂首。

叶思任便去了周莘屋里,恰好周菊也在。叶思任犹豫了一下,将那手绢递给周菊道:“小姨子,刘不取来了。”周菊笑道:“姐夫,你别开玩笑了,哪来这种巧事?!”

周莘愣了一下道:“相公,你说的可是真的?”叶思任跟周菊道:“小妹子,你看了这方手帕便知分晓了。他现在便在厅堂上。菊妹子,须知人生在世,不必拘泥于一人一事,凡事都有活眼!”说着,眼睛忍不住红了起来。周莘琢磨着他的话,心里纳闷。

周菊接过手帕看了,心下一喜,忙去了自己的闺房。叶思任跟周莘道:“娘子,刘不取已经投了满洲人了。但愿周菊不要想不开才好。”周莘吓了一跳,道:“相公,这便如何是好?真是孽缘!修流已经是那个样子了,怎地如今菊妹又碰上这种事?!”叶思任叹道:“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菊闺房里梳妆好了,出了房间,满心喜悦地来到厅上。她见到刘不取的装束,猛然一惊。刘不取笑着站了起来,深情地看了周菊一会,随即将发辫掉到脑后,道:“娘子,你瘦了。不过却是更加清丽了。这一年多时间,就象做了场梦一搬!”

周菊瞪大眼道:“相公,你如何这身打扮?!男不男,女不女的?”刘不取笑道:“娘子,有些事你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的。我也不过顺其自然而已,我这一生,也就在这一年中,算是看得明白了。”

周菊拿着那张手帕,看了一眼,忽然泪如雨下了,道:“相公,周菊情愿一辈子为你守节,可你却将妾身最看中的东西给弄丢了!”刘不取拿过她手中的手绢,把展开来念道:“清水如烟雨漫漫,菊白透爽气横秋。娘子,这方手帕,我一直藏在身边。如今总算跟娘子团圆了。不取今后愿与娘子归隐山林,不求富贵,只求日日厮守在一起。”

周菊道:“相公再将词句倒过来看一下。”刘不取将手绢倒过来看了了,愣了一下。周菊道:“我原以为刘先生是个男人,只怪妾身有眼无珠。十万将士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妾身已无家可归,这国也亡了。天下之大,岂有归隐之地?!刘先生,咱们就此别过了!”说着,她轻轻看了一眼刘不取,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刘不取还在厅上愣着。叶思任走了过来,正要送他出门,突然间听得周莘在周菊房中一声惊叫,叶思任拔身而起,慌忙赶到了周菊房中,只见周菊穿着一身素服,已经上吊自尽了。

叶思任将她解抱下来。周莘搂着周菊哭道:“妹子,你这一走,叫我如何去见爹爹?!咱们家怎么出了这么多的事啊!”

刘不取听说周菊自尽了,匆匆忙忙跑到周菊闺房。他看着周菊,泣不成声,一边伸手要去触摸周菊的脸,周莘一把将他的手挡开了。她冷冷说道:“我家妹子冰清玉洁,你不要碰他!”刘不取饮泣道:“清水如烟雨漫漫,菊白透爽气横秋。周菊,不取对不起你!”

叶思任跟刘不取道:“刘先生,你可以走了。周菊是周家的人,我们会给她好好安葬的。”刘不取漠然道:“叶先生,你要我上哪里去?”叶思任道:“你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今晚你要不走,叶某便要与你决一死战!”刘不取道:“叶兄何必如此?周菊去世,我也是心痛。今晚我要陪着她。”叶思任道:“这事免了。但愿别让叶某撵你走。叶某为人,便是如此!”

周莘跟叶思任道:“相公,你若不赶走这人,今晚妾身便要跟周菊妹子一齐走了。我妹子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看上了他!”

刘不取道:“没想到不取第一次与大姐见面,大姐即如此绝情!既是如此,刘某此刻便走就是。”但那天晚上,他还是在叶府外呆到天明时候,想着周菊的音容笑貌,还有自己对她的背叛经过,恍如隔世,心如刀铰。他觉得,他这辈子对周菊的负心,可能是最不能让他安心的。

一夜之间,他的脸上布满了胡须,神情憔悴,青丝中,倏忽便冒出了淡淡的白发。

八 十 七

围守城外的清兵并没有如预期的进入嘉定城,他们在城外驻扎了几日后,便往杭州方向去了。满洲人派了几个文官进城来,接管官府。但是两天后,局势突转而下。南京方面又派了人来,告示贴到了城中四处大街小巷,要城内外居民,在三天之内,必须剃头,否则即以判逆论处,砍头示众。

叶思任那天刚给周菊办好丧事。他见了剃发布告,便来到周莘房里。周莘还在为周菊的去世哭泣。叶思任道:“娘子,满洲人要剃头了,城中免不了一场恶战。娘子,我想,你该回一趟闽中了,那里眼下还少些风险。”周莘苦笑道:“相公,这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况且桥儿还下落不明。夫妻本是同林鸟,咱们活着时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但愿下辈子能好好厮守,也不枉了情缘一场!”

叶思任执起她的手,笑道:“娘子,倘若真有下辈子,我愿为你做牛做马!这辈子思任亏欠你的情太多了。而你又如此的纵容袒护我,思任心中委实不安。”周莘忙掩上他的口道:“相公,你说这话,妾身要下地狱的。你不要再提那些旧事了。”

那两天里,嘉定城中纷纷扰扰的,大家都不愿剃头。冯和风父子却早已剃了头,那冯阶还充任了松江府通判,出得门来,四抬大轿,整日里在街头上抖着,市人都暗中冲他吐唾沫。

那天,叶思任去了一下茶庄,要归去来将茶庄中帐目跟钱银都搬到叶府。归去来道:“叶先生,这两天我已让我的丐帮弟兄们聚集到嘉定城这一带了,共有一万多人。只听叶先生一声令下,咱们便可与满洲人决一死战。”叶思任道:“归帮主,你让弟兄们都进城来,叶某愿散尽家财,与丐帮弟兄们同生死。”他接着又笑道:“都说江南男人女气,没有风骨,叶某这次愿挺身而出,讨个清白!”

归去来道:“明日我们丐帮便去守北城门,这次该是鱼死网破的时候了。对满洲人的这口鸟气,我们丐帮已经憋了快一年了!”

正说着,那汤六来了。他的手上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叶思任看了,便是冯阶。汤六道:“这厮拿着满洲人的印绶文书,四处要人剃头,汤某不忿,便将他的脑袋割了。”叶思任道:“汤兄,你的那些弟兄们呢?”汤六道:“他们都在东门外呆着。反正崇明那边被李成栋霸住后,大家都成了旱鸭子了。”

叶思任道:“你让他们全都进城来,把守东门。打起仗来,说的就是个爽快!”

第二天,嘉定城里下起了朦朦细雨。那黄淳耀跟侯峒带人将城里派驻的满洲人跟投降的汉人全都杀了,又带了几千人,在冯和风府上放了一把火,冯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全都葬身火海中。黄淳耀笑道:“这叫爽快。”

城里到了下午时,便已聚集了十几万人。众人推举叶思任,黄淳耀,侯峒,归去来汤六,谢僚等人做主。叶思任与归去来把守着北门,侯峒把守南门,汤六与谢僚把守东门,黄淳耀把守西门。

傍晚时候,李成栋接到嘉定城里聚众闹事的急报,便带着五千汉军兵马,急急忙忙从崇明方向赶了过来,在东门城外扎营。他带的部众,差不多都是彪悍的江北汉兵,大家磨拳擦掌的,想在满洲人面前狠狠露上一手,同时也想趁乱抢些细软。半夜时候,阿德赫的部将哈隆带着手下一千多军兵,也从苏州那边赶过来了,在北门外扎营。

次日凌晨,叶思任与归去来冒雨登上了北门城楼,看那城外时,只见那满洲人兵马列阵已毕,军容严整。哈隆大声朝城头上喊道:“城上听着,我是大清正黄旗下的甲喇额真哈隆。听说嘉定城中有暴民闹事,因此特地赶来安抚。只要你们交出为首的暴徒,本将将不进城去,于城中顺民,秋毫无犯。请问叶思任先生在吗?我这里有一封刘不取先生送给他的亲笔书信。”

叶思任朗声道:“叶某在此。什么鸟信,叶某不受也罢!”那哈隆却将信扎在箭上,随后一箭朝城楼上射来。叶思任伸手轻轻绰住箭,取下信来,看都不看,便当着众人的面撕得粉碎了。

叶思任跟众人道:“倘若此时我小舅子修流在的话便好了,他一箭便可以射落那满洲人的脑袋!”他转头问归去来道:“归兄,此时城中还有多少马匹?”

归去来道:“只有三十匹不到,而且还都是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没经过战阵。”叶思任道:“给我一匹快马,叶某愿出城一战,提取那满洲军官首级!”归去来道:“叶先生且慢,这嘉定城北门还须你指挥着。归某不才,愿出城去,与满洲人一战!”叶思任道:“如此,归兄小心了。”

他携了归去来的手,一同下了城楼,叫左右去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过来。归去来道:“归某是要饭的,一根打狗棒,只适合于步战。”叶思任让人去倒了两碗酒过来,道:“归兄此去,但愿讨个头彩。请干了这碗酒,以壮行色。”两人将酒干了,几个丐帮弟子去打开了城门。

归去来手持打狗棒,独自大步走出城门。那雨越发下得大了。归去来朝清兵大喊道:“丐帮弟子万人在此,鞑子速来纳命!”

那哈隆提了一把雪白的刀,拍马过来。哈隆喊道:“来的可是城中闹事的头目?只要你束手就擒,本将带你去见过了阿德赫将军,自然无事。本将言出必然践行!”归去来冷笑道:“鞑子,城中十数万人,全是闹事的头目,你抓得了吗?”

两人在雨中便交起手来。归去来虽是步战,但跳跃腾挪间,手上的那根打狗棒却一点都不含糊,十几招之后,哈隆便只办得招架了。哈隆正要拍马退入阵中,归去来猛然腾身而起,从背后跃到哈隆马上,一把将他制住了。他拍着马往城门跑来,哈隆手下部众都围追了上来。

叶思任下令开了城门,这时,那哈隆趁归去来不备时,突然拿起刀子,一下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归去来怔了一下。那些清兵看到哈隆淡红的鲜血在雨中飘洒开来,都发了一声喊,几十道羽箭便向归去来猛射过来。归去来抛下哈隆尸身,挥舞着打狗棒,拨挡着箭矢。此时丐帮弟子有几百人突出城来,各自挥舞着打狗棒向清兵冲杀过去,但是很多人在离清兵阵前还有几十步时,都被弓箭射倒了,城下四处是流淌着的鲜红的雨水。那哈隆却被踏成了肉泥。

叶思任见丐帮弟子打起仗来只是鼓勇向前,毫无章法,而清兵的阵形则进退有序,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他下令让剩下的丐帮弟兄全都撤进城来,但大家此时都杀红了眼,出城的人众却越来越多了,不久城下便堆积满了丐帮弟子的尸体。

叶思任看得泪眼模糊了,他拿了一把剑,从城头上一跃而下,狂喊一声道:“弟兄们,大家都退进城去,且让叶某来厮杀一番!”

说着,他冒雨挺剑向清兵阵中突进去。他到得阵中,见人便杀,一下子便有几十个清兵丧身于他的剑下。他将憋了十几年的气,全都运在了剑上,清兵见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的。

于是清兵的阵势开始有点乱了。叶思任杀得性起,看手中那剑时,却早已弯了。他夺到一枝长枪,将剑扔了,又厮杀起来。城中杀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突然间,从城东那边驰来了一队兵马,约有两千多人。为首一人,骑着一匹大红马,手提一杆银白点钢枪。归去来在城下大叫道:“叶先生,是那李成栋来了。咱们且先退入城去,待得雨歇了,再作厮杀。”叶思任高声喊道:“归兄快快带着弟兄们进城,我来断后。”

归去来带着丐帮弟子正要退入城中,那李成栋的两千兵马已经杀了过来,李成栋下令放箭,又有数百丐帮弟子倒在了雨水中。李成栋跟哈隆的残部合在一起,登时便将叶思任围在了阵中。雨水冲刷着叶思任身上的血迹。他撕下右臂上的一块布,慢慢地将左手的一个箭伤包裹好了。李成栋看了冷笑道:“本将又碰上了一条好汉了。倘若没有猜错的话,阁下便是嘉定城里赫赫有名的叶思任先生了?”

说着,他跳下马来,道:“听说叶先生的‘清明剑’威震江南,本将很想领略一下。”话声未落,叶思任的长枪已突然抵在他的喉口。李成栋大吃一惊,手里的点钢枪软软垂落下去。两人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渗入了眼睛,眼前的情景都有些迷朦。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能先下得了手。

这时,丐帮弟子又返身杀了回来。两边混杀在一起。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战马嘶鸣,清兵的阵脚开始散乱了。那些哈隆的部众惊慌地喊道:“是扬州城的周将军来了!”叶思任听了,心下一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成栋乘势跃上了马,高声对他的部众叫道:“弟兄们,不论是谁,格杀毋论!今日咱们以少敌多,大家绝不能后退一步。待得攻下城后,弟兄们怎么开心都行!”他的部众听了,都高声欢呼起来,士气因此大振。丐帮都往后退了。

大雨中,只见周修流一马当先,冲杀进清兵阵中。他骑坐的白马就象是一道闪电般,他长剑挥舞之处,无人可挡。他驰马来到叶思任身边,大声说道:“姐夫,原来你果然在这阵中。我是刚从杭州那边赶过来的。”叶思任道:“桥儿呢?”修流道:“这话过会细说,你且先突出阵去,待我先拿了这人的脑袋再说。”说着,他拍马便向李成栋杀去。

李成栋本来以为,城里闹事的人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没想到突然间却冒出了个会冲锋陷阵的周修流来。他拍马迎了过来,修流一剑朝他砍下,李成栋举枪一挡,那枪喀嚓一下便断了。李成栋吃了一惊,拍马便走。修流跟了上去,弯弓搭箭,一箭便向李成栋射将过去。李成栋听到弓弦声,正要低头,那箭已射中了他的后背,而箭矢却从他的前胸贯穿出来。李成栋大呼一声,血流如注。他高叫道:“我若不拿下嘉定,誓不为人!”他的手下慌忙护着他退走了。

叶思任挥枪让丐帮帮众向清兵杀去。清兵见两个主将都落败了,忙跟着李成栋落荒而逃。城里的丐帮又杀了出来,赶了一阵,但是道路泥泞,不一会儿,眼看着清兵跟汉兵去得远了。

叶思任带着修流进了城。他将修流引见给归去来,归去来笑道:“我们在南京时见过面的。周公子还请我吃了顿饭。”修流笑道:“那时却不知道归兄是丐帮帮主。”归去来让手下去将丐帮死难弟子的尸体抬进城来,共有一千多丐帮弟子战死。

修流便要去探望周莘与周菊。叶思任让归去来看着城门,然后带上修流上家里去。路上,叶思任哽咽着笑说道:“流儿,如今正是国难当头的非常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的。就象你菊姐前些天写的李清照的那首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你跟桥儿都长大了,有些事也该明白了。”修流道:“姐夫说的是。”

两人到了叶府,周莘一见到修流,搂着他便哭了起来。修流吃了一惊,含泪笑道:“大姐,本来悬念道长是想找雪江大师跟他一起调理桥儿的内伤的。如今桥儿她已经调理好了,她现下跟着悬念道长和朱舜水先生去闽中了,过些日子便能回来。姐姐跟姐夫放心好了,这事不用悲伤。”

叶思任垂下头道:“流儿,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修流笑道:“姐夫,你不用跟我说了。叶老先生去世前已经将这事跟我说了。人生在世,有时难免糊涂。况且事情早已过了数十年了,何必旧事重提?!”

叶思任和周莘对望了一眼,道:“流儿,我爹他跟你说了什么?”修流道:“不就是我大哥修涵是悬念道长的亲生儿子这事吗?”

叶思任跟周莘听了,都满脸惘然地看着修流。周莘道:“流儿,你说的可是真话?!”修流道:“这事爹爹只跟叶老先生一人说过。这是叶老先生临终时告诉我的。”周莘听了,说了声造孽,一下子就晕倒过去。叶思任忙抱住了她,点了她身上两处穴道。周莘醒了过来,哭道:“流儿,你赶紧带着桥儿走吧,就在闽中呆着,这辈子就再也别出来了。”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

叶思任带了修流来到厅上。修流叹道:“姐夫,这一年我遭遇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国仇家仇,似乎都悬而不解。但对桥儿,我是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她了。这次在杭州,我碰上了那个勾壶道士,与他盘桓了几日,没想到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叶思任冷笑道:“流儿,旧事休再重提。”修流道:“我把命交给了他,本来他要将我拿去祭奠梅云的,但最后他还是让我走了。”

叶思任道:“你为何将命交给他?!”修流叹息道:“不如此,我跟桥儿只能下辈子才能再见面了!”叶思任笑道:“流儿,有你这句话,姐夫可以放下心了。”

修流道:“姐夫,与你相比,我懂的事理实在太少了!”他又问道:“菊姐呢?今天怎么不见菊姐?”叶思任道:“流儿,你还记得方才我跟你说的话吗?”修流道:“记得,姐夫说,国难当头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还有李清照的那首诗。”他想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了,道:“姐夫,是不是刘先生真的投了满洲人了?!”叶思任沉重地点了点头。

修流狂叫一声,便哭着朝周莘房里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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